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堪堪西垂,绛红色光晕在河面微微荡漾;没有风,夏蝉在对岸枝叶间聒噪,一串串撕裂的鸣叫裹挟着痛苦和煎熬,肆意扩散。靖国元年(1101)五月中下旬的一天,几艘客船在真州水闸内停靠,船夫上岸拴缆绳。有人推开舱窗,平静地看着窗外。那人青衣小帽,面容苍老, 气色却不错。真州水闸是宋时江河联运枢纽,船经水闸在长江和运河间通行,既顺畅又安全。水闸之内是绝佳的泊船之所,南下北上的船只多以真州为中转站。
站在窗前的人是东坡居士。泊船真州,在苏轼既定行程内,他在给程德孺的信中写道:“某候水过赣,今方达南康军,约程,四月末间到真州。”程德孺,名之元,字德孺,是苏轼表弟。船客以船为客栈, 不用寻落脚地,不用搬行李,也不用雇人照看船,随走随停,省去多少麻烦。前人宿于船上,信笔而书,留下许多广为传颂的诗文,但是苏轼心里装着苏家的前程,哪有闲情写“《泊真州》”。
七年前苏轼贬官惠州,随行只有苏过和侍妾朝云,后苏迈携全家南下惠州团聚,苏轼做好了“长作岭南人”的打算,但是命运又捉弄他, 贬他到儋州(即今天的海南省辖区)。儋州三年,其苦难言,一朝遇赦, 出儋州往惠州,苏轼带全家人北上颍川和弟弟苏辙团聚,预期四月末到真州,实际到达晚了一些。苏轼和德孺约定的润州之行不变,携苏过等前往润州。北固山下住着外甥柳闳。柳闳,名闳,字展如,苏轼堂妹之子。堂妹以及妹婿柳子文都已不在人世,苏轼亲到他们墓前祭奠,并写祭文以寄哀思:“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咫尺!”
润州回真州当晚,苏轼写信给苏辙,告诉他去常州安家的决定。他选择远离政治中心,偏安一隅,做一个修身齐家的田舍翁。苏程两家虽是至亲,却早有嫌隙,程德孺任职广南期间和苏轼冰释前嫌,一直对苏轼关照有加。党争激烈年代,苏轼的一首诗、一句话都会成为对手的把柄,对苏轼北上颍川,德孺非常担忧,“北行渐近,决不静尔”是德孺的敏锐观察。展如附和德孺,也劝苏轼三思道:普通人家亲人年年团聚,年年春节母亲都念舅舅,到去世都没能见舅舅一面,若不是舅舅遇赦,我们怎么能见到舅舅;如果舅舅就近安家,我们可以常往来,彼此有照应。彼此照应是他们的客气话,东坡如今还能照应谁,今后也只能享受他们的照应。想到德孺、展如的厚待和关切,苏轼又感动了。人生大戏落幕时,亲人团聚,亲情围绕,是多么幸福!“德孺兄弟意极佳,感他!感他!” 是苏轼肺腑感言。
若不是家人相随照料,苏轼走不出黄州, 更别说惠州、儋州。苏轼连累家人辗转奔波多年,却给不了他们什么——工巧勤俭且有养育之恩的乳母任氏葬在黄州,忠敬若一的朝云墓在惠州。他能做的不过是各写一篇墓志铭,不过是托人清明祭奠。东坡不忍却无奈, 心有愧疚,很痛,绝不能再使家人颠沛流离。苏轼像一只领航的头雁,坠落前要为家人寻求水草肥美的栖息之地。
苏轼在考虑全家未来,却不知他的人生即将迎来退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的贬谪之地, 却也是使他文学成就辉煌的地方。冥冥之中他走过三地,其诗文当世第一,这也意味着他的文学使命即将终结。
五月下旬,真州天气异常暴热,苏轼中暑了,恶心,厌食,头昏。闸内没有一丝风, 唯有“河水污浊下流”。白天烈日暴晒,夜晚暑气不减,怎么办?把船从闸内迁往闸外, 再迁往通济河,苏轼想借风吹水流,一洗病滞。吃冷食以解暑,可是苏轼被腹泻折腾,身体疲惫,吃不了几口就肚子发胀,不吃还身体虚弱,吃与不吃都难受。待在船上只会加重病情,苏轼一夜无眠之后,上岸,在米芾关照下养病于东园。身体略有好转,苏轼随船离真州,往常州。
六月十五,天色未明,苏轼在苏过搀扶下登上客船,上船的一刻他凝视西天,苍颜向长空,良久,他默默走进舱内。此时,一颗星在东方格外璀璨,像一个无言的隐喻。
启明星注视下,几艘客船悄然离开真州, 是一一〇一年真州最值得留存的一幅水墨画。一代文豪稍驻真州是真州之幸,他在真州的故事,有关真州的若干诗文,还有他的才气和光辉被真州永久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