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想象没有书的日子,生活将变成淡灰色,生命也将无处依凭, 日子也将如手指在光滑绸缎上滑过,过得很快很快;到老年,蓦然回首, 什么也没有抓住。我想到了我的爷爷,他是一个煤矿工人,小学三年级没读完就参加工作了,到退休之后,为了给下一代存更多的钱,他在火车站的行包房做肩扛手挑的活计,因为长期抽烟、喝酒、熬夜,他得了胰腺癌,在病床上熬了三年,终于在前不久刚刚过去的五一,他解脱了。爷爷这辈子可能除了小学教材以外再也没看过其他书籍,我因为和他见面机会少,再怎样也不会谈到精神世界这一话题,所以只能揣测,书籍给人们带来的东西,他从来没拥有过,但他依旧过完了一生,在人世间几十载。
有了书籍的陪伴,我承认我是幸运的。回溯到记忆的源头,那时我对于书没有太多的想法,没有太多的热爱,更没有嗜读,当然也没有厌倦,我只是把它当成和吃喝拉撒一样的生理本能。我总记得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冬天,六点整,母亲将我从温暖的被窝中唤醒,而残留的睡意总是让我昏昏沉沉。外边还是一片黑,窗帘紧闭,因为没有空调取暖, 房门也被掩得严严实实。床头灯亮起,黄光昏暗深沉,使我只想回到被窝里。可我明白,母亲是不允许的,今天要背一首新的唐诗。母亲从床头柜抽屉里掏出那本青少年普及版《唐诗三百首》,握成圆筒状,再缓缓展开,我看到书页似乎比前一天又上翘了一点。她让我背诵昨天曾背诵的唐诗,于是我开始思考,开始回忆,神经一紧绷,睡意也就淡了不少。多数情况下,我是可以背出来的,于是又得背一首新的唐诗:母亲坐在床沿,对着小镜子随意将头发挽起来,而我则坐在另一边的床沿背诗。直到现在,我还羡慕小时候曾经有这么好的记性,从不拖拉,十五分钟之内一字不差地背完。而当那本《唐诗三百首》完全背完以后,母亲并没有让我背宋词, 我自然也不会去提醒母亲;背书虽然不是一件负担,但它一点也不好玩。
背书自然也不等同于读书,我从背书中没有领略到太多的乐趣;而幼小的我也没有开始阅读,顶多是读一读那些图文并茂的小画册,看完也就算了。我只觉得,书里的东西就是生活,书中有苹果,它告诉我苹果应该是圆圆的,红红的,大大的,而且还有青苹果;它还告诉我苹果应该被念成苹果,而不是梨子,可我早就在生活中看过苹果,我也吃了好多个苹果,我还记住了苹果的味道。书里只告诉我苹果是酸酸甜甜的,但它不能告诉我什么叫作酸酸甜甜,而且它说得也有些片面,比如它说苹果是脆脆的,很爽口, 很多汁,可我也吃过绵绵的粉苹果。因而我认为书上的东西永远比不上生活的经历,渐渐地,我也对它丧失了兴趣。
再比如说书上有稻草人的故事,里头的稻田像是一片绿油油的巨浪,但我家附近就是一片稻田,它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早已没人打理,上边还丢满了各色人工漂染的塑料袋,因而我又觉得书中的内容和我生活中所认知的东西不一样。两者之间谁更可信呢?我还是相信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世界。于是那一摞摞的图画书我也就不怎么翻了, 积了灰,然后被卖给了收废品的爷爷。
因为有这样的疑惑,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读书空窗期。在幼儿园上课仅仅只是上课,不叫读书,依旧是和吃喝拉撒并列的存在。下了课,我和男童女童们玩耍,既玩陀螺,也玩过家家。怎样才能让陀螺转得更久呢?我嘟着小嘴,皱着眉头,想这个问题, 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男童们又把各自的陀螺一放,加入女童们的行列中。我觉得我过得很开心,也没觉得少了些什么。到现在, 我转念一想,上班就等同于上学,下班玩手机就等于孩子们玩过家家,这样的精神世界会不会也像我当时一样富足呢?
但我总觉得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别,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发现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精神世界,只是有情绪快感,因为现在我读每一本书的时候,我的情绪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高涨,但我的脑袋总是在随着字里行间的跳转而飞速运转,而且我不觉得疲累,我还想一直读下去。我当时还非常喜欢看动画片,看了一部又一部,我还能够和父母说出里头的情节内容,虽然我常常词不达意,或是结结巴巴,但我总是知道就那么一回事。
那从现在的眼光来看,读书所带来的精神世界究竟是什么呢?我觉得它和电视、生活所教会我的有一个很大区别,那就是创造性想象:我的大脑会飞速运转,一个个细节如在目前,还会不知不觉产生写作的冲动; 而电视里演的动画片当然也有它形而上的意义,但对于幼小的我来说,它只教会了我复述,比如孙悟空的金箍棒原是定海神针而不是一根树枝,他头上戴的是金箍而不是银箍, 而要是银箍那又怎么样呢?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只会叉着腰,摇摇头说,不对!非黑即白。
直到读小学的时候,阅读的空窗期才暂时结束,那时我爱上了《淘气包马小跳》系列的儿童文学书籍。也许阅读是强求不得的, 内心如若真有一颗敏感的种子,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是会发芽、开花、结果,而此时也许就是发芽的时候了。我还辨别不出语言的美感,不知道什么是结构、什么是叙事的老道, 但我知道马小跳的故事很好看,我有看下去的欲望,而且我感受到了一种价值观,我懂得了要做一个良善之人。此时,那个将书中内容和生活完全等同,一旦发现和生活经验有所舛背就弃书如敝屣的我已经随着时光逝去在回忆中。书籍里的内容和生活是有差异的,但归根到底是一样的,我明白这个意思, 但无法用言简意赅的语言概括,后来我读高中的时候听政治课,才明白“在特殊中存在普遍性”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而我读大学的时候选择了中文系,四年里几乎每一天都会抽出时间读书,又觉得这句话也不恰当, 我又回到了失语的状态,朦朦胧胧,像行走在大雾中,潮湿,但看不见四周的路途。但我却很享受这一过程,因为我知道四周都是安全的,想踏出迷雾,随时都有着陆点:中西哲学中的各家学术就是一个个小岛,可供我栖身,而随时又可乘上小船,又回到大雾中, 再次寻找新的落脚点。可以确定的是,我一直在前进。
选择书籍于我而言从来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阅读兴趣会从儿童文学过渡到名著。我曾迷上漫画杂志, 一期一期的连载漫画在每月固定的时候就会出现在校门口书店最显眼的地方,我便每次都掏出五块钱,买一本,放学后边走边读。在回家的路上,同伴曾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手上的漫画,请求与我头挨着头一起读,不惜一路跟随我到家门口,而后再意犹未尽地就着夕阳的余晖绕远路回家。自然,因为漫画, 我的学业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影响,但在中考的前夕,它总是恰如其分地舒缓我紧绷的神经,所以我感谢它在我生命中的存在。
我不知道漫画能不能被称为书籍,也不知道官方是怎么定义它,但它的的确确给了我情感上的某些东西。它教会了我虚无缥缈的爱情是什么,爱而不得又是怎样一种滋味, 哭泣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哥特式的,像是我后来读到的乔治桑的一些文字;唯美式的, 像是王尔德笔下的快乐王子。漫画教会了我情感的深度,在后来,每当同龄人不理解高雅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女性的情感之时,我都会垂下眼睑,落下两滴泪在书页上。我说我理解,谁教会我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敏感的母亲,可能是幼儿园从滑滑梯上跌倒下来的经历,但我总是会说,漫画。漫画就是书籍的一种,在以我的心智理解不了经典名著的时候,是它教会了我表达,我爱漫画。
在感受漫画罗曼蒂克的时候,我同时也迷上了看言情小说,一开始是言情,但翻了几本后,觉得叙事模式大同小异,便开始看所谓的青春疼痛小说。而后,在一次偶然翻阅杂志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篇介绍张爱玲名作《倾城之恋》的文章。我承认,我顿时就被这个名字吸引了。怎样的爱情才会倾城? 豪门贵胄还是方生方死,锦衣玉食还是痛彻心扉,我不知道,因而我对书店的老板说, 叔叔,我想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于是他就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递给了我。蓝白的封皮,简易却隽永的装帧,预支了我打算买接下来好几期漫画的钱。从《第一炉香》开始读,第一句话,“请您寻出霉绿斑斓的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讲一支旧时香港的故事……”我被这句话吸引,我承认我有着强烈的猎奇心理,但我知道这是我喜欢的文字,我要好好地读它。于是,一本本, 我买齐了张爱玲的全集,一字字地抠,几乎到了考据的程度,因而读得很慢很慢。我还没有读完她的全集,高中生活就猝不及防地来到了我的生命中。
我在小城最好的重点中学,以应试闻名, 清一色的运动装校服,作息时间从早到晚, 安排得满满当当。我觉得,我总是会有自由支配的阅读时间,而事实是,一开始,我还能在午休的时候挤出一点时间来看看所谓的闲书,而后来,只是有心无力了。
我那时已经知道经典是什么,语文老师也经常讲授经典的作用,尤其是对于考试的作用。于是,我屈服了,一开始,我勉勉强强能看完语文课本上的课文,到后来,连这一点也是奢求。整个高一,我只在午休的时候看完两部书,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和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我不愿把张爱玲的书带到学校来看,因为我爱它们实在是到了一种苛刻的程度,学校的嘈杂实在是不适宜。
没有书籍的日子就这样扎扎实实存在了两年,那时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懵懂,书籍已成为我的羁绊,它不能满足我的精神需求,于是我开始变得麻木。我每日上那几门课程,就那几个固定的老师出现在课堂上, 然后讲述怎样答题才能踩中得分点,又怎样才能训练答题素养。我哑然失笑,脑子变得僵硬而迟钝,但更多的时候,我还得用意志强迫自己:我不能发呆,我也没有时间哭泣。
我也不知道那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经过那家我曾光顾过多次的小书店,老板一开始会从店里主动走出来和我搭话,问我又想买什么书,我便只能摇摇头,说我只是正好路过,下次再来吧。接连好几次我都是这样回答他的,到后来他也就没有再和我那样热络了。
我不想从中解读出什么人情冷暖的东西, 或是什么精明市侩,但我很怕他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眼睁睁地看着我走过他店门时候的失望表情。到后来,每当我不得不走那条路的时候,我就会刻意过马路,从马路对面走, 而后再过马路,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有这种莫名愧疚心理的时候,多是我周五放学后,一个人往家中走,车水马龙,汽笛鸣叫,熙熙攘攘的人群,各有各的奔忙。我没有时间观察他们的琐屑情感,我自顾不暇,得快点回家,洗个澡,吃完饭,继续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当然,我毕竟不是机器,再怎么样也会有发呆和伤春悲秋的时候,我会想象以前放学后在书店里买漫画、言情小说和张爱玲小说的时候,就着夏日向晚的热浪,我边走边读,世间都对我很好, 我怀着极大的热情去热爱小城当中的每一点风物。
回不去了,我在四面密闭的房间里,将头趴在布满字迹的卷子上,暗暗想,然后不知不觉地睡着,然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床铺上,睁眼一看,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我又要去学校了。我甚至没有好好感受家的温度,又要去闻学校特有的灼热空气。我还未曾融入,就要离开。
至于阅读,我不敢想,看见屋里书架上的书籍,我除了长叹一口气,或是随手抽出一本,摸一摸纸张的质感,感受书脊的厚重, 再将它放回原处,别无他想。我只知道它们一直都在陪着我,它们在两年之后会再次向我张开温暖的怀抱,我也将像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静静地看着它们,只是心境会不会有变化,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单纯、那样痴狂, 我就不知道了。以前所有的信心,在当时当刻, 都变得像是风中的烛火,奋力挣扎,虽然渴望, 但不知道归宿。
高考完,我觉得自己考得不好,整日整日地睡觉,想把三年来所有的觉补回来。日子在明暗之间,就到了查成绩的那天,系统总是繁忙,用母亲的话来说,她做菜的时候, 盘子在她手上溜走,兆头很是不好。也不出意外,我确实考得不好。父母很爱我,他们知道我这三年身体上的透支和精神上的熬煎, 没有露出半点的失望表情,只说好好填志愿。
我也没有太多失意之感。我开始看大量的综艺,在嘻嘻哈哈中消磨时光。等到生理上实在厌倦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还有很多的书啊,我当时是那么爱读书。于是, 我重新打开张爱玲的书,随便翻开一篇,是《桂花蒸 阿小悲秋》,一个苍凉底色下还有温暖的故事,我又一次落下泪来,因为里头写到了弄堂,写到了人声。有弄堂的地方就有厨房,有厨房的地方就有油烟,我突然想好好闻一闻从前嗤之以鼻的油烟味道,听一听悲喜交加的各种音色的街谈巷语,确实久违了。接着是形而上的东西,人们之间无法言说的东西,在文学中我又一次领悟。只不过,经过这三年,我领悟得更深了,第一次体会到恍如隔世。
被录取至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我很开心, 我的周边全是文学,我的生活被书籍占据, 感动,老师也是那样的好。一旦过得开心, 过得愉悦,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很快,我的大学四年也就倏忽一下过去了,很不舍,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情愫,除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千多本阅读过的书籍,很大一部分都来自校园的图书馆。毕业的那天,我将学士帽丢向空中,任它飞舞一圈又落在地上。我心中默念道,别了,我亲爱的大学,别了, 我亲爱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四年;但书籍,我和你的缘分才刚刚开始,请你不要厌弃我, 照顾我敏感的心,好吗?我一个人嗤嗤地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很嘹亮。
我再也不会离开书了,我每天都看书, 奶奶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正好在看杨本芬的《秋园》,宁静悲悯,治疗了我的情绪波动。梦见她的时候,我也不害怕,还和她说话, 问她在那边好吗,梦中的奶奶也只是点点头, 向我微笑。我说,奶奶,以后想我了就经常到我梦里和我说说话,奶奶也只是笑而不语。而奶奶去世的时候也正好是爷爷胰腺癌发病的时候,动了手术后,一直疼痛不止。在他生命的晚期,啼哭不止,不认人,整日神经紧张,口中说出我们听不懂的话语。弥留之际, 抢救了一会儿,医生说爷爷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他想离开了。我明白,放弃抢救是他最好的解脱。
送完爷爷上山,过了好几天,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花开花落,本就是自然规律, 何必强求,也强求不得,只要问心无愧就好。这个道理虽然朴素,但要真正理解它,做到知行合一,需要大量的人生经历。我还年轻, 难以体悟,而书籍却在一定程度帮助我体悟, 让我明白,什么叫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