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就遇到阿兰家的事,李老刀主动雪中送炭,在村里传为美谈。随即有媒人找到李家,提出锤子与阿兰的婚事。锤子就在旁边,一听到阿兰的名字,立即两眼放光,阿兰如出水芙蓉,对于锤子而言几乎是遥不可及。倒是李老刀犹豫半天,不愿意乘人之危。经过一番牢狱之灾,李老刀性情大变,多少有点彻悟的意思。只是媒人能言善辩,加上锤子的情绪过于明显,期盼之情溢于言表。李老刀也愿意一试。
媒人见到阿兰父母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做完手术,在院子里跑得正欢。阿兰父母无言以对,如若不是李老刀的慷慨相助, 儿子生死难料。还是在那棵枣树下,阿兰父亲内心的感激和纠结交缠在一起,最后也只答应去问问阿兰本人的意愿,毕竟感情的事没法勉强。母亲本就柔弱,虽在感情上不舍, 但是想想锤子并无明显缺陷,又憨厚老实, 心里早就同意了。这样一来,巨大的债务也就没有那么严峻了,心里也可以踏实些许。
这年阿兰十七岁,从街上回到家中,听闻媒人来意,看到父母既忧又喜的表情,尤其是母亲望向自己的迫切模样,阿兰的心瞬间化为碎片。空中一只小鸟飞过,倏然不见, 阿兰呆呆望着飞鸟掠过的痕迹,顿觉手脚麻木,恍惚间身体虚浮飘忽起来,身边的一切如常真切,又缥缈遥远,自己究竟在哪里? 自己又要去哪里?
忽然弟弟跑来,一头扎进阿兰怀里。阿兰低头看去,弟弟的小脸天真烂漫,稚嫩如水,阿兰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到唇边。阿兰对锤子一家自然充满感激,她本身也并不反感锤子,甚至其憨厚的性格更易于日后的交往,但是又心有不甘,一个十七岁花季的少女对爱情的憧憬胜似生命。
那一夜出奇地静,万籁俱寂,村里的狗都集体沉默。阿兰似乎能够听到父母在窃窃私语,弟弟清澈的眼神又浮现眼前,定定望着她。阿兰只觉纠结踌躇、万般不甘、孤立无援。
因阿兰当时年纪不大,两家商量,等阿兰二十一岁后再商定结婚的事宜。
虽说弟弟顺利完成了手术,但后面需要康复,还有大量的外债要还,阿兰也要尽一份力。现在的村子在阿兰心里完全变了,变得沉闷酸涩,素日里欢喜的平静,现在好像立着万根钢针。有时遇到锤子,阿兰更加不知所措,锤子愣愣的表情,还有点咱俩是自己人的意味,让阿兰时常恍惚,慌乱逃离了老家,来广州打工。
这就是往事,阿兰不由得回忆起了从前, 也不得不去面对凄惶的明天,再也忍不住, 泪光盈盈。这次锤子就是来找阿兰,催阿兰回家把事办了。
作为她的恋人,我想过让阿兰去退婚, 但是要面对一笔高额的费用,把我和阿兰的工资加起来,至少也要两年多才能还清。可是想起自己家的状况,生病的奶奶,上大学的妹妹,可怜的父母,我犹豫了,退缩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兰的眉头总是凝着一层哀愁,为什么阿兰的信息总是躲藏着对未来的担忧,为什么阿兰和我的爱总是隔着一重薄雾,为什么我亲阿兰的脸,她总是欢喜又躲闪。原来是这样!
我和阿兰度过了一个悲伤的季节,我牵阿兰的手,我揽阿兰的腰,我亲阿兰的脸, 但是我们不敢说亲密的情话,没有未来的情话显得那么虚伪,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脸发烫, 好像有人在抽打。只有喝酒,不要第三个人, 就我们俩,在我的小房间,用简单的配菜, 用浓烈的哀愁,把我们灌醉!然后我们胡言乱语,我们轻声呢喃,我们紧紧拥抱,我们泪流满面!
那是冬天的一个晚上,忙了一天,我简单冲个凉,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外面滴答着小雨,情归何处是,江南烟雨中。
门轻轻滑开了,一个人径直走到床边, 坐下了。我以为是何超林,随手扒拉一下, 那人俯下头,贴在我的胸前。一股暗香浮来,
迅速包裹了我周身,是阿兰。
阿兰看着我,眼睛如同一潭幽水,涨起来无限缱绻,落下去一层薄雾。
我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那么轻盈,好像一只蝴蝶,轻轻地悸动。
我说不出话来,额头抵着她的脸。她的身体很凉、很薄,雪花一般晶莹;慢慢浸出雾气,身体开始变热。阿兰耳语:我愿意你抱着我,就这样抱着,永远都抱着。说着阿兰拉过我的脸,放在她的胸前。我终于流泪了,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我本应该是一棵树, 给她挡风遮雨,可是我是空心的、虚伪的, 让阿兰无依无靠。
那一夜,我完成了男人的蜕变,阿兰做了丰饶的女人。
如梦如幻,跃马奔腾高山雪原;苍山负雪,万千柔情回眸低唱。
我们沉默着,细听风雨飘落。
我突然看到,两行泪水,从阿兰白皙的脸颊上流下来。
阿兰呜咽,我要走了。
八
二虎消失了半年多,突然出现,并找到了郑成,几乎是以挟持的方式将郑成带走了。
二虎告诉郑成,我来到广州,你给了我盛大的接风仪式,临走还送我半箱好酒,所以我也讲点义气。他们把郑成带到了一家小饭店的包间。陪着二虎来的,有一个平头和一个长毛,二虎也没隐瞒,这俩都是他的狱友, 才出来。
到了包间,平头叼着烟卷脱掉外套,裸露上身,后背露出一只狰狞的鳄鱼,鳄鱼还长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节一节的,搭在他的两肩。
更为可怖的是,平头的胳膊有伤,缠着厚厚的绷带,随着胳膊的摆动,绷带下面正滋滋地洇血。
另一个小子留着长毛,一路不说话,到了包间,取下挎着的布包,顶到了郑成的后颈。郑成能感觉到那东西呈刀尖状,不由自主低下了头,顶了大约一分钟,长毛收起了背包。
二虎对郑成的要求很简单,离开胡月玫, 别瞎掺和。
郑成本应该告诉二虎,本来就是胡月玫在利用他,现在早已不联系。可是郑成不想这么认 ,也不愿多讲,只是淡淡说,兄弟放心,都在酒里。
二虎还告诉郑成,当初二虎去砸人,本就是胡月玫央求他。胡月玫把对方约到了偏僻的树林,让二虎先躲起来,自己跟对方索要赔偿。对方不但不给,还起了色心,扒拉胡月玫的裙子。二虎怒火中烧,本来计划是用拳头解决的,临时起意抄起一块石头,砸伤了对方。
对方本来要告胡月玫和二虎两人,但是忌惮胡月玫抖出这一系列的事,最终只告了二虎一人。
事后几天,郑成想了很多,最后做出一个意外的决定,离开广州,去深圳闯荡。我觉得因为这些事不至于,既然已经离开了胡月玫,自然不会再有麻烦。郑成告诉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没必要裹在这些破事里面。
说走就走,几天后,郑成就离开了广州。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郑成的走居然没有亲自告诉肖素素,只是给素素发了个信息, 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何时走,怎么走,去哪里,是否回来,均不知。
那天晚上,我和何超林正在枯坐发呆, 肖素素来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这个柔中带刚的女人额头浮起一层虚汗,一副恶心难受、眩晕呕吐的模样,自己扶着胸口去了卫生间,然后去郑成的房间,轻轻锁了门。我和何超林面面相觑。
肖素素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搬到郑成的房间住。我们的房租都是年付,早交过了, 素素是郑成的女朋友,我们不好反对。
肖素素搬过来一周,何超林问我,发现什么没有?我茫然问何超林指的是什么。何超林告诉我,素素怀孕了。
怀孕了?几个月了?孩子是郑成的吗? 我自觉和郑成是同学,找一个时间,把问题抛给了素素。
素素非常平静地告诉我,她怀孕了,已经五个多月了,孩子是郑成的。郑成知道的, 知道他快要做父亲了。
我心里一怔,是不是这个才是郑成逃离的原因?我不知道素素是否也猜到这点,慌乱看了她一眼。
素素说,爱情本就是要两个人共同经历, 经历春天和冬天,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女人眼里的春天,在男人眼里却是冬天。
我在心里默算一下,郑成比我大一岁, 二十六岁了,也到了要承担责任的年纪。
有一天我跟何超林小酌,何超林又告诉我一件事。他们公司都在传郑成吃回扣的事, 现在公司高层领导变更,原先郑成的顶头上司要去别的分公司了,此人与郑成私交深厚, 对郑成颇有担待,新的领导就未可知了,甚至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来查旧账。
郑成可能也是担心这个,提前离开了? 但是是真的吗?
郑成在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模糊起来,避祸、孩子、公司回扣,到底哪个才是郑成的死穴?
肖素素的肚子慢慢大了,上班也少了, 经常在家里闲坐。有时候会给我和何超林做做晚餐,打电话问我们何时回来。
那个时候阿兰已经走了,我万念俱灰, 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经常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喝酒。
何超林意外活泛起来,对肖素素特别照顾。
肖素素说她是淮安人,何超林给做了淮安风味的鸭血粉丝汤,有鸭血、鸭肝、鸭肠、鸭胗、粉丝、香菜、榨菜丝。何超林有一个本事, 做什么都有点艺术的劲儿。这鸭血粉丝汤做了几次,果然色泽鲜亮、汤浓味美。
肖素素偶然说起她小时候在外婆家住了几年,很想念南通的白汁河豚。何超林就试着去做这道菜,买来河豚、鲜笋片、小虾、葱结、姜片。何超林本来就帅,认真的何超林更帅。素素也系上围裙,俩人肩并肩,铲子勺子并举,不时叮当作响,做出了美味的白汁河豚。素素是有这个劲儿,生活再怎么艰难,她都能活出光彩。
有一天我问何超林是不是喜欢素素。何超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郑成是他的好朋友。有一次,何超林和郑成、素素一起逛街,突然听到动物的悲鸣,凄凄惨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走近看,是一家驴肉馆。为了招揽顾客,店外拴着一头小驴,以此彰显自家的食材新鲜。小驴已经残废,残缺不支地站在风里,不住地哀鸣,仿佛在恳求世间的每一个人,它宁可一死。
素素脸色煞白,一只手拉过郑成,一只手拉过何超林,发了疯往后跑。直到听不到声音才停下来,素素满脸都是泪水。
何超林的描述让我心肺揪紧。想起郑成走后,素素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也没有落泪。这是怎样一个女人。
何超林显然是喜欢上了极其善良又洞察世事的素素。“但是,郑成是我的朋友。” 何超林再三强调。
肖素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 像极了郑成。肖素素的母亲过世了,老家没有人来照顾她。何超林欢快地担任了这个角色,跟公司请了长假,在医院一直守护着素素。何超林对素素极有耐心,在医院为她读整版的小报,陪她一起哄孩子到深夜。从医院回来,何超林带回在医院作陪的折叠床,放到素素的房间,晚上陪着素素,陪了将近一个月。我和何超林把小床搬进去的时候,我察觉到素素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肖素素一直处于特殊时期,前面是怀孕,后面是坐月子,这个时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拖沓,比如给孩子喂奶,比如穿着宽松的孕妇装,也包括允许何超林住到她的房间, 但是他们俩也不应该有啥事。待到一个月后, 素素恢复正常了,我买了她爱吃的狮子头, 小心问她,究竟和何超林算怎么回事。素素也不看我,边吃边说道:“生活就是这些琐碎, 总要咀嚼吃下去。”
何超林还特别积极地给孩子起起名字来, 引经据典地起了好几个,肖素素微微含笑, 没有用,一直叫宝宝。至于孩子的姓氏,是素素的软肋,何超林提过一次,被素素用话头岔过去了。
孩子两个月的时候,郑成突然回来了。我下班回到出租房,见到了郑成,有点黢黑, 多了几分沧桑感,头发更短了,显得老成。郑成简短说了感谢的话,就进屋了。何超林的房间黑漆漆的,其实才十点不到。
据说郑成回来的时候,肖素素正背身抱着孩子,阳光照着她婀娜的轮廓,忽然,一个人影站在了她身后,她右手轻轻一抖,赶紧用力抱紧孩子。那一个白天和晚上,她没有正眼看郑成,也不让郑成说话。
第二天晚上,我们欢聚一堂。我观察了一下,何超林脸上略有忧伤,似乎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素素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淡地笑,抱着孩子,很祥和的样子,没有愤怒过的痕迹。
说是欢聚,更是道别,我们在一起租房住了两年多,加上大学时光,加上我们一同经历的不堪岁月,那么多难忘的往事,现在要互道珍重了,日后能否再见谁也说不准。
光阴如水,承载着我们共同的青春,点点滴滴的回忆,大家都有些伤感。
那天我们没有喝多,郑成虽然频频与我们碰杯,其实都是小口,细细品味。郑成说他去深圳了,与人合伙开广告公司,办公地点、人员队伍、物资装备都已经搞定,就差开业了。肖素素偶尔问一些问题,郑成必然停杯认真回答。郑成再三答谢这些日子我们对素素娘俩的照顾,着重强调我们是他最好的朋友, 却始终不提请我们去深圳玩的意思。何超林问起深圳的具体位置,郑成含糊地一语带过。
前些日子,我们都是喊“素素”本名, 觉得这样自然,现在郑成回来了,我们叫回了嫂子。酒至半酣,何超林半醉半醒问了一句: “素素,这就要走了,对我们有什么想说的没?”何超林特意称呼了“素素”。
素素的声音很好听,糯而不腻,慢慢道: “你俩都是文雅的人物,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好男人。”素素稍做停顿,继续说:“只是男人的性格不能太单一,要有多面性。现在这个社会,机会很多,要能适应变化,才能抓住机会。”
素素还专门对我说:“你太重感情,容易伤了自己,也会伤到别人,好男儿志在四方。”素素看着何超林,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
郑成哈哈大笑,别听你嫂子上课了,来来来,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二天,郑成和素素就搬走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10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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