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的街道静谧得似乎在表达一种人们沉闷的睡意,偶有辆车疾驰而过,唰一下,如同一阵急促的风声,恶作剧般地搅乱此刻的宁静。父母早已睡下,明天就要离开家回去学校,按道理应该早些休息, 我却辗转难眠了半宿,为了避免吵到他们,索性蹑手蹑脚地把房门关上, 又双手抱起垫在后脑勺下面,仰躺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直愣愣地发呆。
小时候,个子矮矮的,站在阳台,总是看不到更远处的楼和天空, 这个时候父亲往往会把我背起来,用手指那如芝麻小点儿似的一处处景物,“儿子你看,那儿是铁道桥,那儿是信号塔,那儿有条河,河边有高楼在建……”
“哪呢哪呢?”我极力张望,六七岁的年纪,就算看到了父亲所指的事物,也不晓得它们的名称和用途。这个时候他只是笑呵呵告诉我铁道是小火车行驶的轨道,信号塔是给你每天晚上看的动漫世界频道传播动画片用的,而远处的高楼在建,是为了让越来越多的人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今年寒假回去,父亲不太爱动了。下班回来他总是窝在小床里刷着视频,就算偶尔去阳台望望,前方新建的高楼已然挡住了我家的老旧小区,曾经广袤的风景如今被挡得没有一丝余地,无甚可看。他也不会再拿那些人类文明的造物对我一一指点,因为他知道,这些年,我去过的地方已然比他多了很多,他已经将所懂得的知识全都教给了我,所以他亦知道,我已经明白了许多。
家离火车站很近,小区西边的铁道桥, 在高铁还不算发达的我的中学时代里,常常有绿皮火车或是运钢运煤的货运火车频繁经过。年幼时父亲带我去那上面玩,发锈的铁轨, 粗糙的枕石,还有铺满土路带着点臭味的碎石子,踢一脚扬起一阵灰。那会儿我总盯着铁轨连接处的一颗颗铆钉发呆,想象着火车开来声势浩大烟尘遍布的样子,可是父亲却说,如果真的有火车要过来,铁道两旁的卡口就会堵上,不让我们进来了。于是想要看火车从我身边威武迎面而过的愿望就此泡汤了。
后来上了中学,更没有时间去铁道旁玩闹,那些年的每个夜里,火车悠长的汽笛声缭绕在空荡寂静的旷野上空,又钻进老旧的楼房狭窄的窗户,直奔我的木床与我默然依偎,叫我踏实睡去。当钢铁的轮毂碾压过粗厚沧桑的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闷重声响, 也碾过了我毫无知觉的整个懵懂青春。
年前到家,依然睡在朴素古旧的小木床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孩童时代, 变成了孩子的模样,只是思维和性格理性了很多。在梦中我和儿时的玩伴又打算去铁道桥上看一看——都是些小学的同学,当时同住在这个家属大院里,如今也是走的走搬的搬,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只是这次不知怎的,铁道桥十分难以上去,需要爬到破败的车棚顶,在没有护栏极其简陋的钢梯上顺着土墙一点点爬,我手忙脚乱地在梯架费力挪腾,下边有几个女生仰头看着我,早已上去的班长身材壮实,爬到最后几节,他伸出手把我拉了上来。
画面一转,我们几人都站到了铁道桥上, 与其说是铁道桥,毋宁说更像一道宽阔绵延的大堤,因为桥的另一边,居然是波光粼粼、宁静祥和的一片海。海面反射的金芒有些刺眼,我们都眯着眼睛,在轨道边缓缓坐了下来。光线打在我们脸上,像在舞台上的演出一般, 每个人满含着笑意,被照到的脸部表情是明媚蓬勃,侧面的阴影里则藏着无尽的柔和。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谈着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彼此之间好像还打了几个不痛不痒的赌,内容是数年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直到海面的夕阳温柔地落了下去,几人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感慨几句,准备走人,梦在这里戛然而止。
醒来后我在床上缓了好久,恍惚间想去看看那座铁道桥,奈何现在修建了高铁轨道, 卡口已经彻底封死,禁止路人再进去。后来几番打听,加上了久已不联系的同学几人微信,彼此寒暄几句,保持着成年人礼数上的分寸和距离,也没有了下文。
家乡是有海的,但海岸线在偏远的郊县, 而不是我所居住的市区边缘。每年假期闲来无事都会去海边转悠几圈,对其也是熟见了, 可是它的场景从没有一次如在那个梦里见到一般金光万丈、熠熠生辉。
那个海在哪呢?父亲已然老了,他没有精力再为我指向那片梦中的海,况且阳台前的景色,早已愈发枯燥。对于这个似乎充满隐喻和象征意义的梦,我百思不得其解。
过年初二那天,父亲带我和母亲回老家拜年。回来的路上,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突然说道:“趁着这几天放假,想去东北玩玩, 要不咱们改道直接走?”母亲问他想去哪, 他说沈阳。我想了想,今年旅游人数暴增, 春节期间大家都放假,到了景区可能人满为患,体验不会太好,便拒绝了他。父亲沉默不语。
车又开了段路,他依旧没怎么说话,看得出来不太开心。我没办法,只得说道:“想去玩就去玩儿吧,工作了大半辈子,有这么长假期的机会确实很少。”父亲遂喜笑颜开, 又有点不好意思,随即说:“你以后再陪我们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啦,咱们全家一起出去一次少一次。”言语里带着些遗憾。我不知如何安慰,支支吾吾敷衍两句,只说着既然选择出去玩就不要再想别的了,好好玩就可以。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年过五旬的父母其实一直很期待他们的儿子带他们多出去转转。一辈子守在一座渐渐落寞的小城中,谁又何尝不想多看看世界,享受生活?但是他们要为他们儿子的成长、求学乃至成家立业做打算,要为一个家庭负责,因此便没了机会。孩子小的时候,他们指点方向,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个世界有多精彩;等孩子长大,却要靠孩子来带他们多见见这个世界的美好之处。
我知道我迟早要远走,以后甚至会生根发芽地扎在他方,那他们呢?出了这座小城, 这世界的任何对他们都是新奇的,谁又来为他们指点迷津?想到这里,不免有些难过。
假期在家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百无聊赖地看些电影、打打游戏,一晃便是半月。正月十五吃完元宵,年就算过完了,如今收拾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便要离家远走。
早上父亲送我去机场。分离的日子往往不那么开心,母亲在后座盯着窗外快速划走的一棵棵尚未冒芽的柳树发呆,父亲开着车, 一向跟我聊个不停的他今天一言不发,气氛有些沉闷。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连串“乒乓、噼啪”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安静,我正纳闷, 都过完年了谁还会在大白天放爆竹呢?四处张望发现车正驶进一个桥洞里,抬头看去, 发现竟是一座铁道桥!
我恍然大悟,这“爆竹”的声音,原来是桥上有车压过铁轨发出的“哐哐”声!这一趟趟列车,载着无数的游子再次离开家乡, 冲向远方。原来每个年的最后一次“爆竹声” 响起,不是在正月十五的团圆夜里,而是他们在列车、飞机上时,心中不舍的无声挂念化作了铁轨与轮毂的碰撞声和起飞时铁翼划破云层时的音爆。这一次的“爆竹声”,是一场送别,当他们离别家人,年才是真正的结束。念及此,眼睛有些酸了,斜靠在车门上, 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我知道那光辉熠熠的海究竟在哪里了,而它又象征着什么。它在远方,在未来, 在不属于家乡而我又必须生存的每一寸土地——在那里,都是我的海。而在这儿,是我的家乡,是日渐年迈的父母,他们无法再为我指明什么方向,在阳台带我看看他们穷尽目力所能看到的远方,已经是能给我的全部。
童年的铁道桥将海与我的家乡分开,像是一道成长的分界线。我和儿时的玩伴们会坐在一起,望着大海谈天说地,那是因为, 过了这座铁道桥,就要奔向各自的大海了。人生海海,不过尔尔。
但是我想,成长的痕迹亦是过去与未来之间所建起的人生高速铁路的轨道,一边沿着漫无边际的海岸线风驰电掣地行驶,阳光穿过或浓厚或浅淡的云层从孔隙之中流下, 似散碎的彗星般明灭不定地在我的脸上不停倾泻,另一边则是老旧残破却安详平和的居民楼悄悄喘息着横卧在这座小城的边缘地带, 在每个夜里,每个街道上的寂静时分,每一阵刮起的无名风中,都有莹白且柔润的月光与其长相厮守。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故乡一盏灯。” 小时候迷恋于眺望远方的旷野,长大后却往往钟情着故乡的小床。但我知道,有一轮皓皎的圆月常常挂于我背后,不曾落下。无论如何眷恋于家乡,我该走了,我必须走了, 我应当去追逐那弧光乍迸的亮金色波涛了, 应当在夕阳消失之前,跃进那片宁静的海中了。此刻,我已然明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