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大暑之日,应大顶子村文友李树成老汉之约,携两位城中文友一同来到大顶子村李老汉家做客。当日虽骄阳似火,但村旁有大顶子水库与群山相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暑气也无处安身。几位老友同游水库,笑傲山间,推杯高粱酒,油炸茄子盒,或谈诗,或吟唱,不亦快哉,遂有此记。
《偶遇新发屯》
在桦甸城向南方向,车行十余里,左侧有一处岔道,向里行六七里, 即是大顶子村。我和城中两位文友打车疾驰而去,此前对该村只是听说, 并未来过,因而处处觉得新鲜。
此处村路因年久失修,车行上面已经很是颠簸。但两岸玉米地碧绿葱翠,放眼望去,一派喜人的长势。很快,前方出现了一座水库,坝体不高,水面怡然。村中道路旁已有妇女儿童在嬉戏玩耍,我们一直未停, 直奔向前方的另一处村落。
我们几位只顾欣赏夏日田园风光,却未曾想问李老汉在何处下车, 他也一时忘记出门来接我们。很快给他去了电话,他告诉我们,他们家在入村以后的某个胡同,但此地很是相似,我们已经越过了大顶子村, 来到另一处村落了。司机也不知这里的详情,我们想,此地既已经离他们家不远,就让司机先回城了。
下车后,我们告诉李老汉,我们在村中小桥处等他。他听后,先是有些茫然,后问我们是不是越过水库,到了另一处村子?我们说是。他说,我们走过了,他现在开车来接我们。我们仨看桥下溪水潺潺,两岸全是青翠的树林。而村落就在这些林木中间,真是想不凉快都难。我看到桥旁边有一家小卖部,恰好大家口渴,遂进入屋内给大家买水。我问店员,此处就是大顶子吗?柜台店员是一名青年姑娘,她说, 大顶子村有两处村落,前面有水库的,是大顶子村的主体,也叫大顶子屯,我们这儿叫新发屯,两处合称大顶子村。
我一听,瞬间明白了。来之前,没问清李老汉,车一下子就开到了最里面。但也恰好有了这种和村子的深入交流,不仅得遇了村里标致姑娘如同导游一般的细致讲解,还将整个村子的构造都看到了。若是李老汉直接在前面迎接我们,还真就不会向村子里走得这么深。
我忽然想起,我与新发屯的偶遇,实际上早有预兆。二○一一年,我从南方回到吉林工作。当时,我要把户口迁回来,需要到我所在乡派出所落户。期间,恰好遇到一位年龄相仿的叫董杰的同乡,她要把户口迁到新疆——她恰恰就是大顶子村新发屯人。只是当时我只知道她是大顶子村的,并不知道她是新发屯的。还是这次来访,问到了李老汉的妻子,认识你们屯的董杰吗?李嫂说知道,说她是新发屯的。这么一说,时隔十余年后,我才得见大顶子村,更亲见了新发屯。老友董杰在新疆发展得很好,十余年来,不仅事业有成,还在那儿安了小家,一双儿女健康成长,家庭很是和睦。
我想到“新发”的寓意,一定是先人先是开垦了大顶子村的主体部分,而后由于人口的增加与土地的拓展,进一步开垦到了新发屯这里。并且,这里地势更加平整,的确更利于耕田与办公——我们发现,大顶子村委会恰好就坐落于新发屯。实际上,千余年来,直至现在,从自然气候、地理等条件来说, 东北一直是地广人稀的。即便有几座人口过百万,甚至千万的大城市,也是屈指可数, 更多的地区,是沿着广袤的森林河流,星罗棋布地散居着的。
这符合东北地区的人文生态。试想,本地的冬天长达半年,人们的居住环境一定要保障取暖方便。东北地区绵延着长白山山脉和大小兴安岭山脉,众多的大小城市与山野村庄,最初,就是选择在打柴方便的地方落脚的。而且东北的山体比较稳固,因而住在山坡下的村庄都很安全。不必说其他的地方, 就像我居住的小城桦甸,就恰如一块盆地中的小城——周边都是山峦,即便不高,但有山水将其环绕;就像我这次寻访的大顶子村, 更是大山沟中的村寨,不仅有在青山碧水间的大顶子水库,更有方圆三十余里的最高峰——大顶子山,该村正是因为这座高峰而得名的。
顶者,高也,大顶子,就是大高山之意。
《水库觅清凉》
东北东靠太平洋,西望贝加尔湖。此地森林密布、河湖众多,因而很少有干旱少雨的时节。又因为水力资源丰富,所以多建水库, 较有名气的有白山水库、红石水库、丰满水库、亮甲山水库、月亮泡水库、关门砬子水库, 等等。它们的功能往往是综合性的——集发电、防洪、灌溉、养殖等于一身,利国利民多年。
这次我参访的大顶子水库坐落于山沟沟的深处,此前我并不了解,直至来到这里, 才惊诧于这群山环抱间流淌出的一泓碧水。水库如平整的湖面,靠近她,就感觉到了她如兰般的呼吸,周身瞬间凉爽起来。是的, 我和文友来到水库时,正值烈日当空,但因为村中树木遍植,又显得不那么烘烤了。放眼望去,周边的大树,在充沛水汽的滋养下, 都高大异常、丰茂异常。我问几位友人,面前这株大树是榆树吗?我首先想到了榆树钱, 但发现榆树叶子和眼前的细长叶子并不一样。
擅长作词曲的刘发财兄笑道,这是柳树。我忽然想到垂杨柳——可是我固执地以为杨柳树多在水边出现,忘了极其有名的鲁智深典故了。面前这棵大柳树,足有二十多米高, 我说,看这架势,树龄至少有四五十年了。大家纷纷称是。连这村中的大树都能达到这等树龄,更可以想见旁边山里大树的繁盛了。
很快,我们来到了水库旁。接待我们的文友李老汉是村里的老户,他是看护水库的负责人之一,因而我们得以进去参观。平时, 水库大门自然是紧闭的,出于种种安全考虑, 也自然不允许随意进入。水库大门的右侧, 是一行排下去快有二十米长的葡萄架,架下是红砖铺成的甬路。葡萄架上已长出一串串盈绿可人的葡萄,有风吹来,我仿佛闻到了一两个月后,葡萄香甜的味道。可以想象, 夏夜星空,若是在这行葡萄架下摆上躺椅, 吹着微微湖风,再强的暑热,都会被吹散。
不远处的岸边,有两条如同筏子或者渔船的东西,但并不是船,里面堆积了几袋如同沙袋一样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才明白, 这是两处斜坡式的小渡口,固定在了水岸边, 方便人们上下船。但因为水库已经封闭管理很久了,来此用船的就只是观测水文与养殖水产的同志了,而且一年下来,也用不了几次。因而这两处渡口的下脚处很是简陋,另一处更是因为水泡雨拍,而显得斑驳不堪。不过这都没什么,即便没有渡口又能怎样,能够驾船下水的,都是熟水性的高手,他们都是这片山水的守护人,喝着这里的水、吃着这里的鱼虾长大的。
渡口的旁边就是一条明显的渔网带,起着养殖的作用。水库的养殖条件是得天独厚的,我吃过太湖、松花湖、星星哨湖的水产品, 那种鲜美令人惊喜。面前的大顶子水库虽然由于近日降水连连而显得有些浑浊,但朗日晴空下,依然一碧万顷。我和几位老兄走在堤坝上,望向湖面一侧,我问李老兄,这水库到底多深?他说,那有标尺。我一看那露出水面几米的水文观测尺,大吃一惊,上面显示的水位高度居然是三百四十六点八四米。我和大家都很诧异,我们的面前就是大坝根啊——那是最深的地方,何曾想到,脚下不远处,竟是如此深的地方,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但大坝上面是足够宽阔的,而且不去想水库多深,只看两岸风光就足够欢喜。此时,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鸟飞快掠过了水面,也许它正在捕食刚露出水面换气的小鱼儿。它的速度算是眨眼之间,仿佛是从水库的一侧飞来的,叼到鱼后,迅速地飞向了水库另一侧的山林间。此时,我想起了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中的一句诗,“漠漠水田飞白鹭, 阴阴夏木啭黄鹂”。面前的水库一定是不乏水鸟频繁光顾的,也许就有白鹭,有黄鹂, 只是由于我们这会儿的打扰,它们不便出来与我们相见。我们毕竟是生人,也许,它们见到本地的渔翁,才会出来与他们翻飞嬉戏。
这么想着,往前又走了几步,不一会儿, 忽听得扑通一声并泛起浪花,我以为是文友拿着石子打水漂溅出来的呢。他们说是大鱼跳出来撞的,我说这么大的鱼啊?李老兄说, 可不是,这里有二三十斤重的鱼呢。我想, 这大鱼要是做成剁椒鱼头,鱼身做成酸菜鱼或者水煮鱼,那该是山野间最纯正的美味了吧。所以,我真是羡慕生活在水库岸边的大顶子村民,他们可以尝到这近在咫尺的美味, 何其美哉快哉!
大坝的另一侧就是满眼的庄稼田了。放眼望去,主要呈现出三种农作物,近处是大豆, 远一点的中间部分是大片的水稻田,左侧是玉米地。我想,这应该是因为按照水库灌溉放水的走势而设计的。李老兄告诉我,水库近年新建了泄洪道,让水渠灌溉水田更加安全便利。站在坝顶望向这片庄稼,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天气足够晴朗,从大坝下面一直伸向远方,是满眼的碧绿;天空上漂浮几朵形态各异的云,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时,让这块大绿毯形成了明暗对比的色调——蓝天、白云、绿庄稼。文友王鹏老弟说, 如果不看这些具体的农作物,这就是一片青青的草原啊!我深感认同。镜头稍微往左转一点,映入眼帘的,就是大顶村的主体部分了。村庄坐落于最高峰大顶子山的半山腰处—— 像扇形一样向两侧延伸下去。同样是被蓝天白云、青纱帐庄稼宠爱着的村落,画面定格在我的镜头中,这是我在大暑之日摘下的颇为得意的果实。我将其命名为《画里村庄》, 按照与我们同乡的喜剧明星宋晓峰的名言来说,“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啊”。
而我的题图配诗是:
夏姑娘穿着百褶裙,她的倩影
投到了村庄的身旁
村庄也是个很有衣品的庄稼汉
他坐在一席绿色的毯子上乘凉
此刻,时间已近中午,烈日已来到头顶。好在我们身处水汽扑来、满眼青翠的地方, 否则,说什么也不可能在这里畅游这么久。在水库觅清凉,无疑是避暑的上佳之选,虽说头顶的烈日显得不够友好,但水坝两岸的旖旎风光又是必须在光线足够好时才能看到的自然赏赐。
《把酒话桑麻》
李老兄盛情邀我们至家里。下车后,只见一处宽敞的农家院落呈现眼前。庭院很宽广,左侧是马厩与狗窝,正中是一处大房子, 右侧是新盖的车库,房后是一片菜园,各色蔬菜瓜果遍植。李老兄和李嫂把我们热情地招呼到屋内,两个人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洗水果,让我们倍感温暖。随后,李嫂在后厨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阵阵炒菜香立刻飘来。
李老兄从仓房打来了满满一瓶高粱酒, 舀酒的容器正是多年前经常用来打散装酒、打酱油的那种带有长细棍茶缸状的打酒器, 这唤醒了童年记忆。
很快,一道道农家菜肴摆满了桌子。按照我们北方话讲,我们四个老少爷们儿分次落座,开始推杯换盏起来。我看到窗外不远处就是一片青山,面前的李老兄张罗着大家喝酒夹菜。不经意间,我望向院子外不远处的青山,再看看笑容可掬的李老兄,发现他多像隐居鹿门山的孟浩然啊!面对此时的情景,我脱口而出那首传唱千年的诗篇:“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二○二一年,我阅读了李修文的《诗来见我》,颇有感触。如今在这个大暑之日, 我来到老友的山水田园访问,那从小熟悉的“王孟诗派”中的诸多诗句,就这样不请自来了。我说,待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来李老兄家叨扰。李老兄瞬间回道,何必等到明年?天气凉爽些,你们再来,我带你们去爬大顶子山,站在山顶,能看见方圆几十里的景象。
我们再次感谢李老兄的豪爽大方。恰如面前这醇厚甘甜的高粱酒,高粱是李家自己种的,然后交给村里的酿酒坊制作。看上去, 里面还残留着高粱细末呢,保留着乡野间最醇厚的粮食酒味儿。想到古人没有啤酒,没有红酒,就是一色儿的白酒——文人饮白酒才最有古风。于是,我这个平时不胜酒力的人都忍不住倒上了半杯,向几位文友敬起酒来。
本来我们邀请了李嫂一同入席的,但她和我们客气下,就去西屋休息了。我知道, 两位老人家为了我们,精心准备了一番,洒扫一新的屋内外的客厅庭院,与远处的青山、偶尔的鸟啼相互映照,鸟鸣传至我们耳边, 格外悦耳。在二十余年前学过的杜甫的《客至》就这样来到面前,我提起酒杯,闭起眼睛, 带着大家吟诵道:“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老两口的三个孩子都出息成才了。大女儿在附近村当会计,大女婿是另一个村的村书记;二女儿在长春工作,是一名公职人员; 老三是一个男孩——长得和李老兄特别像, 是本市的一名人民警察。屋里的照片上,三个孩子及他们的子女和两位老人家幸福和睦地在一起,这是他们奋斗多年,收获的最大财富与幸福,看到老两口提起儿孙时的笑脸, 就说明了一切。
我和王鹏弟的年龄和他们的儿女差不多大。还好我们是第一次来访,若是多年前就来过,今日再来看望,看到他们儿孙都这么大了,一定少不了如《赠卫八处士》的唏嘘! 恰如潘向黎女士写怀念其父的文章《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中所说的:“就在那个秋天的黄昏,读完这首诗,我流下了眼泪,我甚至没有觉得我心酸我感慨,眼泪就流下来了。奇怪,我从未为无数次击节的李白、王维流过眼泪,却在那一天,独自为杜甫流下了眼泪。却原来,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来到那一天。”所以,人到中年的我们常常感叹——年少不知曲中意, 听懂已是曲中人。
李老兄讲述着他们家的过往与现在,现在若说有一件挂牵的事儿,那就是她的二女儿还迟迟没有归宿。三个孩子,都得到了大顶子山水的眷顾,都很出挑。尤其是二女儿, 高挑靓丽,又有着浓浓的书卷气。她的前三十年,的确是在为事业奋斗,从大学毕业, 一步步到现在事业有成,做出了令家乡父老常夸、令父母倍感荣耀的成绩。李老汉和我说得非常实在,农家小院考出去的姑娘,能获得现在的成绩,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在择偶方面,也不容易——条件更好的,看不上咱,孬了,咱也不想委屈咱家姑娘。所以, 就一直没有合适的。我劝道,姻缘这事儿, 古今中外都一样,关键是碰——碰到互相欣赏的那个人,一切外在条件都不是事儿了! 就像我们喜欢的杜甫一样,年少时,读杜诗品味出的味儿一定是浅显的,没有那种人生经历,何来共鸣呢?一定要到了一定的岁数, 恰如潘向黎说的:“少年时不喜欢他,那是我涉世太浅,也是我与这位大诗人的缘分还没有到。缘分的事情是急不来的,——又急什么呢?”没错,急来的缘分,没有足够的积淀,难以绵长。已年过半百的李老汉夫妇, 自然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固然着急, 可在婚姻大事上,他们一定是慎之又慎的。他们相信他们的宝贝女儿,自有如意郎君在前面等着。
回到家后,我和我爸聊起了大顶子村。我爸说,大顶子村在二十年前是有度假山庄的,是由一位很有实力的开发商建设的,你们走的那趟水泥路就是他修的。我想起了那条路,虽然已有些冻裂,但仍能看出当年的韧性。这让我想起了我的老家,和大顶子村隔着一座山的关门砬子村。在近三十年前,同样有度假村,我家那儿的水库,在二○○○年被列为本市的水源地,就逐渐将相关的旅游项目停下了,并把靠近水库的村民迁走了三分之二。老家的那片山水,更是成了我们难以忘记的乡愁了。
又过了几日,李老汉告诉我,他女儿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当然,两个人只是先交往着,一切都不着急。对啊,就像我与大顶子村的缘分,在我听闻十余年后才终于相会。可一旦相会,不仅十分称心,还惊喜连连。我现在已很是期待秋日来临时,与诸君登上大顶子山,望向周边风光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