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夏孙桐评《清真词》:“至矫变处自开境界”。宋词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周邦彦,他的词作以思索安排取胜,不同于直接感发体会,需要读者去思索、去探寻其意蕴之美。另外,《清真词》在章法结构、音律方面, 皆呈现出独特的意境。《兰陵王·柳》是周邦彦的一首名词,在中国诗词批评史上有着重要地位。
清代谭献评价《兰陵王·柳》“已是磨杵成针手段,用笔欲落不落”“微吟千百遍, 当入三昧,出三昧”,凸显此词之字斟句酌。晚清常州词派后学陈廷焯评价“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肯定了其“言情”的内蕴。
目前,学界对《兰陵王·柳》的评价一般极尽铺陈其整体工巧之妙,以强调其音律之美、章法之妙为辅,但仍需补充。王国维对周词以贬居多,他“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的评价与后来在《清真先生遗事》中从工力、声调等方面对周词赞美的态度, 事实上反而彰显出周邦彦词作的精髓,以及它并不像南唐之冯、李及北宋初之晏、欧之词具有直接感发之力,周邦彦的写作动力及词作安排都在《兰陵王·柳》中得以体现。另外,学界研究周邦彦词雅化的特点时,常对其所有词作进行整体探讨,对《兰陵王·柳》一词所体现的“清真雅词”的特点分析可进一步深入。本文基于此,分析周邦彦《兰陵王·柳》的艺术特色及美感。
二、创作背景
周邦彦生于北宋,字美成,号清真居士, 自幼颇为勤学,因而得以博涉百家之书,史料记载他年少时“疏隽少检”,这正说明了周邦彦追求自在悠游的人格特性。而自元丰二年周邦彦“以布衣西上”,到元丰六年献赋之举获赏,再到元丰七年被任命为试太学正,周邦彦“居五岁而不迁”,他久客京师, 早已是京华倦客,在太学后期,写过不少怀乡词。
“折柳”意象源自汉时,长安城有条出城的重要通道——灞桥,行人商旅,或是地方官员、外臣进入长安,都必须经过灞桥。灞桥一带,绿柳成荫。据古籍《三辅黄图》记载:“汉人送客至此桥(灞桥),折柳赠别。”到了唐宋时期,折柳送别已成为古代文人赠别的普遍流行现象。而此作中运用“折柳”非送别,实为伤别。“柳”音近于“留”, 赠柳留念意为不忍别离。
周邦彦在词作中题柳而不咏柳,用柳渲染别情。此时,他受排挤出京城,终于要离开京城却又不舍京城,要与友人分别又不舍与友人分别,心中满怀忧愁无处排遣。《兰陵王·柳》作为自伤别离的名篇,一方面因周美成承继柳永铺叙手法又有所发展,意蕴含蓄,创造出曲折的线性结构谋篇,时而回忆时而想象,时而以行者身份,时而化身送别者,情感与线索合一而使词人感情得以充分抒发,另一方面是叶嘉莹先生在论述清真词时提及的:“周邦彦所开拓出来的写词之新方式,既是以思索安排取胜。”周邦彦的创作方式往往是其词难解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的创作特点在北宋时使得词的写作在本质上出现转变,逐渐形成一种写词的新途径, 也对后来南宋词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此外, 陈匪石在《宋词举》中说:“愚以为以柳命题, 却说别情,咏物而不说物,专说与物相关之事, 此亦兴体作法。”“柳”既为“留”的谐音, 意在表达留下来的意愿,又在词作中起兴, 表面上为咏柳之作,实际在感物伤怀;表面看是抒离别之情,实则在表达词人内心深处的厌倦。
三、周词的“思力安排”
(一)音律方面
《兰陵王》创调者为周邦彦,以《兰陵王·柳》为正体,共分三段,一百三十字, 为长调慢词。《兰陵王》本以秦观《兰陵王·雨初歇》为代表,此调始于此词,应以此词为定格,周邦彦的《兰陵王·柳》是变体。但因秦词后段结句作七字句,且 “周词之以思力安排见长而不以直接感发取胜,其过分用心于音律之安排,实为一重要之原因。”宋人更认同周词在音律方面的创新,故后人多以周词作谱。
首先,多用拗句,是这首词在音律方面的一大特色。从首句“柳阴直”(仄平仄) 至末句“泪暗滴”(仄仄仄),全篇约使用了十六、七个拗句,几乎占全词二分之一。大量的拗句使用,在谱曲演奏时必然造成声调哽咽、凝滞断续的艺术效果,适应了作品情感表现的需要,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拗句与律句分别用在感情激越处和感情平缓处,形成了音乐美。再有,本词句式基本以二、三、四、五、六、七字句构成,参差错落, 不拘一格。词调皆用仄声韵,且以入声韵为主, 出口即断,声音急促激越,充分表达词人复杂的情感。
《兰陵王·柳》注明“越调”,应该是“越调犯正宫”之二十四拍之曲。“犯调”是一个曲子内两次以上转调,即一曲用两个以上宫调。不同宫调之间,音高不一致,演奏时会发生冲突,所以称为“犯”,且犯调大多极难歌唱,非精于音律者不能创制。周邦彦一方面汲取婉约派各家之长,一方面利用掌管大晟府的机会,发挥了自己卓越的音乐才能,审音创调,从形式上把柳词规范化,促其定型,使之完备,尤其是长调,更成为南宋许多词家模拟、仿效的范本。与《兰陵王·柳》类似,他所创词调,注重以文字之声律应合乐曲之乐律,达成音乐性和文学性的和谐统一,音韵清美,音节谐美,既无苏轼词调“不协音律”之弊,与柳永的市井新声也有雅俗之别,故深合词坛时好,传唱既广且久。
(二)章法方面
自柳永开长调之先,由于篇幅骤长,故难于结构严密,柳永唯善铺陈,苏子只在气脉。上片写景下片写情这种基本模式的大量使用往往让人感到平淡,而于章法严密之中, 兼之开合变化,又能协于律者,止美成尔。
就整体章法结构而言,《兰陵王·柳》曲折回环。词分三段,人称“渭城三叠”, 以此三叠之篇幅来倾诉一段离愁,三叠三换头,声韵格律极复杂,但周邦彦前铺后盖, 写来工稳妥切。词作三段分别有三个侧重点, 上片铺叙久居京城,不迁不归,在登上柳堤之后引起了怀乡之情,早怀归心;中片写要告别京城,又难舍留在京城的友人,抒发不舍情怀,想象着离开京城之后的情绪;下片进入回乡旅途,写登舟之后的凄凉,回首往事, 更深层次地怀念与京城友人难舍的真挚情谊。
开篇“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不同于晏殊《蝶恋花》中“槛菊愁烟兰泣露”或李煜《相见欢》的“林花谢了春红”,首句就将情思融入景物,直接抒发感兴,而是以思索安排文章脉络,先用带有辞赋性质的铺陈描述眼前景物以起兴,用铺陈的手法将离愁别绪借柳荫、柳丝、柳絮、柳条渲染,再由隋堤上“笔直”的垂柳写到人世间“弯弯绕绕”的别离愁思。
评论此词的学者经常遇到一个难题,即此作应解为送客之辞还是行客之辞。因为词作中下片部分时空转换,将当前送别情景与缅怀往事穿插安排,显得曲折多变,“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两句实写眼前宴席境况, 好似在送客,而“愁一箭”又转为行者设想, 写行者别后孤舟远行的景象。但若以周邦彦思索安排的笔力研究便易得解答。首先与周邦彦创作此词时心境结合,“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毛幵《樵隐笔录》)据此可知,此词很有可能为周邦彦在徽宗政和年间提举大晟府时所作。此时他多次出官外地又被召还京城,身经北宋党争多次政局变化,提举大晟府时年已六十余岁,身心俱疲。故本词开篇直写柳,未含情也可理解其言外之意。“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先概括远景再细致勾勒近景,一切景语皆为情语,愁思已从“丝丝弄碧”中透露出来。再看“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点明了所在之地、所做之事,“极写此汴京外隋堤上送别情事之无尽无休,然则是此送别之情景既已不限于某一年之个别时间,也不限于某一人物之个别事件了”。所以这首词在赏析时不必拘泥执着于判断其到底为行客还是送客,情感已都蕴含在此送别情景中了。章法由人到物,因物到人,又穿插交集,修辞多在情景交融之处。
上片从眼前之景物引出记忆,然后转回点出送别主题,进而叙写屡次折柳送客、开合变换间,写尽客居京华之苦闷;中片起笔宕开后,对旧游进行了回忆,不久用“又” 字接住昨晚别宴之景,感叹旧交而少一人, 继而写出友人远去,相隔万里时的景象;下片短句开头,在快速的节奏下,悲伤情绪迅速涌现,节奏随即变缓,绘出一幅离别之舟渐去、夕阳西下的景象,剩下自己彷徨迟疑, 不愿离去。接着回顾了过去的温暖与友谊,最终以“泪暗滴”的现实结束。这种曲折回环、层层渲染的章法,避免了一览无余的平淡化内容结构。
四、清真雅词的“无处不郁”
自柳永起,宋词由俗向雅转变,至周邦彦则尤为突出。“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 皆有法度。”可见周词雅化已经达到一定的艺术高度。
《兰陵王·柳》中清真雅词雅化的特点首先表现在以赋为词,音律精严与富艳精工。词作全篇采取多幅式铺叙,词中的景物描写大都是通过三个画面展开的。即在写送别时, 对现在、过去、将来三个维度进行了画面的反复铺叙描写,词人的情感也就在画面的不断转变中反复起伏跌宕。《兰陵王·柳》的用笔变化奇崛精工,多次运用“暗转”“逆挽” 等手法,使起承转合处连结完整,增强氛围与艺术感染力。他的炼字勾勒精致,前后结构严谨,如以“旧”和“又”字重复了一遍“曾见几番”和“年去岁来”,再一次强调了如今隋堤上的离别场景不过是往年的重演;“一箭”“半篙”和“数驿”三个数量短语,“一箭”比“半篙”少,强调了离别的容易;“数驿”的多,又暗示了再次见面的艰难。
再有,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后之为词者, 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 又极深厚,词之三昧,亦尽于此乎。”“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 陈廷焯先生对美成词的整体评价对《兰陵王·柳》的主要特色也适用,即沉郁。细读文本,周邦彦在词中表达的情感确实是“无处不郁”的。重回文本上片,开篇即点明词人“客”的身份,使读者直接感受词人若即若离的异乡人之漂泊与孤独。“应折柔条过千尺”从离情拉到眼前柳树之景,从他埋怨柳树无情到同情柳树,暗含了词人对世间情感的无可奈何。中片在回忆过“旧踪迹” 后,放眼当下要离开京城好友,以“愁”字表达顾虑,并引出下文,写出词人在还未离开时的种种忧思,更体现出词人内心的沉闷与郁结。
“追思实写”这一手法的运用,加上全词以入声押韵,使得《兰陵王·柳》一词成为周邦彦沉郁顿挫词风的代表。上文提到此词中下片使用时空转换,先写“闲寻旧踪迹” 回忆过去,笔触又回到当下,写时间在回忆中缓缓流逝,又感怀伤时,回忆起先前与友人“月榭携手”的场景,之后又回到现在, 表达自己不忍离别之情。时间、空间在描述中一直反复跳跃,而回忆衔接处又为实写, 这种写法即为“追思实写”。“追思实写” 使全词表情达意抑扬跌宕,周邦彦这种委婉含蓄的表现手法,成功营造出作品哀怜凄楚的氛围,也使读者获得了独特的审美体验与心灵感受。
五、结语
《兰陵王·柳》全篇将景、事、情三者融为一体,忽而摹景,忽而写事,忽而再抒情, 但相互之间的联系、转折极其自然。周邦彦对词作节奏音律的把握,对章法结构的关注与设计极为成熟,更是促进了其“词中老杜” 沉郁顿挫词风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