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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笔记
2024-12-26 10:33:23 来源: 作者:曹阳春 【 】 浏览:101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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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梁上的燕子

 

   春分到,燕子叫。燕子的叫声,细碎,短促,衔着菜园的泥土香, 从木栅栏后面,一路跌宕而来。奶奶说,一听到这声音,厚厚的棉袄便能安心脱去了。

   燕子是春天的画笔,它飞过的地方,嫩草发芽,枯树开花,没几日,山川就要变成绿油油一片了。奶奶一生当中,遇鸟必赶,唯燕子, 一次次让她手下留情。尤其那些突然俯冲的,奶奶总拦着我,说它们要进屋筑巢,不得随意惊扰。

   燕巢筑在横梁上,高处一个,低处两个,小酒坛子那么大,口窄、腹圆、陶土颜色,远远望去,还真以为是地窖里的好酒藏到了房梁上。二爷过来吃饭,常歪着脖子,朝横梁一看再看。每回我们摆的八仙桌, 他都要反复观察,他说燕子也有屁股啊,万一贴着巢沿屁股一撅呢。

   奶奶却不担心什么。只有来贵客了,才会在堂屋里吃饭,吃饭的时间,要么中午,要么晚上,中午燕子在外觅食,晚上燕子要安静入睡, 二爷的谨慎,似乎显得有些多余。失算的案例,当然也出现过。巢内雏燕张大嘴巴,正嗷嗷待哺,燕妈妈不辞辛劳,一趟趟飞回来。这逗留的次数多了,下面一桌人的忧虑,难免会被言中。

   一旦扫了饮酒的兴致,不仅二爷,八仙桌旁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疯似的,瞪大眼睛,愤怒抓狂。他们满屋子找竹竿,个个咬牙切齿, 誓要将这巢穴捣得稀巴烂。奶奶急忙挡住大家,说巢里有小燕子,小燕子可没做错事。

   二爷也就嘴狠,他不会真下手的。每年这个时候,他做的风筝, 无一例外,全是燕子形状,从燕首到燕尾, 我记得最大的有六七米长。我们村叫云梯关村,在苏北,云梯关曾是一座著名的关隘。古关流传下来的习俗,气势最盛的,便是这春日放风筝。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绝活儿, 骏马、水牛、兔子、蜈蚣、关羽、八戒,一个比一个强。二爷的风筝形象,一直是燕子, 据说三十多年了,从未更改过。

   放完的风筝,统统卷好,按顺序挂在横梁上。到二爷家吃饭,我也常常歪着脖子, 朝横梁一看再看。二爷很得意,这一只的骨架是竹条做的,那一只连飞了十几个小时, 他的每一句话,皆如沸锅上的热气,快要将自己蒸到半空中了。他越说越起劲,以致好几次,忘了给我们斟酒上菜。

   又临春分,我特地回乡一趟,去老宅旧址, 去拍了拍荒砾堆。堂屋早被拆除,满目残砖碎瓦,一脚踩在断裂的横梁上,我隐隐听到了清脆急促的声音。这声音,耳熟,特别耳熟, 它不是来自脚底下,一定不是。瞧,那块菜地还在,二爷的红房子也在,它们能够为我的判断作证。

 

一根钓竿的记忆

 

   你是两年前借来的,没有标牌,没有型号, 用起来却很顺手。借你的那一刻,我酒浓步摇, 满脸通红,以致忘记了地点,弄不清是在城北还是在城西了。

   你的首秀并不完美。那是在揽月河西岸的一棵大树底下,你见众竿排开,自己也跃跃欲试。水里全是荷叶,找不到可以下钩的地方。荷叶上方,五六朵将残未残的荷花像褪了色的口红,一整个下午强装自信,一遍遍扭着脖子吻向天空。你不顾被缠绕的危险, 随便找一条缝隙,一头扎了进去。以为大鱼咬钩了,猛一提,断了线。你哪晓得,游鱼戏荷的同时,也在戏钩,也在戏人。

   你要去九龙湖,你说那里纯粹辽阔,什么摩肩接踵的荷叶,什么妖艳媚俗的残花, 统统被擦净洗去了。湖中鲫鱼成群,我站在桥上,站在码头北边,能清楚看见它们的尾鳍和朝向,甚至有好几条,它们悬在那儿, 不探出头,也不沉入水底,它们在窃窃地打赌——看你有多大本事能将它们钓上来。你当然生气,恨不得冲上去扇一巴掌。可你有心无力,你连轻轻碰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白日不行,那就夜晚,去夜钓吧。星月湖是个好地方,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湖水里也有星星和月亮。那些鱼儿,只要一转身, 不论星月在天上,还是在水里,皆能照亮它们游动的影子。真是一个绝佳胜地!可鱼儿也有智商,你看准了它的影子,它看透了你的心思,它从未离开过你的视线,一直在你周围搔首弄姿,任凭你怎么引逗,就是不上钩。

   你有点气急败坏。你不比别的鱼竿差呀, 身形颀长,弹性极好,握在手里还特别熨帖。这些河啊、湖啊、鱼啊,为何就不待见你呢? 你最后想通了,打算找一座僻静的庄园,去跟那些只在小池塘里生活的鱼儿过过招。你是聪明的,你一出场,鳊鱼、青鱼、黑鱼, 还有昂刺和花鲢,纷纷以身相许。你突然找到了君临天下、万邦来朝的感觉,你的光芒与庄园的气质终于对上了眼。

   可不知哪一天,我竟把你弄丢了。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不会去揽月河、九龙湖、星月湖,但我逐一去找你了。你最有可能安坐在那片庄园里,周末一大早或傍晚,你避开炽热的阳光,独自坐在庄园的长堤上。庄园离我很近,我却没敢动身。我害怕失去你, 更害怕与你重逢。

   酒后握竿,如在大自然中使秤,恭敬与信任是看不见的秤砣。秤砣无言,不狂哮, 也不喃语,但它若是轻轻一抖,再重的分量, 到头来,依然化作一片烟云。

   又是一顿迷迷糊糊的畅饮。只要酒杯还能够晃动,我对你的记忆就不会干涸。

 


一滴水的距离

 

   只要轻轻一弹,你我之间,便不再遥望。弹出去的,是一滴水,一滴秋夜的水。前几日, 河道两旁,仍短袖累累。我出了趟门,这钻空子的秋凉,就趁机,急慌慌跑了过来。于是毫无防备地,多了一滴水,一滴秋夜的水, 栏杆一样,把你我隔得老远。

   透过这滴水,我能感受到体温。人与人的热情,在夏天,最容易迸发出来。而一旦入秋,蝉噪渐弱,蛙鸣偃息,凉意一层袭一层, 人们的身子,也一天紧过一天。这滴水的温度, 一夜又一夜地,只会更凉、更冷、更冰。比不上候鸟,南迁或北返,一年四季,相对恒温。这滴水,这滴任性的水,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突然消暑迎寒,似把你我卷进了一块琥珀里, 一块凝固的琥珀里。

   水的颜色,或是愉悦的,彩虹一般,缤纷绚烂;或是陌生的,花叶落尽,黑白如愁。颜色的背面,挂满了情绪,你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的情绪。不在省城,不在大院,就在桥西头,你的背影,从灯光下一闪而过。我三两箭步,一阵狂追,要去捕捉你的影子。可总是慢半拍,能听到你的呼吸,能摸到你的眼神,却抓不住你的手。色彩越来越少,这滴水,忘记了繁华。

   从水里面,传出了声音。缠绵的、激烈的、舒缓的,像一幕幕话剧,有平叙,有高潮。但不真实,每一个字,都戴了面具。人人都是演员,或长或短的剧本,编得漏洞百出, 台下观众,仍淡定地坐着,假装饶有趣味。说的人,想说真话,听的人,想听真话,但从头到尾,依旧谎话连篇。戒备、提防、陷阱, 这一滴水的距离,量出来的,是生活的乏力, 是爱情的胆怯,是信任的危机。在水的这一头,渴望被拥抱,紧紧地拥抱,而到了那一头, 又拼命地往外推。挣扎,无休无止地挣扎。犹豫,反反复复地犹豫。到最后,顺其自然成了唯一的借口。

   这滴水,要是剖开,定有两个截面。一面很安静,静水流深;一面很骚动,动天翻地。两种状态,凹凸关系,没有谁对,没有谁好, 只有切切地依存。怕就怕在,安静的一言不发, 骚动的满场乱奔,完整的一滴水,七零八落。就像那幅太极图,可以阴阳渗透,可以打出一招一式,但冷的不能过冷,热的不能过热, 唯此方能平衡调和。

   一滴水的距离,究竟有多长?海河与钱塘江,当年一个属燕国,一个属越国,相望三千多里。自从有了京杭大运河,北边的那滴和南边的这滴,便能随心流动,合二为一。最遥远的距离,不能用尺量,只能用心量。心里有个小诊所,把脉的手指,一摁一提, 能跃出温度,跃出色彩,跃出声音,跃出一群人的悲欢离合。如果愿意,这手指轻轻一弹, 一滴水会迅速扩大,起码,能容下几颗跳动的心。

   不过,秋天真的来了。幸好是初秋,离夏近些,离冬远些。

 

河谷里的乌桕树

 

   河谷闭着眼睛,斜躺在夫子洞前。天太冷,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水流,被死死冻住了。谷口的乌桕树,也觉得冷,于寒风中,裸露着, 颤抖着。

   曲阜的冬天,过得很认真,不像我们南方,还能回几次暖。南方的秋树,只要肯斑斓, 多炫耀一阵子,没人会计较。到了曲阜,季节一换,该退场的,立马得收拾。这棵乌桕树, 瞧它表情,还沉浸在昨日的五彩缤纷中呢, 可后脑勺被劲风一吹,它瞬时便凝固了,所有荣耀一夜落光,那些艳红、那些橙黄、那些眉飞色舞的谈资,一夜间消殒殆尽。剩下的, 只有无数个白白的小果子,挂在枝梢,像泪滴。

   不甘心哪!乌桕树怎会轻易甘心呢?跟它比邻而居的,有樱花、有银杏、有枫香, 一整个秋天,无论遇见谁,它总是睥睨着对方。但时不时地,它又要主动扭过头去。它偷窥了樱花,看那春日的华服早被脱去,一脸嫌弃; 它偷窥了银杏,看那素净单调的黄不够夺目, 一脸嫌弃;它偷窥了枫香,看那大片大片的红太过浓烈,还是一脸嫌弃。在它铁青脸色的背后,各种情绪正翻江倒海,指指点点、洋洋得意、嗤之以鼻,究竟是哪门子心态, 它自己也弄不明白。

   附近的国槐上,搭了几只鸟窝。往远处看,个子不高的山楂树上,同样搭了几只鸟窝。鸟是喜欢这里的,三五个庞大的家族, 在光秃秃的枝丫间用力地书写着逗号、句号乃至长长的感叹号。各式各样的鸟窝,以标点的灵动与跳跃,竭力装扮着一览无余的河谷。可鸟儿偏偏不喜欢乌桕树,在秋天,它们也曾被狠狠地嫌弃过。温馨的家园,怎能建在轻傲的目光里呢?况且,乌桕含毒,枝条、乳汁、叶片、果实,处处藏毒,要是住在毒窝里,保不准哪一天会出什么意外。

   河谷两岸的民居,皆人字顶。屋顶上瓦当的图案由七八种花卉和树木组成,这些图案里头,没一幅关乎乌桕树。其他花木,如海棠、杜仲、泡桐,大多长在屋前屋后,个个围屋而生,唯有这乌桕树,非要挪出几丈远, 非要孑然独立。河谷人家,在米黄色的墙壁上,能经常看见从海棠、杜仲、泡桐的腰身里投射过来的日影和月影。或深或浅的影子, 有时还能进窗入户,暖暖地洒在厨房的灶台上和卧室的土炕上。而乌桕树的影子,只愿趴在谷口,它装聋作哑,耳朵一捂,不屑听到四世同堂的欢声笑语,它鼻子一捏,就怕闻到炒辣椒和蒸包子的人间滋味。

   顺着河谷逆行,我又发现了几棵乌桕树, 它们昂首的姿态,同谷口那棵一模一样。越往里走,乌桕树越多,若不是凑近了看,看到了无数颗泪滴,我还真以为是野生的凄凄荒木呢。

   今晨下雾了,很浓的雾。迷雾中的乌桕树, 好像要从河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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