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影这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画展。她没想到这一看,竟给自己面前看出一道“槛”来。
观展人不多,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同志,把偌大一个市文化馆崇文堂装点成了一方早春的花园,稀稀疏疏的老桩白梅,东一株西一株, 在春风吹拂下,轻轻摆动着。年轻的江影则像一株故作桃杏色的红梅, 尽管“尚余孤瘦雪霜姿”,但混迹于一园老桩白梅间,到底显得有些扎眼。好在有四周墙上那一幅幅水墨丹青为她打掩护,否则,她心里会长出一只毛毛虫来。
江影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还义务兼任市作协微信公众号的网络编辑。她其实并不懂画,但她爱赏画,尤其喜欢看市人大前主任范修齐先生的国画。范主任颇有才情,退休后才进老年大学国画班启蒙,只七八年功夫,花鸟鱼虫、山水人物,就一样样在他的横幅、斗方上鲜活起来。他的书法和文学修养也不错,选自古今诗文的题画词总能与画面相得益彰,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江影看他的画作,一大半就是冲着那些题跋去的。可那道“槛”偏偏就出在了他的画里。
别人走马观花,江影走马观“画”。她只挑那些有五言以上题词的画作来欣赏。对古典诗词的痴迷,把她的眼光变成了刀子。若是一匹飞驰的骏马旁边只题写着“骏马奔腾”四个字,她眼角一瞥,“嗖”地一刀飞过去,就连马带字给人家行了刑,心里还要加上一声长长的叹息。范主任画马的题词就大不一样,是“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是“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江影挑着拣着,赏着叹着,却见一位气度不凡的白发老人久久驻足于范主任的一幅淡紫色写意牡丹前,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嘴唇还左一噘右一噘,像是在活动牙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她便悄悄走了过去。顺着老人的目光,她也将目光落在画作左上方的题词上。题词写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槛杆。”是李白的《清平调·其三》, 很漂亮的行楷字。这首诗太熟了,她刚才独自欣赏时只读了上联,现在读完全诗,才发现“栏杆”的“栏”被误写成了“槛”。
白发老人伸出细细长长的右臂,用指关节在那个“槛”字上敲了敲,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影一眼。江影微微一笑,回过去一个会意的眼神。她本来还不太拿得准“槛” 是否为“栏”或其繁体字“欄”的书法体, 老人这一敲,她心里有数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掏出手机,上网查了查,因为她记得“沉香亭北倚栏杆”好像还流传有另一个版本。这一查,果然有,但应为“沉香亭北倚阑干”, 而“栏杆”与“阑干”也不相干。
白发老人转了一圈,大致浏览了其他画作之后,又回到那幅牡丹画前,端详片刻, 向门口走去。门口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长条桌,桌后坐着一位看场子的漂亮姑娘,桌上摊开着一个大大的留言簿。今天是画展的第三天,范主任没来现场。
长条桌后面的姑娘见老人走过来,老远就站起身迎着,请老人留言。老人翻了翻留言簿,见已有的几页留言多是些散乱无章的赞美之辞,便笑笑,提笔在后面的空白页上写起来。江影有些莫名地紧张,不由自主地跟过去观看,发现他写的是:
借柳公诗题范公山水画
朱审偏能视夕岚,洞边深墨写秋潭。
与君一顾西墙画,从此看山不向南。
江影知道那是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的七言绝句《题朱审寺壁山水画》。朱审是中唐时期的著名画家,山水、人物、树木皆工。老人将范主任的山水画比作朱审的壁画,这种含蓄而雅致的夸赞手法令江影赞佩不已。老人没写落款就搁了笔,江影提醒道:“老师, 您还没落款呢。”“噢,我和老范很熟,他认得我的笔迹。”老人说着向门外走去。江影长舒一口气,揪成一团乱麻的心舒展开来。她想,既然老人跟范主任很熟,又是学养深厚的长者,那个“槛”字,他定会私底下给范主任指出的吧。
从发现“槛”的那一刻起,江影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是踏平它,还是越过它?踏平它不容易。她和范主任并不十分熟悉,只是在朋友的饭局上碰过几次杯,互相加了微信, 成了一般网友。何况人家是长辈,又当过厅级领导,你江影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学教师, 却要给人家指谬,人家会怎么想?“看把你能耐的!”这是她之前几次给别人指出文章中的差错后,从作者淡漠甚至不悦的反应中体会到的潜台词。面对这样的窘境,她曾一次次感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每次遭遇尴尬之后,她都劝诫自己, 不能再犯较真儿的老毛病。然而,完美主义的本性实在难以彻底改变,她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看到文字差错,就像是指甲缝里扎了针,不拔出来,就引得五脏六腑也跟着疼似的。
画展要进行十天。第五天下午,江影又鬼使神差去了文化馆。她想知道白发老人有没有给范主任指出那个别字。范主任依然没在画展现场。她却意外地又一次在那幅紫牡丹前遇见了那位白发老人。老人背着双手, 与那幅画对峙着。画上的那道“槛”也依然挑衅似的横在那里。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 一回头看见江影,老人神色忽然有些慌乱, 生硬地挤出一点微笑,问:“你和老范, 哦,范主任,也很熟?”“还行吧。”江影被他一问,也窘迫起来。见周围没人,她鼓足勇气低声问老人:“那个‘槛’字,您给范主任说了吗?”老人这时已恢复了矜持, 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出的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而是古诗:“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说完,如释重负般将双臂放回到身体两侧,悠然走出了崇文堂。
“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江影一头雾水,在心里反复吟咏着,许久才意识到老人这是把指谬的任务留给了她。她悄悄向看场子的姑娘打听老人的来头,姑娘说是某个大学的老教授,至于姓甚名谁,她也不清楚。
走出文化馆,江影心里越来越毛,踏平那道“槛”还是越过它的问题又一次紧紧地缠住了她。一到家,她就拨通了与文友方慧慧的聊天视频。慧慧在外地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也是个热心人,和她一样喜欢给人指疏示漏。但慧慧听了她遇到的“槛”,却劝她学学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慧慧说:“你想想,那位白发老人为啥不给范主任纠错? 按说,他那个年纪的学者,又那么崇尚传统文化,应该是心性不容易被磨染的真君子吧, 可他为什么给别人指出一个错别字都那么纠结呢?肯定是碰过钉子,从此看清了人人都只想听好话的世事呗。”
江影笑问:“听你这口气,也碰钉子了?” 慧慧说:“不是碰钉子,是碰锥子了!前段时间,我们出版社一位我很崇拜的老编辑在网络媒体上发表了一篇美文,把一则典故的出处写错了。当我在微信上留言,赞扬她妙笔生花时,她很高兴,又是拱手致谢,又是送花示好;但当我极尽委婉地指出那个问题时,她却过了好半天才回了两个字——‘嗯嗯’。这显然是‘就你能耐’的嗔怪啊!但我还是愿意认为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又说, ‘我知道您是一时记差了,您别在意我的职业病啊!’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再没理我! 你说我尴尬不尴尬?我倒不是要她感恩戴德, 只是希望她能用一句谢谢来表示对我一片诚心的认可而已。更过分的是,她还对别人说我爱恃才逞能。你说我冤不冤?!所以呀, 咱们以后别再自作多情,总想着要让白璧无微瑕了,谁爱错错去,关咱屁事!”
好吧,“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江影决定听慧慧的劝。
作协微信公众号今天轮到另一位网络编辑秦虎值班,江影不用考虑推送文章的事了, 她准备好好做一顿晚饭。正在择菜,秦虎发来了江影回忆童年趣事的散文作品《捉泥鳅》, 并附言道:“江老师,贵文编辑制作好了, 您再看看还有啥问题没,若没有,我就发了。您真厉害,用辛弃疾的词开头,竟然与后面的文字衔接得天衣无缝!”
江影这篇文章的确写得很用心,作协王副主席初审时给出的评语是清新质朴,杨主席终审时的评价更高一些——静水流深。秦虎在编辑制作时也很用心,文中每一幅插图都做了美化处理,还给文中引用的古诗词都做了字体加粗。江影细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但她忽然想制造一点问题。她将辛弃疾改成了欧阳修,将“稻花香里说丰年” 改成了“稻花‘乡’里说丰年”。曲有误, 周郎顾,江影这是要演一出“欲得周郎顾, 时时误拂弦”的好戏。她知道市作协百余名会员中不乏精通“音律”的“周公瑾”;她还想知道,当自己“曲”有误时,人家“周郎” 是会关切地深深一顾呢,还是根本就不屑一顾。她把这些意思告诉了秦虎,报告了王副主席和杨主席,得到了他们的许可。其实她还存了一点小心思,她想对自己做个测试, 看看当普通会员给她纠错时,她这个大编辑会是什么心情。她总觉得慧慧出版社那位老编辑自我得有些出格,她实在不能理解。
《捉泥鳅》很快被秦虎正式推送,并分享到了作协会员微信群里,还给出了一大段简介。半小时后,点赞的各式表情和短语就像菜花田里的蝴蝶,一只接一只地飞了出来。不少会员还摘录出文中的精彩语句或段落, 以示自己认真读过了全文。江影只统一回复表示感谢,便一再强调拙文写得仓促,肯定有不少疏漏,欢迎大家指谬,把“比起戴高帽子,我更喜欢有人指出我嘴角的饭粘子” 这句话连发了五遍。但她期盼的能给她关切一顾的“周郎”始终没有出现。 她很悲哀地给杨主席留言:“我不相信没一个人发现我制造的那两处错误,他们为啥都不说真话? 在群里不好说,可以给我发私信啊,哪个没我的微信?”杨主席感叹道:“唉,你先进后台去把错误改过来,别传出去影响你和咱们作协的声誉,回头我专门来说这个事情, 倡导大家互相纠错。”
江影给自己纠了错,歪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决定把那个“槛”字给范主任指出来。隐藏在她灵魂深处的那个“周郎” 很固执,她拗不过“他”。她和范主任有高度一致的审美情趣,对他分享的国画、音乐、摄影作品都很欣赏。因为欣赏,所以爱护。她总觉得那个“槛”字就像一个绝色女子门牙上粘着的一小片菜叶,也许不容易暴露,而一旦暴露,就会让女子的美好形象大打折扣。她实在不忍心视而不见。
可是,怎样把问题指出来呢?直接说肯定不行,人家当过大领导,又是关系并不亲近的长辈,面子一定要顾全,这可不是“扬善于公庭,规过于私室”那么简单的事儿。她想了很久,打好了腹稿,才在微信上写留言:“范主任好!我去看了画展,您的参展画作, 每一幅都是精品,尤其是那幅紫牡丹,就是您题写‘沉香亭北倚栏杆’的那幅,大家都特别赞赏。”
写好后,她又特意将“栏杆”改成繁体的“欄桿”,才点了发送。她想,即便范主任注意不到“欄桿”的异样,也会从“大家都特别赞赏”的曲意逢迎中得到暗示吧。因为那幅紫牡丹并不是他花鸟画中最好的,他也应该知道她江影不是马屁精。
范主任的反馈来得很快,却只有四个字: “感谢雅赏!”江影看不出他有没有从她的留言中得到提示。她后悔没有直截了当地跟他说。可事到如今,还能咋办呢,总不能刚赞美完又纠错吧?“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她只能再次用白发老人的洒脱来开导自己了。
开导归开导,可她很难说服内心的自己。关了手机,躺在床上,她在心里把白发老人抛给她的诗默诵了一遍又一遍,想给心房磨出茧来,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睡去。哪承想,那道“槛”又横在了她的梦里。她梦见有人买了那幅画,发现了那个别字,便到处张扬,说范修齐那水平还想当画家,连个字都不会写!江影不能容忍这样的贬损,她扑过去,伸开双臂挡在那人面前,慷慨激昂地为范主任争辩:“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谁能不出个小差小错?你能保证吃馒头不掉渣吗?你……”最后一个“你”字喊出了声,把她自己给惊醒了。江影睁大眼睛望着窗帘,那儿有一道缝隙,一缕月光幽幽地钻进来,落在她伸出被角的手臂上。她没有心思去管这些,她的思绪还在梦境里,拉不回来。月光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忽然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自己去悄悄买了那幅画。
上午是抽不开身的,江影每天上午的课都排得很满。下午正好有点空闲时间,她放弃了骑电动车的计划,打了一辆车,直奔文化馆而去。然而,那幅有一道“槛”的紫牡丹却没了踪影。“范主任的那幅紫牡丹呢?” 她急忙去问看场子的姑娘,姑娘眨巴着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看着她说:“范主任上午拿走了。我问他为啥要拿走,他说给了一位重要人士,他要亲自给人家寄过去。”江影很错愕,难道昨晚的梦境要应验了吗?她后悔不迭,暗暗憎恨起自己来。
“小江老师,有人给您捎了一样东西。” 傍晚,江影在悔恨中回到小区门口,正准备刷脸进门,一位熟悉的门卫在值班室喊她。门卫说着,从窗口递给她一个淡蓝色丝绸筒袋装裹着的棒状物件。
回到家里,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绸袋,里面是一个景泰蓝色锦缎印花的画盒。她揭开画盒,取出画轴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精美而典雅的牡丹图让她眼前一亮。她痴痴地盯着淡蓝中泛一点烟粉的牡丹花看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在慢慢走向梦境,便将目光移开,去看画面右上角的题词:“铅华洗尽若清风,独抱冰心样不同。”很漂亮的行楷字。江影想起来,她曾在范主任的朋友圈里欣赏过这幅画的照片,并给予过盛赞。
让江影更加惊喜的是,画轴处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同样漂亮的行楷字写着:
“小江,感谢指谬!这幅牡丹图送给你作个纪念。有别字的那一幅,我自己留作纪念。以后,不论我的画还是文章,发现了问题,均可放心直陈。我欣赏年轻人追求完美、敢管闲事的态度。范修齐专此。”
“我欣赏年轻人追求完美、敢管闲事的态度。”江影反复品味着这一句,眼泪一颗一颗爬出眼眶,滚过脸颊,落地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