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来电话,说她丢了一张照片。电话中,母亲的语速很快, 听得出来,她很着急。
我告诉母亲,前几天回家时,无意中在抽屉里看到一张照片,就带到邵东了。母亲听了,语速马上慢了下来,但仍然以责备的口气问: “为什么拿走了也不说一声?拿去做什么?”
母亲很少以责备的口气向我发问,一连两问更是罕见。
母亲说的照片,是她和父亲结婚时的黑白合影。照片大约两寸宽, 三寸高。照片中,母亲和父亲笔直地站在一个木栅栏前,俩人的双手都扶着栅栏。母亲头上披着“西瓜皮”,脖子上系一条分不清颜色的围巾, 看起来有点羞怯。父亲戴一顶有帽檐的黑色帽子,穿蓝色中山装,满脸笑容。照片已经发黄,很多地方出现“溃疡”,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父亲去世已有三十多年了,这张照片是他和母亲留在世上的唯一合影,也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照片。于母亲而言,照片留存了她的青春和幸福,也承载了她对父亲的思念。所以,母亲非常珍惜这张照片。
我理解母亲。但我想完成父亲生前的一个心愿,所以把照片带到了邵东。
一
父亲和母亲相遇的年代,父亲原本在煤矿上班,他听说乡下一担萝卜能卖六块多钱,就有了回家种萝卜的念头。奶奶得知父亲想回家种萝卜,鼻子都气歪了,又是骂又是劝。可父亲硬是油盐不进,背起行李就回了家。
父亲回家种萝卜没种出名堂,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所获——他“收获”了母亲。
那年,县里修水库。在工地上,狮子大队有个胖子看父亲长得瘦,就想欺负他。这天,胖子挑着一担两百斤左右的石头走到父亲面前,故作轻松地说:“哎,百把斤的石头挑起来太不过瘾了。瘦子,你挑得动吗? 如果百把斤的石头都挑不动,就不要来工地凑数!”父亲不知是计,被胖子一激,气鼓鼓地去挑他那担石头。可他挑着石头刚一直腰,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旁观的人发出了一阵笑声。父亲的倔劲上来了,再一次去挑那担石头,拼尽全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十几步,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右脚穿的鞋也从脚上脱落,骨碌碌滚到了坡下。周围的人又一次大笑起来。这时,一个姑娘飞快地跑到坡下,把父亲的鞋捡上来, 放到父亲脚旁,满眼的同情和关心。这个姑娘后来就成了我的母亲。
父亲和母亲在修水库的工地只有一面之缘。可似乎冥冥之中有注定,后来,经过媒人牵线,父亲和母亲再一次见了面。那年, 父亲二十八岁,母亲十九岁,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九岁。媒人先问父亲:“妹子你也看到了,满不满意?”父亲挠了挠后脑勺,声音像蚊子叫:“满意,满意。”媒人又问母亲: “你满不满意。”母亲红着脸,低头不语。媒人说:“你怕羞不说话,说明同意了。” 父亲和母亲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母亲后来说,相亲时确实非常满意父亲。她满意的原因一是觉得父亲有股不服输的劲头,二是觉得父亲住在荫家堂,院子大,人多热闹,而且屋前有河,屋后有山,柴方水便。
父母的婚礼很简单,俩人在镇上的照相馆照了一张黑白合影,请亲朋好友吃了一顿饭,就大婚告成。
婚后,父母的生活很甜蜜。父亲个子不高, 又瘦,做事毛毛糙糙。但脑瓜子活,又能吃苦, 别人背后喊他“岩清毛子”。母亲不胖不瘦, 瓜子脸,五官清秀,而且脚勤手快,心地善良, 成年人都叫她“兰香”。父亲和母亲有共同爱好,都喜欢“老戏”。只要听说哪里唱戏, 他们不论晴雨都会去看。我记得父亲有一个笔记本,里面用钢笔抄录着《梁山伯和祝英台》,父亲和母亲经常头碰头一起看。
可随着我和弟弟妹妹们相继出生,家里的负担重了,矛盾也就多了起来。首先是吃和穿的矛盾—— 一家七口人,七张嘴要吃饭, 七个身子要穿衣,七七八八都需要父母两个脑壳四只手解决。其次是性格上的不同—— 父亲是急性子,母亲是犟脾气。再次是认知上的差异——父亲认为脑瓜子可以赚钱,母亲觉得只有锄头可以糊口。于是,父母开始吵架,甚至还动起了手。
二
母亲有个习惯,每晚都要把白天穿过的鞋子放在灶后的出烟口烤着。这天早晨,母亲到灶上拿鞋,发现有只鞋子被烧掉了一半。鞋子可是母亲的命根子,她不由又气又心痛, 开口骂了一句:“昨晚是哪个在烧火?瞎了眼,一双这么大的鞋子也看不到。”母亲是气糊涂了,不加思考就骂了一句,可偏偏被奶奶听到了。奶奶更加气,因为是她昨晚半夜起床烧开水烧的火。于是,俩人就争了起来。父亲从外面回来,见母亲和奶奶在骂架, 不由火冒三丈,冲过去就打了母亲一巴掌。母亲挨了打,哭哭啼啼回了娘家。
母亲走后,父亲拿出水烟壶,咕噜咕噜抽了一阵烟。放下水烟壶,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子,走到墙边,一拳头砸在墙上,手背上立马鲜血直流。奶奶吓坏了, 一把捧起父亲流血的手,带着哭腔说:“儿啊, 都怪我,害你吃了大亏!”
外公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听了母亲的哭诉,只管一个劲儿劝母亲,然后又把她送了回来。父亲自知理亏,见外公来了,赶紧认错: “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对不起兰香,我打人不对,以后保证不打了。”母亲见状,也向奶奶道了歉:“妈,对不起,我不该和你骂架。”
凡事有一就有二。父亲虽然做了保证, 母亲虽然认了错,但他们之间却还是不断“爆发战争”。
父亲脑瓜子活,胆子也不小。他在生产队劳动,有时还偷偷跑出去做生意。母亲忍不住数落父亲:“你老老实实在队里做事多好, 硬要去做什么生意!”父亲可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母亲是看不起他,又正在气头上,拿起桌上一个饭碗狠狠砸到了地上。母亲马上回击,也拿起一个饭碗摔到了地上。父亲见了,更加生气,拿起碗就砸。母亲照葫芦画瓢, 也拿起碗就砸。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家里十几只碗瞬间就没了。
第二天大队开荒,父亲和母亲都去了。中午,母亲带来口信,要我去工地吃饭。工地上人山人海,大家或蹲或坐都在吃饭。因为大队杀了一头猪,一些大人就把孩子喊了来,跟着开一次荤。父亲蹲在一个土坑里, 母亲则坐在离土坑三四米远的石头上。父亲把我喊进土坑。他左手端着一大碗饭,饭上有一些四季豆,还有四块连皮肉,油汪汪的, 看着就让人吞口水。父亲递给我一只空碗, 接着用筷子把大碗里的饭扒了一半给我,又把四块连皮肉都夹给我,然后朝坑外努努嘴, 小声说:“你吃三块,还有一块给你娘。” 我端着半碗饭来到母亲身边,把父亲说的话告诉了她。母亲铁青着脸,不但不要父亲给的那块肉,还把自己碗里的四块肉都夹到我碗里,又把自己碗里的饭往我碗里扒,直到碗里装不下才停下来,然后也小声说:“你吃四块肉,还有四块给你父亲,碗里的饭也给他一半。你父亲是劳动力,要多吃一点。”
我站起来,看看坑里的父亲,又看看身边的母亲,满脑子不明白。
其实,岂止我不明白。也许,有很多事情, 父亲和母亲自己都不明白。
那年秋天,父亲又偷偷出去做生意。大约半个月后,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饭, 父亲回来了。他满脸兴奋,一进门就嚷:“成了,成了!”母亲赶紧放下饭碗,到灶台边为父亲装了一碗饭,嘴里说:“什么成了? 捡到宝了还是踩到狗屎了?”父亲返身把门关好,压低嗓音说:“生意做成了,那边付了定金,过两天正式成交。”父亲说完,脱掉了外衣外裤,露出一身崭新的蓝色运动服, 衣袖和裤脚上都嵌着两根白带子,特别亮眼。父亲接着说:“这身衣服就是用定金买的。” 母亲似乎信了,脸上也浮起了笑容。父亲继续脱运动服,把上衣递给母亲,说:“给你穿。”又把裤子递给我,说:“裤子给你。” 当时我只有十来岁,穿大人的裤子是不合身的。可父亲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母亲忽然不高兴了,把衣服往父亲身上一丢:“我不要,你自个儿穿。”父亲一脸的高兴瞬间凝固了,就像一团欢快跳跃的火苗被冷水浇了一下。紧接着,母亲板着脸去剁猪草。父亲也板着脸,自顾自吃起了饭。火药味开始在屋子里蔓延……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那次吵架,是因为误会。母亲看到父亲把裤子给了我,却没买什么东西给弟弟,觉得父亲偏心,所以才发脾气。当然,父亲并不是偏心,而是认为大人穿的裤子给大一点的小孩穿会更合身一些。
唉,误会,该死的误会!一九七五年冬天, 父母就因为误会,打了一架。
快过年的时候,父亲给弟弟买了一双新鞋子,给我买了一顶新帽子。那天上午,我戴着帽子和母亲、弟弟一起围坐在地炉子旁烤火。弟弟见我戴着新帽子,哭着要。母亲就要我把帽子给弟弟戴一会儿。弟弟戴上帽子后就不肯还我了,母亲又骂又哄也无济于事。我急了,跑到屋外窗户底下哭。中午, 父亲回家看到我的脸冻得通红,又在哭,就问我怎么了。我不回答,哭得更起劲了。父亲进屋看到弟弟头上戴着新帽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火气一下就蹿了上来,骂母亲偏心。母亲不服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为什么会偏心?我是看尚伢子哭,就给他戴一下。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做事不公不平。” 父亲听了,勃然大怒,抓起弟弟头上的帽子就丢进了天井里。母亲不甘示弱,飞起一脚把板凳踢到了屋中间。父亲被彻底激怒了, 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俩人扭打起来。
母亲没打赢父亲,中饭都没吃,哭着回了娘家。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阴天,风很大, 冰冷冰冷,像刀子。我哭着追母亲,追到村口,二晚娘拉住了我。我目送母亲渐行渐远, 最后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我站在村口,望着进村的小路。我望啊望啊,望了一下午,也没有望到母亲回家的身影。我像丢了魂……
记忆中,父亲和母亲每年都要吵架,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又吵。有人问母亲:“你和岩清毛子就像一对冤家对头,怎么还和他过下去?”母亲笑笑说:“他样子吓人,其实没心,火气上来五分钟就退了。”
父亲从来不评价母亲,别人问他,他也不搭腔。
三
后来,我家的生活条件慢慢开始好起来。
那时,父亲种西瓜,种蘑菇,养土鳖。母亲则每天出去收破烂。父亲和母亲也很少吵架了。
可是,好景不长。奶奶去世后,父亲就被病魔缠上了,先是尿结石,动了手术;后来胃出血,又动手术,两年挨了两刀。可父亲的厄难并没有结束。一九八九年,父亲腹部痛得厉害,就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胆结石,要住院治疗。父亲在县医院治了一段时间,病情不见好转。有病友说,衡阳有个医院,治肝胆之类的病很厉害。父亲听了, 不免心烦意乱,又磨了几日,终于下定决心, 去衡阳。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去送他,我刚好去学校,顺便也去送他。天上下着雨,我们共同撑一把伞。父亲一边走一边说:“这两年开了几回刀,都没事,这回应该也会没事, 可就是有点心慌,就是有点怕。”母亲似乎心事重重,却安慰父亲:“没事,肯定没事!” 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脾气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母亲忽然发起火来:“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多话,像个长舌婆似的!”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又转头对我说:“你要安心读书,不要分心。等我病好了,挣钱供你读书,不管你读多久。” 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发堵,侧过头,发现父亲手里的伞往我这边倾斜着,他的肩膀已经被雨淋湿了,而母亲的手紧紧搂着父亲的腰,衣袖也已湿透。
到了镇上的车站,母亲说:“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车站离农贸市场有两百多米,母亲没有打伞,冒着雨往前跑。不久,母亲又跑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红色塑料袋,脸色苍白,头发上淌着水, 衣服湿了一大片。她把一个塑料袋交给我, 微微喘着气说:“这是几个咸鸭蛋,拿着吧, 快去学校。”又把一个塑料袋塞到父亲手里, 说:“这几个橘子,你拿到医院吃。我在家里等信儿,若没事,你自个儿回来,若有事, 我就来医院服侍你。”父亲却把橘子塞到我手里:“你带到学校去,这几年家里的钱都花在了我身上,你们跟着受苦了。”母亲又发起火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橘子,对父亲吼叫:“你不吃?不吃我丢马路中间去!” 父亲赶紧接过母亲手里的橘子,转身往汽车站走去。母亲望了一阵父亲,才回头往家里的方向走。我站在原地,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母亲。大雨渐渐模糊了父亲和母亲的背影,泪水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最终还是动了手术。
星期日,我去医院探望父亲。父亲见了我,马上从病床上下来,一脸高兴:“没想到这回开刀蛮轻松,我第二天就能下床。” 母亲却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回开刀, 没割一点东西出来,你去问医生到底是什么病。”
我来到医生办公室,那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主治医生面带微笑,像老师讲课一样有条不紊地说:“打开你父亲的腹腔后,发现肝子大部分都肿了,已是肝癌晚期,不能动手术了。我们就扎住了两条通向肝脏的血管, 这样肝脏和癌细胞都失去了营养,能延长生命……”
什么?肝癌晚期?开始不是说胆结石吗?犹如晴天霹雳,我当时就懵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出了医生办公室,然后走到马路上……然后就到了家。
下午,父亲也回了家。原来,母亲偷听了医生和我的谈话,就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了他。父亲知道自己得了肝癌,死活要回家。当时,他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背后打麻药时留下的针孔还用棉花塞着。
父亲回家时好像变了一个人,泪流满面, 双脚发软。母亲吃力地搀扶着父亲,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身体不停颤抖。父亲见人就说: “我的儿女还没长大,以后要靠你们照顾……” 村里人要么陪着掉眼泪,要么用温软的语言安慰父母。当时的情景烙在了我的脑子里, 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都会泪湿衣襟。
四
真是病来如山倒。父亲回家后,只能躺在床上,吃饭要喂,大小便要人帮助。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一波接一波的疼痛,痛得他白天晚上不停喊叫。随着病情的恶化,后来他又患上了糖尿病。
父亲倒下了,母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把父亲的早餐准备好,又吩咐两个妹妹,什么时候喂父亲喝水, 什么时候喂父亲吃中饭,然后扛着扁担出了门。太阳落山时,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她推开门,火红的夕阳抢先扑进了屋子,母亲的影子也随着落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哎哟” 一声,然后一声接一声喊起痛来。母亲顾不上喝一口水,马上端起破搪瓷面盆,给父亲接屎接尿。忙完,又打来一盆水,给父亲擦身子。母亲做这些时,父亲一直没停过喊痛。安顿好父亲,母亲走进厨房,又是一阵忙碌, 冒着热气的饭菜就上了桌。接着,母亲开始喂父亲吃饭。喂完已差不多半夜时分。母亲匆匆扒几口饭,赶紧剁猪草。
有时,母亲在家干农活儿,不出去收破烂,就找一把椅子,摆在禾场坪的水桐树底下, 再在上面铺一床棉被,然后把父亲背出来, 让他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父亲病情好一点的时候,母亲就鼓励他和村里人打牌。
日复一日,母亲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 一头青丝,熬成了花白的乱草。
星期日,我从学校回家。母亲说:“你今晚帮我服侍你父亲,我去楼上睡一晚。” 父亲的床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床下有一个破搪瓷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杯、一个小注射器和一盒胰岛素。紧挨床摆着一张书桌, 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药瓶,还有一瓶橘子罐头,瓶盖开着,金黄色的糖水里浮着两三片橘子。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和一种难闻的怪味,待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恶心。
父亲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可每隔一会,会忽然张嘴大叫一声:“哎哟!” 我和衣躺在床的另一头,被父亲那没有规律的“哎哟”折磨得怎么也合不上眼。忽然, 父亲大叫起来:“我要屙尿!”我赶紧爬起来, 把父亲抱到床边,一手扶着他,一手端着破搪瓷盆接尿。父亲屙了尿,一声接一声喊“哎哟”,喊得我的心不停地颤动。父亲喊了一阵,又大叫起来:“我要喝茶。”我赶紧又爬起来,倒了一杯水,扶父亲坐起身,喂他喝水。父亲喝了两口水,忽然头抖动了一下, 一口水喷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一阵, 大骂:“兰香妹子,你没良心,想呛死我啊!” 他把我当母亲了。父亲骂着骂着,一挥手, 我手里端着的杯子飞到了对面墙上,摔得粉碎。我听母亲说,父亲病后,脾气越来越暴躁, 稍不如意就骂人,摔东西。
父亲喝完水,又躺下“哎哟”。我也躺下,还没合眼,父亲又大叫起来:“我要屙屎!”我只得又爬起来,为他接屎……父亲几乎没睡,我一次次被他喊醒。我想起母亲, 她每晚服侍父亲,白天又要收破烂、做家务,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下半夜,我实在累坏了,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可父亲一声大叫又把我惊醒了。我气急败坏地喊:“爸爸啊,你这样折腾,自己吃亏,别人也会被你磨死!”母亲从楼上下来,对我说:“天快亮了,你去楼上睡一会儿吧。”母亲说完,把父亲抱在怀里,熟练地为他换掉内衣内裤,然后轻轻地问:“好点了吗?还痛吧?”父亲像个孩子,带着哭腔说:“痛,痛,痛死了!”母亲还是轻轻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忍一忍,总有一天会好的。”母亲像哄一个婴儿。父亲渐渐平静下来,喊痛的声音也弱了下来。母亲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对父亲说:“饿了吧,来,吃点稀饭。”母亲扶父亲坐起来, 一勺一勺喂他吃稀饭。父亲吃一口喊一声“哎哟”,吃着吃着,脖子往前伸了几下,嘴一张,一口稀饭都吐到母亲脸上,然后大叫: “你想呛死我啊!”母亲默默地抹了一把脸, 又继续喂……
窗外,下弦月挂在高高的柳树梢,像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银白的月光跌落在窗前, 碎了一地。我的心,也碎了。
我现在都不敢回想那段岁月。我服侍父亲一晚都吃不消,母亲却整整服侍了父亲一年半,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是如何做到的? 又是什么支撑着她?一个堂伯伯曾经对我说: “云伢子啊,你母亲对你父亲太好了,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出第二人。她吃了亏受了苦, 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是的,母亲对父亲太好了。医生说,父亲只能活三个月,可父亲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半。这是一个奇迹,而创造奇迹的人就是母亲。
进入腊月后,父亲的状况更差了。他也许觉得自己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反而安静了很多,白天昏睡,晚上也昏睡。有一天, 他忽然对母亲说,想照一张相。听到父亲这个要求,母亲的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看来, 父亲真的要走了。
母亲吩咐我,去镇上请照相师傅。我赶到镇上的照相馆,照相师傅答应过两天来。我回家后日也盼夜也盼,可不知什么原因, 照相师傅一直没来。三天后,父亲就走了, 他想照一张相的愿望落了空。
那一年,父亲四十九岁,母亲四十岁。
没能为父亲照一张遗像,让母亲懊恼不已。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已去了。
没能为父亲照一张遗像,也让我耿耿于怀。所以,当前几天回家发现父母结婚时的合影时,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要利用这张合影,为父亲翻新一张照片。于是,我就把父母的合影带到邵东,找了一个照相馆,向老板说明来意。照相馆的师傅通过电脑截取了合影中父亲的头像,然后修补,放大,打印, 一张一尺半高一尺宽的单人照就制成了。
我带着父亲的“单人照”回到老家。母亲见到照片,羞涩的笑在脸上荡漾,每一条皱纹都填满了快乐。她双眼紧紧盯着照片, 像盯着一件稀世珍宝,嘴里喃喃自语:“岩清毛子,冤家啊,三十六年了,儿女都好, 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