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完园子里的黄烟叶儿,天就凉了。天凉了,也就该扒炕了。
扒炕,可是家里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也是一项比较劳累的活儿。我跑到祖父跟前问:“爷爷,为啥要扒炕呀?”祖父扶了一下老花镜,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都是你这个小滑蛋在炕上蹦的,要不,这炕怎么会有塌的地方呢?”我不服气地双手叉腰,歪着小脑袋说:“哥哥蹦得比我还多呢,要怪就该怪他。”祖父“呵呵”笑起来:“好好好,爷爷谁也不怪。等到扒炕时候,罚你们小哥儿俩一起去帮大人搬土坯,累累你们,看还蹦不蹦了。”扒炕,家里就住不下了。于是,扒炕前祖父就领着最小的两个孙子去了后屯的二姑家。
父亲真有远见,早就把搭炕用的土坯拓好了。星期天,当公办教师的父亲成了农民。他高卷起裤子赤着双脚,在院里和泥。按父亲的要求,哥哥时不时地往泥堆里添着土和水,样子有板有眼,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百无聊赖中,我兴奋地在屋里屋外来回跑。母亲喊:“哎呀小祖宗,你可别再跑来跑去的,别影响大人干活儿。”芦花鸡在外窗台上不时地啄着玻璃,好奇地向屋内瞧着。农村的扒炕,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那时候,东北农村有八大农活儿堪称经典:锄地、扬场、打草、苫房、挖窖、砌墙、拓坯、扒炕。这些农活儿,父亲都十分娴熟。不管干啥活儿前,父亲都要仔细思量后才动工。他拿着那把打磨得锃亮的铲刀,一下一下起着炕上的干土层。干土层,就是上一年搭炕时抹在土坯上的那一层不薄不厚的黄泥。过了一会儿,哥哥从屋里开始往外搬黑不溜秋的土坯。我跑到窗前,粗暴地赶跑了那只还赖在窗台上懒洋洋晒太阳的芦花鸡,跷起脚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使劲儿地向屋里看。父亲正蹲在炕沿上,从炕上一块块起着老坯。每一块老坯下面都被烟火熏得黑不溜秋,就像黑炭一样。母亲怕哥哥累着,让他每次只搬一块。哥哥不服输,每次非要搬两块。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被蹭得黑漆漆的。
掏炕洞子是扒炕中最埋汰的活儿。父亲用小铁锨从炕洞子里往外掏灰。不一会儿,炕洞子就被掏得干干净净。父亲终于露出了笑意,可他却不敢张嘴笑。因为,他一笑,那脸上的灰就会扑进他的嘴里。母亲说过,炕洞灰比粪肥还有劲儿,要是给菜园子上一些,第二年种出来的蔬菜一定会翠绿翠绿的,吃着也有营养。生活细心的母亲,心里永远没有“浪费”这个词。在漫长的岁月中,母亲身上特有的美德不仅没有因为她的离世而失传,相反,都被我们兄弟完整地继承了下来。扒炕当然是为了搭炕。搬新坯,搭新炕。
新土坯是父亲头顶炎炎烈日一气拓成的,每一块土坯都比现如今的红砖块头大。哥哥往屋内搬坯,母亲怕哥哥累着喊道:“一次只搬一块,别逞强。”哥哥答应着,可每次依旧搬两块。父亲用铲刀一下一下修整着土坯,刮去不周正的,铲去不平的,然后再小心地将土坯一块一块搭起来。我兴奋地喊:“大炕又起来喽,大炕又起来喽。”父亲用泥铲将和好的泥从炕里向炕外一下一下仔细地抹着。他抹得可真细致,就像过年时帮左邻右舍写春联一样,端端正正,大大方方,一撇一捺都透出一股认真劲儿。父亲凭着好眼力和好手艺,把一面大炕抹得厚薄均匀、平整如砥。母亲在南灶台上生火做饭,哥哥帮着往灶坑里添柴。烟从灶眼儿畅通无阻地涌向炕道,又从炕道顺畅地奔向烟囱。整个炕顿时蒸起一层淡淡的气,炕搭得很成功。
扒炕要犒劳,中午烙油饼。这下可乐坏了我和哥哥。那时候,能吃上一顿细粮而且还是油饼,很不容易。扒炕毕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儿,也是件累活儿。一向仔细的母亲,狠狠心决定改善一下生活。父亲向外屋喊道:“老爷子不在家,只咱们吃好的不妥。少和点儿面,尝尝味儿就行了。”母亲答应着,继续忙碌着。一会儿,油饼烙好了,却只有盘子大小的四张。母亲将两张油饼端给父亲,又将余下的两张分给了我和哥哥吃,而她却独自吃起了玉米面大饼子。母亲给父亲盛了一大碗鸡蛋汤,刚要转身出去,却被父亲叫住:“你把这张油饼吃了吧,给我也拿个大饼子,油饼吃着不解饿。”母亲说:“下午还要扒炕,你还是别让了。”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你这人咋这样,让你把它吃了你就吃了,磨叽个啥呀。”母亲叹了一口气,端着剩下的一张油饼从屋里出来。我和哥哥早已将各自的油饼吃光了,见母亲端出一张油饼来,我刚要伸手去接,却被哥哥拦住了。哥哥说:“那是爸留给妈吃的,可没你的份儿。”我连忙把伸出去的小手背到身后,想表明一下自己并不想吃的态度,却不知怎么说成了:“妈,扒炕真好,可以吃油饼。”母亲笑了:“傻孩子,扒炕一年只一回,但是以后只能在扒炕时才吃得到油饼,你乐意呀?”母亲边说边把油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我,一半递给哥哥。哥哥说啥也不要,一转身跑了出去。
母亲叹了一口气,见我已狼吞虎咽地将半块油饼吃完,就要把哥哥那份饼给我。我又急忙把双手背到后面,像哥哥那样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妈,你吃吧,我吃饱了。”
母亲蹲下身,左手把我揽在怀里,右手撩起系在身上的围裙擦着我脏兮兮的小脸蛋:“你这么小也懂事了,真让妈高兴。”母亲脸上流露着一种幸福,而她的眼里却闪着晶莹的泪光。
夕阳从高高的院墙上落下去时,院子里的余晖渐渐淹没在一片昏暗中。屋里的电灯亮了,南北两铺新炕顿时被照得明晃晃的。
父母领着我和哥哥围坐在灯下吃着晚饭。虽说是粗菜淡饭,可我们都很快乐。我知道,母亲今晚要给我们搭地铺,父亲将躺在地铺上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我也知道,两天后,南北大炕都干了,祖父和弟弟们就回来,全家人就又能团团圆圆、欢欢乐乐地在一起生活了。
(发表于《参花》2022年,3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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