少时,常随父母种植水稻。每年的清明前后,当一粒粒金黄饱满的稻种,在父亲轻舞的手掌中,蹦蹦跳跳地落入秧田,投入泥土的怀抱,水稻开启了又一轮生命的旅程。伴随着水稻的春种、夏长、秋熟,父亲领着我们展开了一场场艰辛的劳动叙事,以无数晶莹的汗珠,去照射内心热烈的期盼,去换取一家人朴实的生活。
一
暮春时节,几场春雨下过,到处草长莺飞,生机盎然。秧田里,秧苗已长到一拃高, 掩不住春华秋实的渴望。
跟秧苗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父亲,最懂秧苗的心事。晨光熹微,父亲早已起床,他扛着犁,我牵着牛,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大地笼罩着一层薄雾,光线暗淡,父亲赤着脚, 裤脚卷至漆下,嘴上燃着一支香烟,走得缓慢而小心翼翼。
到了地里,父亲一声招呼,牛听话地站立不动,任父亲把缰绳套在肩上。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啪”的一声甩响牛鞭,再加一声吆喝,牛仿佛得到指令,迈开四蹄大步前行。父亲跟在牛后,扶住木犁,锋利的犁铧插进黑色的泥土。“哗哗、哗哗”,泥土被轻快地翻开,泥土中隐藏的秘密也被翻开,蚯蚓、虫子无处藏匿,引来鸟雀伺机啄食。父亲顾不上那些,他只专注于耕作,他的眼里只有耕作。
节气不等人啊!每一项农事都得跟上节气的节奏,马虎不得。家里几十亩田地,都指着父亲和他的牛。因此,父亲的耕作常常不分昼夜,不管晴雨,不知疲倦,紧追慢赶, 直到把地全部犁好耙平。
经父亲打理的田块,或长或方或圆,都汪着一层浅浅的白水。白水作镜,田埂作框, 春风吹来,一遍遍擦拭,镜面明晃晃的,映着蓝天白云。可在父亲的眼里,水田并没有诗情画意,它更像一张张空白的答卷,等着我们用劳动去作答。
二
布谷鸟成天嘹亮地叫着,那“布谷、布谷” 的声音,被辽阔的天空拉得很长很长,在村庄里萦绕,似在催促人们“播谷、播谷”。
天刚蒙蒙亮,母亲将我喊起来,我睡意蒙眬,恍兮惚兮地来到水田边。父亲早已从秧田挑来一捆捆秧苗,把它们均匀地抛在水田里。
水田里的水还带着寒意。我脱了鞋子, 卷起裤腿,把脚伸进水里,腿脚上的温热瞬间被水偷去,一阵凉意立即袭遍全身,身上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下到水田里,弓下腰,面朝水田背朝天。我学着父母的模样,左手握一捆秧苗,右手一株一株敛起,插入水田,态度虔诚,动作富有节奏。每插一行,后退一步,后退实为前进。恰如唐代布袋和尚所言:“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可插秧时的前进犹如蜗牛爬行,几十亩的水田,插秧更如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就在我们躬身劳作中,时间马不停蹄地赶着自己的路,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月亮落下去了,太阳升起来。不知经历几度日月更替,白水田里的白一点点减少了,秧苗的绿洇染开来。
待到绿色染遍水田,我们终于可以直起酸痛的腰杆,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一刻,虽然我们只是农民,但我们似乎变成了一个诗人,陶醉于自己写下的绿色诗行;我们似乎也是一位画家,欣赏着自己画出的绿色希望。
三
转眼到了伏旱时节,稻田里,稻禾青绿一片,正忙着长穗、灌浆,孕育籽粒。这时, 水不可或缺。可天上的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 空气都变得灼人。雨,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稻田里的泥土裂开一条条缝,如一张张干渴的嘴巴,稻禾开始打蔫。父亲在稻田边转悠, 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他叹着气, 焦急、无奈。
终于,上游水库开闸放水了,令人兴奋的消息风一般传开,很快传遍村庄,人们立马行动起来。水田属低矮丘陵,略有起伏。田野里,大小水渠密布,毛细血管一般游走, 可将清凉的水直接输送到稻田里。但,也有部分稻田地势稍高,需用水车车水。
水车,这古老的农具,平时闲居于农家屋内,唯干旱方显出它的不可替代。
我和父亲抬着水车,来到流水潺潺的渠边,将水车下端浸入流水之中,上端斜着伸向稻田,架好水车。然后,一人握一手柄, 一推一拉,一拉一推,交替进行,不知疲倦地摇着老水车,清晨摇,黄昏摇,月下也摇。水车咿咿呀呀地响着,唱着那亘古不变的歌谣,单调而有节奏。清澈的流水不停地从水车里涌出来,飞花碎玉般地流向干涸的稻田, 渗入、软化僵硬的泥土,像琼浆,像乳汁, 哺育着稻禾。此情此景,恰如清代蒋炯《踏车曲》所言:“以人运车车运辐,一辐上起一辐伏。辐辐翻水如泄玉……高田低田足灌沃。不惜车劳人力尽,但愿秋成获嘉谷。”
稻禾喝足了水,很快挺直腰杆,越发青绿, 精神抖擞起来,给了我们丰收的期许。我们尽管手臂酸痛,疲惫不堪,心,是喜悦的。
四
秋风乍起,田野里,水稻经过一个夏天的孕育,沉甸甸的谷穗,已染上阳光的色泽, 大地铺满金黄,水稻抵达一生的高光时刻, 风将稻谷成熟的气息吹得四散而去。
母亲敏锐地嗅到风中的气息,她取下挂在墙上的镰,坐在石头上,反复地磨着,磨去岁月的锈迹,把镰刃磨得铮亮。
初秋的阳光依旧炽烈。我跟在父母身后, 手持镰刀,头戴草帽,肩搭毛巾,走向金色稻田。站在地头,望一眼稻禾,春天种下的希望终于结出硕果,丰收的景象让我们血脉偾张。
我们先用稻秆打个草绳,然后,叉开双脚,站稳,弯腰,左手握住稻禾,右手挥镰, 咔咔几声,稻禾应声而倒,再置于草绳上。待绳上放满,半蹲下来,一膝抵住稻禾,两手执草绳两端,反向用力,稻禾即被勒紧, 再将草绳两端交叉一扭,往里一塞,一捆稻禾即成,起身,顺势提起稻捆,立在身后。动作娴熟,行云流水,很快,我们身后立起无数稻捆,如受阅士兵。
阳光炙烤着,风似乎被稻禾拦住来路, 总是缺席,汗珠子从我们脸上、脖子上往下爬行,一遍遍濡湿衣衫。不时地,我们直起腰, 拿起肩头的毛巾,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却擦不去阳光的灼烫。
随着我们挥镰的动作,头上的草帽宛如一叶叶小小的扁舟,在无边的金色稻海上轻轻浮动着,跳跃着,一点一点,正在缓缓驶向丰收的彼岸。
五
稻田距离打谷场,或远或近。没有车, 把稻捆运到打谷场,靠的是肩挑,这是重活, 多由父亲承担。烈日里,父亲扛着扁担,走向那些站立的稻捆。他将稻捆码成两堆,高可及肩,分别用绳子勒紧系牢,一根竹制的扁担两端分插一堆。然后,父亲站在扁担中间, 半蹲下去,肩膀顶住扁担,站起,两堆稻捆跟着离了地,扁担两端微微下弯。迈步,父亲在田埂上健步行走,两堆小山似的稻捆随着父亲移动,扁担有节奏地晃动,弯下,翘起, 又弯下,又翘起,在父亲的肩头吱呀有声, 如歌吟,富有节奏,也像呻吟,似承受着难以承受的重。
挑稻捆,不管路途多远,得一鼓作气, 一直挑到打谷场。中途累了,可换肩,但不可歇下。一歇下,稻捆着地,稻穗上的稻粒就会脱落在地,让人心疼,乡人自然不肯。父亲以他坚实的肩膀,一趟又一趟地挑着, 他挑起的不仅是稻捆的沉重,也是一家人生活的沉重。
我也曾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想去为父亲分担一些压力。尽管我一次挑得不多,但已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路上,我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我的汗珠子不停滚下来,像小虫子在爬,我的肩膀疼痛难忍。但,我只有咬紧牙。终于到了打谷场,赶紧将身子一斜,扁担从肩膀滑下去,人顿时无比轻松,这才感受到,没有压力,是多么惬意。
六
稻捆铺散在打谷场上,铺得厚实而均匀。父亲牵着牛,牛拉着石磙,石磙吱吱呀呀地叫着,在稻禾上转着圆圈,一遍遍碾压。父亲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打场,试图脱尽稻粒, 颗粒归仓。
打场,是水稻种植和收获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农民最接近丰收的时候,但也隐藏着危机。有时候,本来晴朗的天气,毫无征兆地, 东边天上突然涌起一团乌云,乌云逐渐扩散, 越变越多,慢慢移了过来。这是秋收时节常见的天气,凭经验,雷阵雨很快就会来到。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全家老少齐上阵, 叉草的叉草,收稻的收稻,一阵忙乱,幸运地抢在雷雨到来之前,把稻谷拢成了堆。父亲从家里找来塑料布,蒙在稻堆上,再压上几块石头,以防风的撕扯,才算是舒了一口气。那种时候,生活的不确定性让我们惊惶和不安,我们的内心远不如一块压角的石头镇定自若。
打谷场上,刚打下的稻谷还要经过几轮太阳的曝晒,才会慢慢地收去水分,变得金黄、饱满,成色十足。父亲轻轻地抓起一把, 捧在手里,细细地看着,黝黑多皱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随手一扬,把稻谷高高地扬起来,也把他内心的喜悦扬了起来。
这一堆堆的稻谷,经历了风,经历了雨, 濡染了阳光,也浸透了汗水和期盼,完成了从稻种到稻谷的生命轮回,终于走进了农家的粮囤。它们安静地躺着,开启了另一个历程, 让农家的每一个日子都蒸腾出生活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