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小年
农村忙年一般都是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开始的。孩子们一边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地,一边在村街上喊着顺口溜:“二十三, 过小年;二十四,扫屋子;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 去割肉; 二十七, 杀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去打酒;三十儿接年乐一宿。”孩子们喊着,跑着,笑着, 欢乐也就洋溢在了他们的脸上。
小年这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送灶王爷。老家的灶王爷画像一般都贴在灶台后边的角落里,左右配着一副红纸对联,上联:上天言好事。下联:下界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早年的灶王爷画像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送上门的,油印在暗红色的毛边纸上,线条简陋粗犷,模模糊糊地能看清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轮廓。灶王爷戴官帽,穿长袍,有三缕稀疏的胡须飘然胸前。灶王奶奶富态慈祥, 眼角弯弯,笑意盎然。农家在过年前花个把儿块钱请回来灶王爷,在大年三十贴对联福字之前工工整整地把画像贴到灶坑后面。经过一年的烟熏火燎,灶王爷灶王奶奶便有些面目不清了,好在和土地爷土地奶奶一样, 都是民间化的烟火味比较浓的神仙,也不会挑老百姓的不敬之处。
送灶王爷一般由一家之主的父亲操办: 净手后,先在灶王爷像前的小香炉里插上一炷青烟袅袅的线香,奢侈些的还会摆上几样供果。这时,母亲煮得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了, 捞出两小盘摆到灶王爷画像前,盘里需放进饺子皮做了标记的糖饺,这样灶王爷吃了嘴巴甜,上天才能在玉皇大帝面前说家里人的好话。父亲领着全家在灶坑前向灶王爷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后,才能上炕吃饺子。吃过饺子,天已黑透。父亲又领着家人在灶王爷面前磕头,嘴里嘀咕着过年嗑儿。仪式过后, 才在灶坑前焚烧灶王爷画像,这就预示着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去了,一直得等到年三十才能下界回到主人家来履行新一年的职责。
忙小年第二件事情是大扫除,取除旧迎新之意。母亲是最忙的一个,先要拆洗被褥和大人孩子换下的棉袄棉裤。先用大洋铁盆把该洗的衣物用热水混着洗衣粉泡上一个时辰,如果洗衣粉不够还可以用草木灰代替。然后抬到村西的小河边浆洗。封冻的河套早被捷足先登的人砸开了一个冰窟窿,“哗哗” 的流水冒着丝丝冰冷的寒气,有几条小鱼或一个越冬的林蛙浮在水面上换气,被人一惊, 瞬间潜入水底不见了。母亲把浸泡好的衣物放到冰面上,抡起洗衣棒槌“砰砰”猛砸一阵, 再放到冰水里浣洗,直到水清为止。洗好的衣物带回家,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冰碴,一抖“唰啦、唰啦”响,挂到晾衣绳上,需要好几天才能干透。
拆洗完衣物,母亲还要将家里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检查擦洗一遍,有裂纹、破口的碗盘需要扔掉,预示着扔掉了一年的破败不堪。最难擦的就是装猪油的坛子,渗出的油与经年的浮灰搅和成了黏腻的油泥,附在坛子表面,需要用晒干的丝瓜丝子蘸着洗衣粉水反复擦洗,才能露出本来面目。我和弟弟负责协助爸爸糊墙糊棚。把供销社买来的旧报纸挑拣好,画面多的糊里面,字多的糊外面,这样能相对亮堂些。我和弟弟一个负责刷浆糊,一个负责递报纸,边忙乎,边朗读着报纸上的内容,高低错落的诵读声,舒展了父亲满脸的皱纹。
忙完家里的活计,就去村街赶大集, 购买过年期间的吃喝穿用。乡下大集日子分三六九、二五八,每村错开设集。
那时已是改革开放初期,大集上商品的花色品种也逐渐多起来,五颜六色的糖块装在纸箱里只许买不许尝。有双卡录音机播放流行歌曲的摊位,多半是留着长头发的小年轻在卖喇叭裤、蛤蟆镜等从南方贩回来的“水货”。围了一堆男孩的地方,是鞭炮摊,眼馋得直搓手,能买起的没几个。女孩扯住还在看筷子碗的母亲,朝花花绿绿的布摊奔去。母女俩正在比量哪块花布最适合上身呢,突然村人卖的一只大公鸡挣脱了束缚,在人群中“咕咕”叫着跑来跑去,引起一阵慌乱。人们大呼小叫帮着抓鸡,调皮的小孩又趁乱放响一个“二踢脚”,“叮——咣——”, 炮声响彻天空。“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那边的录音机声音似乎更响了,叫卖声、喊叫声、音乐声、鞭炮声,共同将集市上的热闹推向了高潮, 集市上忙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过大年
在享受浓浓的春节氛围时,儿时乡间过年时那些逝去的年味,在我的脑海深处逐渐清晰起来,一如陈年的老酒,愈发显出岁月浸染的醇香,令人回味无穷,品咂不已。
儿时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过年,一过腊月二十三,年味便浓了。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跟着妈妈的屁股后面去供销社置办年货了。那时年货都是凭票供应,一斤糖、二斤油、三斤鱼、五尺布的,妈妈的手里捏着杂七杂八的一沓票儿,也捏着我们全家人过年的希望。
糖分两种,一种是黄不拉几的白砂糖, 据说还是兄弟般的古巴人民支援的。大人们都叫它“古巴糖”,我们却不大喜欢,原因是背着大人用沾了唾沫的手指去糖堆里粘些放进嘴里,涩涩的还略带些怪味,品半天也品不出甜味来。我们喜欢的是一种不带包装的做成橘子瓣一样的浅黄色的水果糖。我们叫它“光腚子”糖,拈一块放进嘴里,用舌头搅来搅去,一会儿的工夫就甜津四溢,一甜就甜到心里去。幸运的话还能分到几两“高粱饴”软糖,又甜又软,直嚼得口舌生香, 是我们的最爱。
鱼一般分的是等外的海带鱼,我们叫“刀鱼稍子”,肉少味正。偶尔还能夹带几只小海兔子,做出来“艮啾啾”的很有嚼头,往往刚上桌就被我们哥俩抢进了碗里。妈妈扯布的时候我们的兴趣早转移了,直勾勾地被鞭炮摊吸引过来了,鞭炮也就两三种,电光炮、二踢脚、小草鞭,包装也简单,可是我们半天也挪不开脚步。最后在我们死磨硬缠之下, 我和弟弟一人得到了一盘一百响的小草鞭, 虽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因为妈妈总说“买鞭不如买蜡,买蜡不如买画”,鞭一个响就没了,蜡烧一会儿也没了,只有画贴到墙上能看一年;可我们总觉得画上那些抱鲤鱼的大胖小子、举着红灯的李玉和,总没有兜里揣着鼓鼓的一盘小鞭来得实在。
千等万盼中,除夕夜终于来临了,我们挺着撑得鼓鼓的肚子,摸着兜里揣着的鼓鼓的小鞭,兴冲冲地出发了。我和弟弟分的小草鞭早被我们拆散了盘,一个个地装进了兜里,这样可以节省着放。
我们提着自制的土灯笼,一个除去商标的罐头瓶,瓶里放上一截插在萝卜块上的蜡烛,瓶口拴着一截细铁丝,铁丝头上缠着一根木棍,点燃蜡烛后,举着木棍,这个简易的灯笼就能发出一团昏黄的光了。我们走街串巷,呼朋引伴,大呼小叫,鞭炮声和笑声不断地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响。
疯跑一阵累了,就相约着去听书。生产队饲养所烧得烙屁股的大通炕上,坐满了老老少少,正在听村里的古秀才说书呢。古秀才是下放的城里人,农活干得不怎么样,却装了一肚子千奇百怪的故事,什么九头怪、黄泥老爷啊,这会儿正讲着“薛礼征东大战盖苏文”呢,每每讲到关键的时候,干咳两声, 就有人赶紧上前把热水续上,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嘴生怕漏过哪句重要的话。说书一般持续到吃“发纸饺子”前,高潮处古秀才一句且听下回分解,众人纷纷下炕蹬鞋回家。
众人散去,古秀才的眼神也随之黯淡, 这时队长喊了一句:“老古啊,跟我回去吃顿‘发纸饺子’吧。”古秀才闻听直搓搓手, 嘴里喃喃:“这、这好吗……”最后还是讪讪地跟在队长身后回了家。我们一帮孩童是等不到下回分解的,暖和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又到村街上疯去了。有时候往往耽误了回家吃“发纸饺子”,被找回家后却不会挨骂, 更不会挨打,因为大过年的,一是禁忌多, 二是父母宽容多,也就敢放肆一回了。
吃过年夜饭,还要撑着发黏发沉的眼皮熬年夜,因为年俗说守到天亮,百事顺畅。撑不住时,母亲缓在水瓢里的冻梨就端上来了,外面结着一层硬硬的冰壳,敲开冰壳, 里头是酸甜绵软的冻梨,咬上一口,从脑门直沁心脾,一个激灵过后,人立马就精神了。不禁暗自盘算起来,大年初一该给谁拜年磕头,该约谁一起去看秧歌放鞭炮,躺在枕头上翻来覆去地烙烙饼,胡乱想着想着,就走进了五彩缤纷的新年美梦中了……
元宵节
没过正月十五都是年,元宵节到了的时候,家乡的年味依然很浓很浓。大红的灯笼在房前的杆子上随风招摇,过年新贴的对联仍然鲜艳夺目,街上穿着鲜艳衣服的孩童大呼小叫着跑来跑去,间或爆响几声鞭炮,声音传出很远,吓得跟在孩子身后的狗突然停了脚步,狗眉狗眼四处张望。
我们还在被窝睡懒觉的时候,母亲早早就起来了,去仓房里取出早已磨好的黏高粱米面,摊开在簸箕里,端到灶房滚元宵。元宵馅是提前做好的,红砂糖兑炒好的芝麻盐, 加适当的水,团成指甲盖大的一个小球,放到簸箕里,双手用力摇动簸箕,糖球表面粘的黏高粱米面就越来越多,滚动一些时候, 元宵就做成了。放到盘子里上锅一蒸,元宵就隆重出锅了。
我和弟弟从被窝里爬起来,胡乱地洗把脸,坐到桌前,糯软清香的元宵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子,我们抄起筷子,顾不得热烫,“咝咝啦啦”往嘴里塞,香甜随着热气滚进了胃里,里外熨帖舒服。我们吃得快是有原因的, 街上一会要扭秧歌,我们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秧歌队由本村的叔叔大爷哥哥姐姐组成, 他们蹬着三尺多高的高跷,随着器乐班子演奏出来的锣鼓点,走“麻花劲儿”“十字花”, 煞是好看。秧歌队装扮简单,女的用粉纸或红纸扎朵纸花往鬓角一插,再在脸蛋子上扑些“百花”牌香粉就算化妆完成。男的根本不用化妆,穿戴整齐些就行。杂耍扮相复杂些, “老卖婆”一般由上了岁数的男人反串,一张老脸画得花里胡哨,白粉擦得一笑都掉渣, 红纸染得嘴唇血呼啦的,像野狗撕吃了死兽。唐僧师徒扮相更有意思,唐僧的帽子是纸壳子做的,花格子被单一披就成了僧袍。猪八戒的猪头长嘴是用葫芦瓢锯开染了墨水做成的,用绳一连,戴到头上,上下两瓣能开能合还能呱嗒嘴……
秧歌队在学校操场上扭上一阵,就到大队部、供销社、卫生所等公共场合拜年了, 我们这帮野小子们兴奋的时刻到来了,秧歌队每到一处拜年,都会受到烟糖的馈赠和鞭炮的祝贺,过年分的小鞭已基本放完,需要捡一些鞭炮来充实我们的空兜,助长我们的兴头。我们捡的鞭炮基本上都是掉到地上没响的,有一种“十个响一呼嗵”的鞭炮,引信子着得慢,往往捡到手里才炸响,炸得手掌发麻,熏得手掌发黑,往往甩半天也缓不过劲来。
吃两顿饭的时候,我和弟弟攥着捡来的鞭炮跑回了家。因为吃完“善灯饺子”,我们要和父亲一起去祖坟送灯,母亲说是让早逝的先祖们乘着灯光抓抓身上和被褥里长的虱子,祖先们才能得以安眠地下。为省钱, 母亲自己用面捏上坟用的灯,用豆面捏的灯叫“金灯”,白面捏的灯叫“银灯”,荞麦面捏的灯叫“铁灯”。捏的过程也简单,捏出灯碗、灯座,再往灯碗里倒些许灯油,放上一根白线做的灯捻就成了。然后放到筐里提着去上坟。我家捏的灯基本上都是“金灯”“银灯”,也显得富贵大气些。
十五的圆月渐渐升上了东边的天际,与山根沟壑边坟茔前闪闪烁烁的灯火交相辉映, 月光下的雪野静谧安详。上坟回来,我们一般岁数的男男女女又蜂拥到结了冰的小河边, 在雪地上打滚、在冰面上抽冰尜,甚至互相摔起跤来,因为老人们说,正月十五的月夜滚滚冰雪,一年不会腰腿疼,处在我们这个狗岁数,倒没有想得那么多,只要乐呵就行。
我们呼喊着、雀跃着、东奔西跑,不时点燃几个白天捡来的小鞭,炸响声随着笑声传得很远很远,天上的明月,似乎受了惊吓, 躲进了薄纱般的云层里……“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不知何时,天地间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预兆了一个丰年的来临……
二月二
农历二月二,亦称春耕节、农事节、春龙节,民间俗称龙抬头的日子,也是土地神的生日。此时的节气,接近惊蛰、春分之间。万物复苏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风吹到脸上, 软软的,暖暖的,脚下的雪也变得黏稠,踩上去不那么“咯吱”作响了。
“正不推,腊不捣,二月二不动草”, 二月二,作为耍正月闹二月的收官节日,在民间还是很被重视的。因为过了二月二,农民们就开始繁忙地备耕生产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一大早起来,父亲就打扫干净院落,用锅底坑里掏出的草木灰,在院子里画“五谷粮仓”。粗线条的草蛇灰线般若隐若现,大致是苞米仓子的样子,有仓子腿有仓子盖有仓子格,能占大半个院子。然后,父亲把五谷杂粮分别放进画好的“五谷粮仓”里的格子内,还要对着“五谷粮仓”打躬作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些什么,大致是祈求五谷丰登、生活幸福的意思。“五谷粮仓”是不准许我们跨或踩的,走路都得绕着走。
大姐家的小闺蹦蹦跳跳来我们家玩,被母亲叫住,“来来,姥姥给你戴龙尾。”母亲说着从炕柜里拿出用线绳串成一串的一寸多长的细秸秆,下面挂着用五颜六色的布头做的龙尾,用别针别到小闺的棉袄上,跑动起来“唰唰”作响,龙尾迎风摆动,煞是漂亮。小闺戴好龙尾后,嘎嘎笑着,跑到街上和小伙伴们显摆去了。
父亲画完“五谷粮仓”,从灶间的盆里捞出头一天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已经化了冻的猪头,猪头龇牙瞪眼、很狰狞的样子被摆上了案桌,父亲要为猪头去毛了。去毛的方法有好几种,用烙铁烙最省劲,但是毛根留在猪皮内,吃起来有一股怪味。也可以用塑料管子点燃后往猪毛上滴,待冷却后连毛根一起拔出。相比之下,我们最喜欢用臭油子(沥青)拔猪毛。这样趁父亲不注意,我们就从化臭油子的小钵里偷出一小勺,趁热浇灌进事先找好的螺丝帽里,待冷却成形后,再在尖腚上按上一颗小钢珠,一个陀螺就做成了, 能在冰面上抽得团团转,于是村西的小河冰面上,就有了我们大呼小叫的欢笑声。
近晌午,疯玩够的我和弟弟跑回家,烀得稀烂的猪头已经热气腾腾端上了桌。父亲烫酒的小锡壶在热水里温着,“咕嘟咕嘟” 冒着热气。逢年过节,父亲都要喝上两口的。烀出的猪头,被分成了好几盘菜,有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猪耳朵,有全是瘦肉的口条, 还有“艮啾”的猪拱嘴,咬一口满嘴流油的猪后脖。过节了,大人们的心情好,规矩少了, 我们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甚至壮了胆,要求尝了一小口“老白干”,结果呛得连连咳嗽, 眼泪都出来了,急忙嚼了一口猪舌头才压住。
大人们还在喝着,我和弟弟已是眼馋肚子饱了,这时外面又响起呼朋引伴的喊叫声, 我们下炕蹬鞋就要往外蹽,却被母亲喊住了, 她从兜里掏出几角钱递给我:“别疯跑了, 带着你弟弟,去村头你老于大爷的剃头棚剃个龙头,兴旺一年呢!”
我和弟弟出了家门,一路向剃头棚奔去, 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唱着,“二月二,龙抬头, 剃龙头,排忧愁,好兆头,好开头……”
清明节
北方清明节到来正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时节。清明节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春耕春作开始的节气,民间有“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之说。清明节又称“寒食节”,相传春秋时期,晋国臣子介子推追随晋公子重耳逃亡。有一次, 重耳饿晕过去。介子推为了救重耳,从自己腿上割下一块肉,用火烤熟了送给重耳吃。十九年后,重耳回国做了君主,成了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晋文公执政后,派人三番五次到绵山(今山西介休县东南)请介子推出来做官,介子推不就。晋文公听从人言, 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来,没想到把介子推母子都烧死了。晋文公为了纪念介子推,下令把绵山改为“介山”,在山上建立祠堂, 并把放火烧山的这一天定为寒食节,晓谕全国,每年这天禁忌烟火,只吃寒食。
清明节这天一大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 村街上就响起了杨大喇叭卖豆腐的喊声:“豆腐,豆腐唻——”喊声清脆高昂,小喇叭一样传出很远。母亲喊起我,让我去换块豆腐中午吃。杨大喇叭的豆腐是卤水点的,压得又实成,豆腐呈微黄色,豆香味浓郁,蘸酱炖煮都可。当我手中托着一块颤颤巍巍的豆腐走到家门口时,母亲从房檐下的鸡窝里又摸出几个热乎乎的鸡蛋,清明这天要吃鸡蛋和豆腐,“不吃豆腐,穷得乱抖擞;不吃鸡蛋, 穷得乱颤颤”,民间这样说。
吃过早饭,去孤山子下的祖坟扫墓祭祖。母亲本来要一起去,由于父亲突发心肌梗死离世没几年,担心母亲见到父亲的坟茔伤心, 被我和弟弟劝阻了。
阳光温暖,春风拂面,走在去往山野的小径上,身心通透,仿佛水洗了一般。近处是柔软的探头探脑的小草,几朵娇弱的迎春花刚露出小脸,远处的柳丝爆出鹅黄的嫩芽, 随风摇动,摇起一片迷蒙的柳烟,“叽叽喳喳” 的鸟叫声萦绕其间,俶尔飞散,将春讯传出很远很远……
几座坟茔,按着辈分的高低,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荒草间,昭示着一个家族绵延不绝的繁衍。我和弟弟用锹为每一座坟茔培土, 新翻开的泥土带着一股微腥的土味,斩断的草根树根发出酸涩的气味萦绕鼻息间。我们一锹锹将坟茔上的蛇洞鼠窝填平,塌陷变形处修好,又在坟头压了黄表纸。烧过几刀纸后,从辈分大的、埋在后面的坟茔往前磕头。磕到父亲的坟前时,弟弟跪着不动了,嘴里轻声嘀咕着:“我妈让我给你捎话,你走得早, 也不能撒手不管我们孤儿寡母,要保佑我们娘几个,有吃有穿的能过下去……”弟弟说着说着沉默了,抬起手擦擦眼角,我也不由湿了眼窝,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房梁塌了, 日子还得撑下去啊,其间的艰难困苦,一言难尽。
上完坟,坐在坟茔地间休息。弟弟望着修整一新的坟茔,感慨地说:“老祖宗安排得好啊,一年里,从春节开始,一直到阴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每隔三个月就安排一次上坟,这样做就是担心活着的人忘了逝去的列祖列宗啊,看到坟茔地,更是知道了咱们从哪里来的,最后又要到哪里去。”我对弟弟的一番感慨虽然感同身受,但很快就被坟茔间草丛里的荠荠菜、小根菜吸引了目光,急忙站起用铁锹挖了起来,小根菜炒鸡蛋,荠荠菜炖土豆,都是应时的、乡间不可多得的野味。
回家的路上,天空突然飘起了细细的、亮晶晶的、似有似无的雨丝,扑面沾衣,空气愈发显得清新洁净起来。远处,雨雾与绿意融为一体,隐约间,似有一面酒旗斜斜飘出, 不由想起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在雨雾迷蒙的清明,与唐人做一次诗意的对话吧。
五月节
母亲搬过荆条筐一五一十数鸡蛋的时候, 我们就知道五月节来临了。
其时,鸡蛋就是我们家的零花钱,母鸡屁股就是我们家的储蓄所,常日家里油盐酱醋钱全凭它出,母亲是常常扣着鸡屁股算计着家里的花销,也就五月节里会煮上几个鸡蛋犒劳一下我们,平日想都不要想。
五月节的头一天,我和弟弟有很多事要做。下午放学后,我和弟弟拐着筐上小西沟采柞树叶子包粽子。那时供销社没有粽子叶卖,谁家要包粽子都得自己上山采柞树叶子。包粽子用的黏黄米、黏大米母亲已于头几日用水浸泡好了,每个粽子还要搭配半个干瘪的红枣点缀一下。柞树叶子包出的粽子经上锅一蒸,有一股略带苦味的清香,吃到嘴里回味悠长。美中不足的是柞树叶子掉色,往往会染绿了粽子。
邻家女孩小青非要跟我们哥俩一起上山, 她关注的不是柞树叶子而是“包指甲草”—— 一种长在小河边上阴暗潮湿处的暗绿色的饱含汁液的草。采来它那椭圆形的叶子后,和着白矾一起捣碎,捣得黏黏的,于头一天晚上用布条包到手指甲、脚趾甲上,第二天指甲就变成了暗红色,一个星期不会褪色,是当时爱臭美的农家女孩的最爱。
我们哥俩和小青一边兴致勃勃地往小西沟走着,一边议论着今年的五月节能分几个鸡蛋,能分上一个“双黄蛋”最好。小青在一旁羞我们:你们真馋,像我们家的小花猫。弟弟做了一个鬼脸回她:你采“包指甲草” 包指甲才臭美呢,像什么,小花猫洗脸?弟弟说完,我们几个全笑了,惊飞的山雀把我们的笑声带出很远很远……
五月节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母亲包粽子。母亲把从水中捞出的黏米晾干,用汤匙舀到洗净的柞树叶子上,母亲粗糙却又灵巧的双手三绕两绕,一个长方形的粽子就包成了,摆到盖帘上,又去包下一个。一会儿的工夫,粽子就像听话的士兵在盖帘上站成了一排。我们看了许久, 上床后又议论了一番第二天五月节里的种种美好,兴奋了好一阵子才咽着唾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正睡得蒙蒙眬眬,感觉自己的手指头像爬上了什么东西痒痒的,强撑开眼皮一看,母亲正在往自己的中指上缠“五色线” 呢。“五色线”是母亲用白棉线自己染的, 勉强凑够五色,色不纯正。好在我们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只要能达到母亲所说的不踩长虫的目的就行。
我还想再懒一会被窝,被弟弟哭哭唧唧的声音闹清醒了。弟弟正看着自己的大脚趾盖赖叽呢,原来母亲也给他染了一个红脚趾甲,染料正是从小青那里要来的。弟弟说这下坏了,要被小伙伴们笑话了,哪有男孩子染脚趾甲的。母亲叹息一声:你大姐早早嫁了远处,妈妈就喜欢小姑娘,一高兴就给你染了一个。快起床吧,一会儿多分你一个双黄的鸡蛋总行了吧,再说穿上鞋,大伙也看不到啊。弟弟一听,破涕为笑,急忙起来和我一起去踏露水采艾蒿了。
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顶着薄纱般的晨雾,走进了村西小河边的草丛中,寻找着零零散散生长的野艾蒿。一会儿露水就把裤脚和胶鞋打透了,手中多了三五棵灰白色的、散发着浓浓药香的野艾蒿。很快,手上、衣服上也沾染上了浓浓的艾蒿香,我们举着艾蒿,又去小河里洗了一把脸,就算达到了五月节早晨踏露洗脸一年精神的目的,快乐地向家里跑去。
父亲正在打扫庭院, 见我们回来,停下手, 接过我们手中的艾蒿,用红布条一缠,就插到了房檐底下。据说这样,一年家里就不招虫子了。平常抠门的母亲这天也出奇的大方, 冲着要迈进房门的我递过了一个“驴腿瓶子”, 又塞给我几张毛票,些许揶揄地说:“去供销社给你爹打上二两‘猫尿’,让他今个儿也高兴高兴!”我接了瓶子和钱转身就跑出了房门。院子里随即就传出了父亲有些跑调的二人转唱声:八月里秋风冷飕飕哇,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
等我拎着从供销社打来的散酒走进里屋, 炕桌上已经摆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桌子一角煮熟的鸡蛋正放在水瓢里用凉水冰着。弟弟手里正在不断地倒腾着一个滚烫的鸡蛋,烫得嘴里丝丝吸气。我把酒瓶递给父亲,也伸手去水瓢里抓出一个鸡蛋。端菜的母亲在一边说,“每个人一个鸡蛋,剩下的是我和你爹的!”弟弟在一边高声说:“不对,你答应我的是两个!包脚趾甲多给一个!”我的运气不算太好,捞到了一个刚下的鸡蛋,剥了好长时间的蛋皮才吃到嘴里,清爽黄香, 那个滋味啊,一言难尽!
父亲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到嘴里,“咯嘣”“咯嘣”嚼几下,滋溜一口小酒,很响地咂吧咂吧嘴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同样吃不了热鸡蛋啊!”经过酒的滋润, 父亲黑红脸膛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笑得像个弥勒佛。
还是小弟会来事,举着一个剥好皮的鸡蛋送到母亲嘴边,嘴里直嚷嚷:“妈,你也尝尝吧,真香!”母亲夸张地打了一个响嗝, 说:“你们吃吧,我吃过了,打饱嗝都带鸡蛋味呢。”说完又忙别的去了。
我瞅着水瓢里的鸡蛋一数,还剩十八个, 记得早起母亲说拢共煮了二十个鸡蛋,我和弟弟一人吃掉了一个,母亲是什么时候吃的鸡蛋呢,桌子和地上又没发现鸡蛋皮。
八月节
三春赶不上一秋忙,八月节到来的时候, 农村正赶上秋收时节。生产队大帮哄,稍微一扯拉,雪就把庄稼捂地里了。口粮就是救命粮,全队上下都红了眼,起早贪黑囚在地里往回抢粮,八月节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父亲是队里的车老板,赶挂马车往场院拉苞米、豆子。母亲和一帮生产队的姐妹们在场院里围着苞米堆子扒苞米窝子,扒好的苞米装到高粱秸打的攒子里晾干不会发潮长霉。彼时的学校是放农忙假的,作业任务又不重,我们一帮野小子就长在了场院里,一会躲在苞米攒子之间藏猫猫,一会爬上豆垛、谷子垛上面站岗放哨,操着高粱秸编的手枪玩打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
正玩得高兴,看场院的孤老头子李大爷手里抡着赶车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过来了,手腕一抖,“啪”地甩出一声脆响,嘴里吆喝道, “小兔崽子们,闹哄啥,找抽哇,都过来!” 我们都知道李大爷一向嘴恶心善,特别喜欢我们这帮臭小子,噼里啪啦跑到他面前,抱胳膊扯腿,爷爷长爷爷短地喊个不停。李大爷抖着花白的胡子,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小兔崽子们,要过八月节了,爷爷犒劳一下你们怎么样?”我们拍手叫好,李大爷脸一绷, “得满足爷爷一个条件。”我们齐声问:“什么条件?”“谁让大爷弹个脑瓜崩?”我们一时无语,李大爷则笑得胡子直颤,象征性弹了小宝脑门一下,就领着我们朝生产队的谷子垛走去。
谷子垛上正落着一群黑压压的麻雀在啄食谷粒,接近谷子垛,李大爷示意我们噤声, 让我们蹲到地上,他悄悄地拎着鞭子朝谷子垛摸过去,小宝低声说,“悄悄地干活!” 李大爷摸到谷子垛下,突然站直身子,抡圆了鞭子,照着麻雀落脚的周围“啪啪”甩出几鞭子,声起雀惊,转眼间几十只麻雀惊叫着飞远了。
等我和弟弟赶回家中,已是掌灯时分。母亲正在厨房里做月饼呢。我问母亲怎么不去供销社买月饼,前几天刚进的,我们已经去看过好几次了,只是没好意思说馋得直流口水。母亲愣了一会儿,说:“供销社进的哪有妈做的好吃,又软乎又香,等明天过节你们一吃就知道了!”
母亲做月饼很用心,做月饼用的青红丝是用细粉丝染成红红绿绿掺到馅里就是青红丝月饼,五仁月饼把花生仁炒熟擀碎即可, 兑几块炒熟的山核桃仁就算高级的了。另外还有鸡蛋馅的,芝麻盐馅的,每年都做好几样, 一来送人答谢亲情往份,二来让我们兄弟也趁机饱饱口福。用和好的面包住馅,团成团后放到月饼模子里往外扣,一扣一个,月饼面上的花纹以粗枝大叶的福字居多,精细一点的有花好月圆的字样,还有怀抱小白兔的嫦娥飞天,几条线条勾画,仔细分辨才能看出。能分到这样一块月饼,好长时间也舍不得吃, 最后放得有哈喇味了才吃掉。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家里要摆桌祭月的。把刷了红漆的小方桌摆到打扫干净的院子里, 把月饼、葡萄、梨摆到小桌上,再点燃三支细细的香插进放了草木灰的香碗里。我们顺着袅袅升腾的青烟望向悬在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圆月里模模糊糊的黑东西就是桂花树、吴刚、嫦娥和玉兔了。此时天地一片澄明, 简单的仪式就有了一种庄严感,我和弟弟肃然站立着,也像大人一样的满脸严肃。
祭完月,我和弟弟刚想把手伸向月饼, 父亲一摆手说先别急,今晚我们过一个特殊的八月节,趁着好月光,去咱家的自留地里割豆子。原来,我们家自留地里的豆子成熟得已开始爆荚了,白天大人们忙生产队里的活没时间收割,趁着晚上夜露一打豆荚还不扎手,正适宜收割。见我们哥俩磨蹭,母亲伸手抓过两块月饼,塞进我们兜里一人一块, 我们才有了笑脸,跟着大人朝自留地走去。
如水月光下,豆棵顺垄而立,有些凄凉的秋虫唧唧声此起彼伏,地头蓝的、黄的野菊花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散发着浓烈花香, 熏得弟弟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父亲母亲一人一垄操刀开割,我和弟弟在后面把割倒的豆子抱成堆,用葛条捆成捆方便大人往回背。累了,就抬头望一眼明月,再嚼上一口月饼,接着忙活,月亮走,我们也走, 夜渐深的时候,豆子割完了,我们哥俩也学着大人伸了个懒腰。弟弟突然发现了什么,说, “我怎么看月亮不太圆呢?”父亲爽朗地笑了, “这就对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走,回家, 明天晚上我们接着赏月!”
重阳节
重阳节在农村传统的节事中不怎么被重视,一是因为仪式感少,又没有什么代表性饮食,二是正逢秋收大忙时节,村人们忙于农事无暇过节。后来知道,重阳节正逢九月初九,“九九”与“久久”同音,九为个位数最大的数字,含长寿的意思,所以重阳节又称老人节。古人对重阳节很重视,要组织祭天地鬼神、庆丰收的仪式,参与的人要佩戴茱萸,喝菊花酒,祈求平安长寿。文人骚客更要登高望远,赏菊赋诗,以不负大好秋光。重阳节对我也很重要,一是借机回乡看望老母亲,二是弟弟生日,借此一聚。
自父亲突发心肌梗死撒手人寰后,母亲领着未成年的兄弟俩艰难度日近二十年,耗尽了精力。古稀之年到来时,母亲的老年痴呆症越发严重了,一会清醒一会糊涂,一天疯疯癫癫在村里乱跑,亲朋也大都不认识了。
还没走近老屋,远远地就望见了倚在大门边老山楂树旁的母亲。秋风里,佝偻着腰身的母亲仰着一如老山楂树皮般粗糙的皱纹密布的脸,痴痴地望着村街。纷乱稀疏的白发迎风飘动,瘦弱的身体也似乎在颤抖着, 间或有几片枯叶翩然而下,落到了母亲的头发上她也全然不觉。见状,我心下一热,眼窝不由潮湿起来,紧走几步,扶住母亲,埋怨她不该站这儿遭罪,家里人还用迎吗。母亲舒展开满脸的皱纹,孩童一般笑了,急忙递过来手里攥着的山楂,欢喜地说:“早就知道你能来,我给你捡这个吃,你看树底下还有!”我接了山楂,搀扶母亲回屋,母亲突然又转过头认真地问:“你吃饭了吗,他大舅?”我一时哭笑不得,正好弟弟迎出屋, 我指着弟弟问:“他是谁?”母亲似乎有些不高兴,剜我一眼说:“我老儿子小义吗, 他我还能不认识?”原来自从母亲病重后, 只认得成天身前身后侍候她的老儿子了。
进屋坐炕沿上和母亲唠了一会嗑儿。母亲说话兴致很高,却说得张冠李戴,答非所问, 听得人一头雾水。见弟弟在收拾镰刀、绳子, 一问,要去承包地里收拾庄稼秸秆。便一同前去,也算是登高踏秋了。
承包地在孤山下。弟弟去地里忙活,我便顺着地头的小道,一路迤逦着向山顶攀登而去。暮秋的五花山经过秋霜的数次浸染, 色彩显得更加深沉厚重,层次感也愈加鲜明。红的枫叶呈现出一种老成的铜锈色,黄的桦树叶、秋树叶在微拂的秋风中翻飞,阳光打在上面,叶面呈现出跳跃的金属质感,瞬间使人目眩神迷。树下的蒿草、灌木,叶子已然发暗、发乌,过早显出一种颓态。倒是小径两边东一簇、西一丛的野菊花开得正盛。野菊花有两种,蓝色的野菊花花朵稍大,金黄色的花盘轮生一圈淡蓝色的花瓣,一朵朵簇拥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黄色的野菊花花朵稍小些,却是香气浓郁,微风扫过,浓香扑鼻。弯腰采来一丛,正待举到眼前细看,谁曾想一股浓香突然钻进鼻孔, 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熏得眼泪都出来了。
攀爬到山顶,跳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山顶的秋风似乎更强劲了,吹得头发飞扬, 衣衫“呼呼”作响,极目远眺,天空澄碧如洗, 一尘不染;天空下的鸭绿江宛如一条深蓝的彩带,静静地流淌在千山万壑之间;近些的村庄,青瓦白墙的民居错落有致,几缕炊烟淡淡飘荡其间,夹杂隐隐的人喊马嘶牛哞声、鸡鸣犬吠声,人间烟火气氤氲其上。山到绝顶我为峰,登高望远,屹立于天地之间,胸怀豁然开朗,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人生在世,建功立业,舍我其谁?豪情奔涌之际, 本想赋诗一首,却因才思枯竭,最后拍着大腿, 发出“啊——啊——”几声长啸,余音也回荡在山野间,久久不散。
中午回家吃饭。刚坐到饭桌上,弟媳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母亲又“作妖”了。原来我回家时,买了一些河蟹,放养在水盆里,上面盖了盖子又压了石头。弟媳在外面忙活完了回来准备煮河蟹,掀开盆盖,发现河蟹全没了,开始以为跑掉了,围着盆边找了好一会儿,一只也没发现。后在灶坑边发现了一些河蟹的壳、腿等残肢,原来是老母亲自己在家,发现了水盆里的河蟹,当成蝲蛄,就着锅底坑的火炭烧着吃了。弟媳说完, 惹得我们全笑了,母亲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也跟着笑了,笑声比谁都响亮。
无酒不成席,何况生日时。菜端上桌子, 弟弟开了一瓶酒,每人斟满了杯。看着母亲眼巴巴望着我们的可怜眼神,弟弟给她倒了少半杯,母亲就像孩童分得糖果一样,咧开嘴高兴地笑了,急忙品了一小口,嘴却咂得很响,很享受的样子。我从兜里掏出采来的野菊花花瓣,放到白酒杯里,经酒一浸,花瓣的色素在酒水间慢慢洇开,白酒就浸染了美妙的色泽,酒水也就带了淡淡的苦涩的花香味,咂一口,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酒过三巡之后,面红耳赤的我,心底又涌起上午登高望远的豪迈情怀,撸胳膊挽袖子站起来,为弟弟诵诗一首: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诵着诵着,我的眼睛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