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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风
2023-10-12 14:37:54 来源: 作者:姜兴中 【 】 浏览:129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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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耕田盘起双腿圪蹴在一块黝黑的碱土疙瘩上抽闷烟。身边那丛扬着粉红花穗的红柳,衬托得他更加孤独可怜。他眯缝着三角眼,出神地望着哗哗直响的疏勒河,嘴上叼的烟也忘了吸,嘴唇一颤,烟灰不及落地便被河风吹得没了影踪,直到烧出一股刺鼻的焦煳味,才噗的一声吐出烟蒂。

   落了山的日头的余晕映在他面前的河水上,碧清透红。有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恰巧就有一对小草鱼,双双游到岸边,张开圆溜溜的小嘴巴,伏在水边的鸭鸭草里,咕咕地弄出一些小水泡。

牛耕田的背后,十几亩枸杞地烟霞一般燃烧在疏勒河畔的田野上。

   当初看到同村人在这片不要钱的盐碱滩上开荒种地,他便也学样承包下一片。

   包下后,他有些后悔。这哪是种庄稼的地,几十块地星星点点散布在盐碱滩上,不长庄稼,只长各种杂草。其中最主要的草叫碱草,也叫冰草,因牲口爱吃,村里人秋天就在这里割草,拉回去留着冬天喂牛、喂羊。当然,除了杂草之外,也会长一些会开花的植物,野苜蓿、马莲花、芨芨草、骆驼刺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草儿有红的,有白的,有黄的,有蓝盈盈的。从夏到秋,尽管稀稀拉拉,盐碱地上还是绿了,微风拂过,草也摇曳,花也摇曳。到了冬天,一场大雪落下, 整个盐碱地变得一片白,白得一尘不染,要是白上整整一个冬天,那真是银装素裹,天高地旷。

   等到春天,积雪化净,新草还未发芽, 放眼一望,碱滩一片残破景象。坑坑洼洼, 低洼处积着雪水。连续刮上几天几夜或者十天半个月的狂风,地上的浮尘和枯草全都被搅动起来了,天昏地暗,连太阳都变得模糊不清,像个黄黄的锅盔贴在天上。风大的时候,似乎旮旯拐角都是风的响声,有时候像人的叫声,像牛哞的声音,像驴叫的声音…… 鬼哭狼嚎,吓得人连门都不敢出。几天之后, 风停了。这时候再看盐碱地,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那些积水早就没有了踪影,地面干巴巴的,被阳光一照,晃得一片灰白,了无生机,看了会刺眼睛,让人流眼泪。

   他本来想打退堂鼓的,但看到有人已把那片地整理得有模有样,便下了狠心,往手心呸呸吐了几口唾沫。春天不离犁把, 夏天不离锄把,秋天不离镰把,冬天不离锨把, 逐步把一块块荒滩碱窝改造成能种庄稼的地。头一年,当他在这些盐碱地里种下枸杞苗时, 一场风沙过后,枸杞苗一律向着一个方向倾斜,背风的一面,皮都被风刮掉了。

   后来他听驻村干部请来的农业技术员讲, 枸杞为茄科落叶小灌木,是著名的观果植物, 果实名为枸杞子,又名狗奶子根等。枸杞花开在夏天,丰收在秋天。枸杞浑身都是宝, 不但叶、根、果实均可入药,就连嫩芽儿都是一道菜,老根还可制成露根盆景。种植时, 先将地开成行距一米,株距一尺的沟,每亩再施一拖拉机羊粪,栽上两千多株枸杞苗子就等着收成。闲了,及时进行中耕除草,防止杂草与植株争肥,或是传播病虫害。枸杞喜肥,花果期较长,在萌芽、开花、结果等时期应注意施肥。在生长期一般施肥两三次, 以促苗、攻秆、增果。枸杞的分枝能力强, 就像那沟沟壑壑里生长的野草。每年早春萌发前要剪去老枝,夏季剪去徒长枝,秋季剪去老枝与病虫枝。整枝可减少病虫害,增强通风透光,降低营养消耗。新栽植的枸杞苗, 在主干高二尺时去顶,选留三到五个侧枝。第二年将选留的三到五个侧枝回缩至一尺, 形成第一层树冠。以后逐年培养,使之形成三层楼上楼的树冠,增加挂果量……他当时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那些场景就是他往后奋斗的目标。如果真能实现,他就可以把日子过好啦。

   当枸杞挂果后,他常常会转悠在枸杞地边,看到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枸杞地,即将成熟的枸杞果如阳光一样摇晃得人眼涨。他吸吸鼻子,寂静中,他就会想起过去每当地埂上那些野生枸杞果成熟后,细密艳红的果实结实地簇拥成箭一般的枝条刺向天空。不管男人女人,在地里干活或者地埂上走路, 都会瞅空子弯腰去摘那一颗颗红中透黄的枸杞果,吃得满嘴流汁。枸杞子既解渴,又解乏, 因此在那段时日,村里人的精气神都特别旺盛。

   今年他的这些枸杞长得特别好,成熟得也早。从春到秋这些日子,他有活没活都得围着这些枸杞地转悠,家里那十几只小尾寒羊和孙子都由儿媳妇照管着。

   这些枸杞,被风一吹那才好看,不是绿浪,而是枸杞树的涟漪。他看到的涟漪要比浪来得细碎,所以更加好看,要是站在地头看, 也许就看花了眼,只觉得那一米多高的枸杞树是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

   他知道,一年四季中,秋天对处于戈壁边缘的田野可以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节。一阵热风吹来,枸杞果的香味在阳光中像成熟的沙枣,一簇簇地饱胀、迸裂。忽然间浓烈起来,随着热浪裹住了他,他便淹没在醉人的枸杞果香味里,被呛得连连咳嗽。风瞬时而来,又突然跑走,沙浪似的枸杞树在阳光里渐渐复归平静。有时,地鸪鸪、麻雀、燕子会在枸杞地上空掠来掠去,东叫一声, 西叫一声,播送着枸杞果成熟的信息。红彤彤的枸杞果缀满枝头,个大的比羊奶子沙枣还大,红艳艳的样子就像一串串玛瑙似的。离枸杞地不远的荒滩上长的那些野生植物, 因为是暮秋时节,欣赏不到它们开花,看见的只是枝干上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种子。这看似将要结束一个轮回的植物,却不能小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守在这片干旱、荒凉的戈壁上,为夏日的烈阳留下一抹浓荫, 为这片戈壁增添一抹色彩。

   有时候,他会站在枸杞地边一个被保护起来的烽燧墩上向远方和四周俯瞰。西面是广阔的黄土戈壁,扎堆的红柳、成片的白刺、骆驼刺、灰蓬,还有一墩一墩的芨芨草。他明白,植物再怎么稠密,也遮盖不掉黄土的黄以及碱土的白。南面,空荡的戈壁滩上植物稀少,远处的祁连山白雪皑皑。北面是村里的小康住宅,有平房,也有楼房。楼房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楼面上贴着的瓷砖花得有趣,不仅这家与那家的不同,即便是同一栋楼,一楼和二楼往往也不同,上绿下粉的, 上紫下蓝的,上蓝下黄的,都有。楼门柱子是白的也就罢了,有的还偏偏要撞出另一派色调来。门口的垃圾桶倒是好得多,虽然也各不相同,却有着因材就简的朴素:废弃的漆桶,芨芨草编的旧筐子,有的干脆就是一个纸箱子敞着口。房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在树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阳光照射在太阳能热水器上银光闪闪。整个村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塑料袋和家禽粪便,很是干净。

   那天,他进到地里,从枝头摘下一粒枸杞果往嘴里一丢,用舌头那么一压,就满嘴甘甜。他小心地摘一把,放到胳膊腕挎的芨芨筐里。顿时,筐底就铺上了一层红色的玛瑙。这时,枸杞地边上的红柳丛中,祁大的傻二娃赶着三只羊在放。只听傻二娃有一句没一句地胡哼哼,红彤彤的枸杞像玛瑙…… 粗野而又不着调的哼哼声在田野、戈壁里横冲直撞。他听了不但没反感,反而也跟着哼了起来。傻二娃听见了也没羞脸,反而哼得更来劲,哼着哼着就撂下羊向枸杞地走来。他摘了一把枸杞果给傻二娃,傻二娃把一把枸杞果全填进嘴里,嚼得嘴角流出红汁来。甜吗?傻二娃嘴里流着红汁,甜死了。咕噜一声,嘴巴就张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能再给我一把吗?他愣了一下,望着傻二娃怒放的嘴巴,说,你得帮我摘枸杞果。傻二娃说,行呀。他就又摘了一把枸杞果放到傻二娃嘴里,他想,如果自己的孙子要是这么大, 能帮他摘枸杞果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这十几亩枸杞是他汗珠子摔八瓣开垦出来的。旁边一块新开出来的荒地,中午才浇了一次水。浇上水的荒地在暮色下像一块明晃晃的铜镜。微风吹过,水波后浪推前浪,高兴地拍打着地埂,地埂便被拍打出一个小岸。那拍打声,仿佛在嘲笑牛耕田能否把这块荒地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想咋种就咋种,想种啥就种啥,事情只有他心里清楚。

   村支书在枸杞就要成熟的时候来到田间地头督促秋收,说他这样单打独斗种植枸杞, 采摘、晾晒、分拣、销售都是问题,便提议让他加入牛利群挑头成立的农民专业合作社。那样他既能在合作社打工,秋收后还能分红, 他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到时候牛利群会来找他具体商量的。望着村支书消失在枸杞地远处的背影,他弯腰把一棵枸杞树连根拔起。他怨自己命苦,他怨儿子咋就丢下他们独自去了!

   这时候,被村里人称为致富能人的牛利群,屁股底下的电驴嗡嗡欢叫着来到牛耕田的面前的一声刹住了。他眼下是身价百万的富户。当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发誓做出个样子给人看看。他说到做到, 东奔西跑,上敦煌走酒泉,油城玉门的宾馆里一住就是几月。两三年后进村,穿起了西装皮鞋,每顿不少于四菜一汤,令四邻刮目相看。镇里报他当了县里的致富典型。现在, 他放下外面的钱不挣了,回村里挑头成立农民专业合作社,还要建枸杞深加工科技有限公司,说是发展乡村振兴啥的。

   牛利群这个矮壮的汉子,剃得贼光的脑袋瓜偏向一边,黑眉毛下的眼睛挤成一条缝, 呃呃地打着油气很重的饱嗝。他很自然地将电动摩托车架好,在牛耕田的面前圪蹴下。

   耕田哥。牛利群赤裸着古铜色胸脯,声音带着浓重的胸音,低沉而又威严地喊道。

   牛耕田没转过脑袋瓜来答应他,没听见似的。

   牛利群往牛耕田身旁靠了靠,那绵软而又肥胖的大手明显缀满嫩茧,每个指头都裂着干活留下的小口儿,把牛耕田的瘦骨高耸的肩头按了一下,说,你咋不理我?

   牛耕田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不是我非要流转你这十几亩地,耕田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村里让我把这一片地都连起来,办一个枸杞种植示范基地, 我才不种这连草都长得不像草的盐碱地嘛!

   牛耕田忽地站起来说,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好人。你不种这地,谁还非让你种不可。牛不想喝水,按也按不到水面上!

   我说耕田哥,你也是种庄稼的把式,你该知道一亩盐碱地务弄成能摘几百斤枸杞果得费多大劲,得投资多少肥料,如今种地都讲经济效益,种植特色农产品。我在外面跑了多少年,啥样的难场事都经见过,挣钱着实不容易。如今乡村要振兴,这正合我意, 我想把几个钱都投入到种植经济作物等特色农产品上,你老汉的日子,我可以……你先别用眼珠子瞪我,你脑袋瓜里只知道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啥的。现在农村种地要讲究科学种植,要建设美丽乡村,人居环境要卫生,要建村文化广场, 村道上的路要安装路灯,你家里的厕所要改造等等。牛利群说了一河滩子话,听得牛耕田头疼。

   手中有粮,当然心里不慌,这是老农祖祖辈辈盼望的好光景,任何一个庄稼人都晓得。地多了,能收就收,不收作罢,庄稼人的力气是使不尽的,而且又不花钱。那坡坡洼洼,沟沟坎坎,有一块地,就种一窝瓜, 栽一株苗。庄稼人说话不食言,可那没地种的日子却不好过。号称致富能人的牛利群, 祖上种着全村半数土地,半数村里人得叫牛利群祖上为牛东家,出门乌黑锃亮的骡子一骑,村街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声势,连狗见了都夹着尾巴飞奔而逃。

   现在看这架势,他要学他祖上的样子了。你看,他想挣钱了带一帮人出去包工程,大把的钱财往回拿,待钱财挣够了,又想到了地,比他祖上的口气还大,连合作社都敢办。而他牛耕田,祖上不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就是现在家境也不如别人。其实,村里人都清楚牛耕田家的景况,一个娃子前年娶了个媳妇,人长得漂亮,一对双皮大眼噙着光彩, 扑闪闪地撩人。家中的日子刚刚步上阳关道, 不想娃子外出打工出了意外丢下媳妇和孙子去了。

   望着可怜的儿媳妇和孙子,牛耕田本来想外出打工的,他怕儿媳妇领着孙子另嫁他人,断了牛家的香火,便决定多开些荒地种枸杞来补补家里的亏空,帮儿媳妇把孙子养大,如若儿媳妇另嫁他人,就留下孙子他自己养大。他早出晚归佝偻着身,脖子瘦成个车把儿,又细又长。儿媳妇见公公为把家中的日子过在人前头,天不亮就上地干活,干到晚上回家,就听到咳嗽带喘的声音,心中实在不忍,劝他歇着,就跟他说,让他照看好孙子,她去找牛利群,在他包下的工程上干点杂活,挣几个钱来补贴家用。牛耕田本想拦挡儿媳妇的,又觉不妥,只好抱过孙子, 随后一滴老泪落在孙子的小粉脸蛋上。儿媳妇去了,脸上收拾得爽净,还扑了些粉,一走一股香气。

   天黑实在了,儿媳妇还不见回转,孙子在他怀里酣睡着,他却等得心焦,抱着孙子去寻了。走在村街那水泥路上,脚踩上去悄无声息。

   牛利群那一座二层楼房的大院门敞开着, 客厅里亮着灯。牛耕田来到院门口,想进又不敢进,正在琢磨之时,就听屋里传出说话声。

   我跟你说半天,你咋就定不下来呢,孩子他爷爷怎能担起这个家,你帮我家渡过难关,我忘不了你。

   咋忘不了?

   过年过节给你拜年。

   ……

   牛耕田在门外打了个冷战,颤抖的手抚摸着孙子嫩嫩的屁股。

   孙子“哇”的一声啼哭,牛耕田便大声喊, 这孩子说啥也哄不住了。

   屋里没了声音。一会儿,儿媳妇出来了, 嘴里埋怨着,事情刚谝得差不多,让你喊魂似的喊没啦。

   牛耕田心一松,嗫嚅着说,走,咱回家, 人求人矮,咱不能矮,咱要把日子过好哩。

   走了一段路,他在心里发狠说,说啥也得把那十几亩地的枸杞务息好!

   日暮之际,淳厚的乡土在沉默中进行一种积蓄。牛耕田望着那一垄垄收割完的土地, 心里却是一种无语的状态。他想不到以前这些亲热的村人,突然间对他刻薄起来。本事大了你把全村人的地都种上枸杞,让全村人都给你种地,怕娃子没那么大的本事吧。要我磕头给你种地,说破天这地我非种不可, 我不能死了儿子,养不活孙子,儿媳妇一跑, 让我……他着实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知道, 农人的日子是缓慢的,像疏勒河里的水流, 终日不尽,却也不见变化。然而农人有苗不愁长,他的孙子终会成人的。只不过觉得漫长些罢了,像无尽的藤条,绕着山转。

   望着牛利群那打着油腥饱嗝的嘴,牛耕田哼一声说,就不信你一人能把全村的地都种啦。

   牛利群把两手抱在胸前,等牛耕田发作完了,才笑眯眯地说,听老哥一说,我想当地主咋的。我只是流转你家的十几亩地,成立枸杞种植专业合作社,到时候你也是股东, 年底还要给你分红。你要是想在合作社打工, 还要给你开工资哩,不想在合作社打工,你可以搞些养殖啥的。

   牛耕田愣了一下,说,那样的好事我做梦都不敢想。

   牛利群见牛耕田表情有些松动,就说我知道你老哥开垦这些荒地费了时,流了汗。你如果真想不通,就到村上或者镇上去看一趟,把事情搞明白,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牛耕田的脸凝固了。他知道这是给自己上套圈,过去的地主老财不就是用这种办法霸占别人的地嘛,他心里好恨呀,一种失去土地的感觉袭上心头。心想你牛利群好狠毒呀,暗地里偷种我儿媳妇的地,明着你又霸我的地。牛耕田一横心,说,我到镇上告你去。他想他一定能告赢的,当初下决心开垦这片荒地,还是镇上的秦队长给出的主意,说能多打粮食奔小康呢。

   牛利群听了,心想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不冷不热地说,你去打听明白也好, 不然你心里认为我心黑。说完,牛利群就骑上电叫驴扬起一股尘土消失在机耕道上。

   望着被尘土遮得没了影的牛利群,牛耕田并没走,他索性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抽着闷烟,一直抽到月亮出来。月亮出来还不圆, 被云遮去了小半块,隐隐可见,呈赤铜色。半圆的月亮打着一圈光晕,小月套大月,大月套小月,像是两个月亮。他望着自己汗珠子摔八瓣才开垦出来的荒地,在月光下灰乎乎的。可是他分明感触到,这十几亩枸杞果就是他家的希望。他终于站起来要回家了, 走了几步路,他才发觉向家相反的方向走了, 这才站住,终于分清了方向。

   镇上干部刚好上班,有下村组的干部骑着电动摩托车出了镇政府大门。牛耕田背着双手,撅撅地来到大院,扯起嗓门唤秦队长, 声音在大院显得那么粗犷。正在收拾办公室的秦队长听见了,忙跑出来看,见是牛耕田, 就说,是耕田老哥呀!一大早就叫魂似的喊, 有啥急事呢?快到办公室坐。秦队长极热情地迎着牛耕田,并笑着说,最近都还好吗? 随后两人手挽手走入办公室。望着秦队长拾掇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觉得秦队长下村为村里人办实事也真不容易。

   秦队长曾是驻村工作队队长。脱贫帮扶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二百天吃住在村,和村民打成一片。扑得开,收得住, 能应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村民家中的羊有病了,秦队长都亲自钻进羊棚里帮助查病打针,弄得满身都是羊膻味,他都不在乎。因而村里人对秦队长很有感情,村里男女老少每逢见到秦队长就秦队长秦队长地叫。秦队长在村里帮扶了两年就回到了镇上, 后来也就很少来村里,顶多就是宣传政策时来上那么几趟。在驻村帮扶的那段日子里, 有一次正好到了吃饭的时间,秦队长路过他家时,他正好去地里干活回家碰上了,就让着秦队长进屋吃饭,看看他家日子过得咋样。秦队长也没客气,就跟他进了家。本来他家也没啥好吃头,儿媳妇从地里掐来半篮子刚露出嫩芽的苜蓿,放锅里用开水烫一烫,拌上辣子和醋,做了一锅糁子稠饭。秦队长一连吃了三海碗,吃罢放了碗,嘴头子一抹说, 比山珍海味还香哩。送走秦队长回来,发现碗底下搁着五十元钱。过后,隔个三天五天, 秦队长就要到他家里来吃一顿苜蓿拌糁子稠饭。每次要是不收那五十元,秦队长就说, 不收就再不来他家吃饭了!牛耕田就说,你这给得也太多了,要是再给,就别来我家吃饭啦。

   那天吃罢饭,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在东山顶上,山山峁峁,沟沟岔岔,满世界一片银白。他心情好,就出去在承包地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就听屋里传来嘻嘻的笑声。秦队长正在跟儿媳妇说笑话。

   无疑,儿媳妇正处在幸福之中,她快乐地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牛耕田的记忆中,自从儿子死后,儿媳妇还从来没有这样无忧无虑地笑过,生活所给予她的只有苦难和屈辱。可怜的儿媳妇,苦命的儿媳妇, 牛耕田一想,眼眶里便流出两滴冰冷的眼泪。他实在不忍心打扰儿媳妇的片刻欢乐,如果是旁人,他绝不干涉,也许将会以宽容的态度看待这一切。是哩,谁还没年轻过。可是, 这件事发生在自己儿媳妇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能不管,毕竟孙子还没有长大, 还不能自立门户。牛耕田鼓足勇气,咳了一声。进屋一看,儿媳妇怀抱孙子坐在炕沿上正笑得东倒西歪,秦队长在离炕沿几米远的方桌旁抽着烟,笑哈哈地讲解脱贫攻坚两不愁, 三保障。他见这情景,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秦队长把牛耕田让到沙发上坐下。见老汉闷闷不乐,就说,大清早就来找我,想必有啥要紧事吧?秦队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有件尕事……牛耕田两手在膝盖上搓着, 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我想请秦队长做主, 有人要霸占我的地……

   霸占土地?秦队长吃惊得扭过那张泛起红晕的脸,说,不能吧?

   牛耕田便将同牛利群发生的事儿叙说了一遍。

   秦队长听完,说,我给你问问。他朝可怜巴巴望着他的牛耕田亲切地笑了笑,走出办公室。

   望着走出门的秦队长,牛耕田耳边又响起了牛利群的话,眼前又出现了他那急待富起来的家。心头冷丁一沉,两手在膝盖上一拍,说啥那地也不能流转到牛利群的合作社! 说完又绝望地缩在沙发角里。

   一碗饭工夫,牛耕田见秦队长从一个办公室出来。他见到秦队长脸上高兴的神色, 便在心里打起了算盘:到底是好人的天下, 土地哪能被霸占嘛!他心里松了口气,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等着秦队长到来。可是, 秦队长并没有回他这里,而是径直走到隔壁去了。只听嘟嘟一阵响,秦队长好像在打电话。电话打完,秦队长就过来了,先是笑容可掬地点点头,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说,这五百块钱,你拿回去补贴家用。说着秦队长就把钱放进牛耕田的口袋,笑说, 中午饭就跟我一搭里吃,驻村帮扶也没少麻烦你家,今儿个补上。

   牛耕田一听,忍不住说,那地的事?

   秦队长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泡了一杯茶端给他,自己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哈哈笑着对急三火四等着听结果的牛耕田说,耕田老哥,你可冤枉人家牛利群啦。土地流转, 成立农民专业合作社,都是眼下发展乡村经济的必然趋势。村上流转土地搞枸杞种植基地,建枸杞加工厂,利用科技手段,让那一粒粒红艳、饱满的枸杞换上新衣,让那一粒粒小枸杞,带动村民致富……

   听秦队长这么一说,牛耕田像泄气的皮球,浑身软得没有丁点儿气力,脑壳也涨得斗大,眼前发黑,一团火星子乱舞,顿时, 沙发翻,茶几摇,天旋地转。他连忙用手支着脑壳伏在胳膊肘子上,手中的烟把掉进一口没喝的茶杯里。办公室一阵沉默,这沉默像盘很大的石磨,压在牛耕田那疲惫的心上。如果不是为了多收入几个钱,挣扎着把孙子养大,能立个牛家的门户,我牛耕田干啥要跑来寻这些麻烦。

   秦队长说,村上还决定像你家这种没劳力的,把你家那十几亩枸杞地流转到合作社, 就等着分红呢,你就专心饲养自家那十几只小尾寒羊就行啦。小尾寒羊?我咋就有小尾寒羊哩!这羊还是在县畜牧中心工作的娃他舅给弄的,说是值钱,可羊到手中,也没见着啥钱。

   一天到黑,让你顾头顾不了脚。有放羊的日子,就没了地里干活的时间。秦队长接着说,耕田老哥,村上这些决定都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振兴乡村,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肯定看在眼里。有些村在外打工的青壮年村民都已经返回了村子,参与到合作社、民宿、农家乐的创建工作中,参与到科学种植养殖和农副产品的网络宣传销售工作中。就像你们村的牛利群,虽然不年轻了,但人家没有把挣下的钱拿到城里去享福,而是回村里创业,带头成立农民专业合作社,搞枸杞种植基地,建枸杞加工厂……秦队长还像驻村时一样耐心细致地给他讲了一课。

   我不怪你,老百姓能同你搭上句话心里也就实沉沉的了,有劲。牛耕田认真地说。说完瘦脸变成了干牛皮,仿佛害了一场大病。又说,我回去哩。说着站起来打了个趔趄。

   吃了饭再走嘛。秦队长诚心挽留着他。

   不了,我还扯心着家里。牛耕田说着已走出办公室,两腿打着绊子,像喝多了酒。

   牛耕田回家把情况给儿媳妇说了,儿媳妇还没听完就笑眯眯地出去了,像过节一样高兴。牛耕田望在眼里,气在心中,事到了这种地步,连连叫苦,后悔不迭。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唉了两声,真是人善受人欺,马善被人骑。心一横,索性扛把铁锨, 也不知自己要干啥,糊里糊涂地跑到新开垦的那块荒地上,坐在那块碱土疙瘩上发呆。

   秋日的太阳扬着淫威,像只火球,悬在碧蓝的天空。周围的碱土,仿佛是一块块被火烧过的尚未冷却的石灰,烙得人屁股灼痛。牛耕田像昨天那样盘脚坐在上面,任凭秋天的日头烤晒。汗水不停地顺着他那黝黑的瘦脸流淌,他也不去揩,索性脱了被汗水浸出汗碱的褂子,光着干瘦如搓板的身子。脑瓜顶上稀疏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摆,泪水浸泡着的眼珠咕噜噜乱转,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好像刚淋了一场大雨。

   突然,一声嗡嗡嗡的电驴声从机耕路上传了过来,傻待着的牛耕田吃了一惊。转过脸,用皮都扯不展的手背抹抹被汗糊住了的眼睛,稳定了一下情绪,在地上吐了口浓痰。牛利群的一声就把电驴停在他面前,嘿嘿,老哥回来啦,问好了没?牛利群说着话就圪蹴在牛耕田面前,矜持地笑着。

   还是你能。牛耕田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真的?牛利群从牛耕田黑瘦的脸上,似乎看出了答案,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你把我想成啥人啦?牛耕田感到他人格受了侮辱, 不禁火冒三丈。你牛利群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知道你是精明人,可量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霸道得让我老汉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嘿嘿,老哥你咋越说越走调。牛利群胸有成竹地摇晃着圆脑袋,接着说,我不是给老哥讲明白了吗,十几亩地的枸杞收获的东西都归你,我只是图个连成一片管理方便。另外,你那十几只宝贝羊,我还想让你专门饲养。咱们来个农牧业一起上,奔小康不就更快、更实在了嘛。老哥,我先把话挑明, 我是诚心帮你啊。

   夕阳慢慢地沉到疏勒河对岸那山凹凹里去了,血样红的晚霞弥漫了整个疏勒河滩。

   耕田哥,咱可是讲话算数的。牛利群笑着, 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牛耕田的肩膀头。牛耕田忽地一下站起来,拿上铁锨,招呼也不打一声, 大步流星来到荒地另一头,用锨挖土加固地埂。

   耕田哥,我走了,那十几亩枸杞地里收获的东西归你,合同也写好啦。牛利群把拿在手里的合同晃了晃,然后又收起来装到口袋里。他对牛耕田的不理不睬并不介意,他觉得他帮着老汉一家办成了一件让村里人称赞的好事,挽回了他对老汉一家人情的歉疚, 心里很快活。不等老汉回话,他就走了。牛耕田头也没抬,只是嗨嗨地加固着地埂。

   晚霞渐渐退去,薄暮姗姗而来,机耕路、田野、河滩,一刹那便一片模糊了。

   牛耕田又重新坐在疏勒河边那块碱土疙瘩上,两只手搂着膝盖,嘴里叼着烟,一个劲儿吧嗒着。红红的烟头儿在淡淡的月辉里一闪一闪,像一颗极小的红宝石坠到了这里。哗啦啦的疏勒河水在他的眼前悠悠流淌,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顷刻间,蛙声与水声连成一片。

   秋天的疏勒河畔热闹了,牛耕田听着, 想着,一滴咸咸的液体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从疏勒河岸边的机耕路上,一个苗条的影子慢慢地移动过来。借着淡淡的月光,才辨清是儿媳妇。牛耕田的心里像被啥刺了,收得紧紧的。就在这时,听儿媳妇说,娃他爷,咱回家吧,你老也到了该享清福的时候了,还这么贪着干啥?不要命啦?儿媳妇说完,晃了晃手中的一张纸, 牛耕田便猜出来了。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立时上去将儿媳妇手中的那张纸撕成碎片。然而,他怎么也站不起来,那张纸在月光下飘摆, 冷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弯弯的月牙残留着一丝丝迷蒙的光,疏勒河对岸的群山在夜色里塑成群雕,黑乎乎的犹如铁流铸成,大地在下沉,群雕与天际似乎在不停地拉大距离。疏勒河似乎也凝滞不流,偶尔的水花,闪出些月色,飘忽一下随即消逝。寂静,寂静,猛然有一声响动从河对面传来,疏勒河便抖动了,河滩里夜鸟扑棱棱飞出一大群,转眼一切又归于寂静。牛耕田随着儿媳妇回家了。往回走的路上, 闭口不语,像是经受了九九八十一难,精疲力竭。

   秋后,从合作社分到十几亩枸杞地的收入红利后,牛耕田便将心放到了肚子里。每天早出晚归地在田间地头放他那几只小尾寒羊,羊走他就走,羊停他也停。

   有天,村干部领着羊贩子来村里收购, 他卖了两只羊,每头一千上下。望着崭新的票子又起了一个摞,他抬眼看看远处的枸杞树,感觉腰板都直了,心里如沐春风,手里的鞭子挥得更有劲儿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10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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