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气温骤升,剪头发的客人也比平时多了。等忙完最后一个客人,已接近夜里十点钟。草草收拾一下店铺的卫生,准备打烊。我如同一只连轴转的陀螺,此刻停滞下来,瘫坐在吧台,看几页书解解乏,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
“师傅,我身上只有两块钱,您能帮我剪个头发吗?”一个略带沙哑、低沉的男声从店外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学生模样的少年正站在店门口,半个身子在店外,将头探进来,眼神中透着些许恓惶。我合上书,赶忙上前招呼少年进店。少年落座,有些许拘谨, 始终低着头,不安地搓着双手。
我见其神情窘迫,似乎遇到了困难。我寻思着,如直接为其免单,又恐伤其自尊, 于是笑着说:“刚好今天我们店里正在做活动, 可以免费剪发。”
少年抬起头,看着我,露出疑惑的神情。目光相接,我看见他的眼神是清澈的,像山涧的泉水,不掺任何杂质,一如年少时的我。
理完发,少年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说:“叔叔,等我有钱了,以后把理发的钱还给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我不求你的回报,只愿你以后有能力了,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少年听后,不住地点头,用力且坚定。
在县城开店已有十四载,其间遇人无数, 贩夫走卒抑或达官显贵,芸芸众生,尽显世间百态。时有衣衫褴褛者上门乞讨,我尽己所能,给予帮助。
记得有一回,一位在街上卖鸡蛋的阿姨来店里问,能不能用鸡蛋换一次洗头?阿姨说她要去女儿家探亲,想洗一下头,问了好几家理发店都说不行。我当即答应下来。阿姨闻言,面露喜色,将盛鸡蛋的篮子轻轻放在地板上,走到一张椅子前,拍了拍裤子, 似乎要将身上的灰尘掸落,尔后小心翼翼地在椅子的边缘处坐下,习惯性地弓着背。
“阿姨,您人往后靠一靠,不要紧张, 把这里当做是自己家。”我见阿姨拘谨,出言宽慰。阿姨抬头朝我笑了笑,略带腼腆, 将腰略微挺直,身子往后挪动了几许。
阿姨洗完头,向我点头致谢。她走到篮子旁,取下挂在旁边的袋子,细致地将鸡蛋从篮子里挑出,见鸡蛋上有污渍,用衣袖轻轻擦拭,小心翼翼,装入袋中交与我,转身道别。我双手接过袋子,目送她离去。阿姨走到店门,回过身说:“谢谢你,后生仔, 让我能体面地去女儿家,你是个好人。”我怔怔地望着阿姨离去的背影,思绪万千。未曾想,今日的分内之举,却给了阿姨莫大的温暖。
记得还有一回,某年的仲夏,苍穹之上的骄阳,如同一口大锅,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上的生灵万物,将街上的行人驱赶到阴凉处。正午时分,店里开着空调,我正在用手机浏览资讯。这时,一位老者推门而入, 步履蹒跚。进店后,老者将篾帽取下,摇帽降温。帽沿处破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洞,里面防水的棕叶祼露在外。老者约莫八九十岁模样,头童齿豁,上身穿一件褪色了的灰蓝色衬衣,胸前的扣子散开着,胸膛隐约可见有几道汗水淌下的痕迹。下身穿一件不怎么合身的军绿色长裤,因裤子太长了,裤管向上折了两圈,刚好露出趿拉在脚上的解放鞋。老者张开空洞的嘴,含糊不清地说:“师傅, 要买玉米吗?”
见此情形,我鼻子一酸,毫不犹豫将玉米全部买下,为了让其早点回家。临了,我跟老者说:“阿公,以后有没卖完的菜,记得拿到我这里来。”
过了些时日,老者又来店里了,这次卖的是花菜,我照例全部买下。他拿着卖菜得来的钱,去了隔壁粽子店买粽子,在马路边就着开水吃了起来。我跟了出去,问他:“您今天中午就吃粽子吗?家里没煮饭?”
“今天菜只卖了二十几块,随便吃点就行了。”老者见是我,笑容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荡漾开来。
“您老今年高寿?”
“九十四岁了,不知道还能吃几年饭。” 我看见,老者的眼里是浑浊的。
有股滚烫的液体在我眼里漫漶,找寻决堤的溃口,我知道,它的名字叫眼泪。我将头仰起,试图阻止它的泛滥,终究是徒劳, 它依旧不管不顾从眼角滑落。我默默转身, 不想让他看见这份悲伤是因为他——或许, 他浑浊的双眼,已看不清我的模样和我眼中的泪水。我径直去了粽子店,买了几个粽子拿给他。
吃饭时,我向父亲和妻子表露要做公益的想法。父亲早年骑三轮车谋生,许是对生活有所感触,即便近些年日渐佝偻的身躯也丝毫未减满腔热忱。父亲说:“怡选,做人一定要善良,跟贫富无关,你有这个想法, 我很欣慰。”一旁的妻子也说:“我们虽然困难,尚可温饱,比我们难的人还有很多,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翌日,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条“今日有事休息”的动态,拉下店门,开着电动车, 手提工具箱,下乡理发。行驶在乡间小路, 微风拂面,沉淀于脑海里的积年记忆,瞬时升腾。刚学理发时,为了提升实战经验及赚点外快,我也曾踩着一辆自行车下乡为人剃头,收费一位两块五毛钱,后因将一位老奶奶的头发剪成清朝时期的发型惨遭其追赶而被迫中止。
村民活动中心聚集着一些人,以老人居多,有打牌的,编竹筐的,闲聊的,三五成群, 好不热闹。我放下工具箱,招呼众人理发。有位老奶奶理完发,摸了摸头,颇为满意, 从口袋里摸索出几张钞票,递给我。
“阿婆,我今天是来帮大家免费理发的, 不收钱。”
“小伙子,你多少收一点,不然我会心不安的。”
日近晌午,剪了约莫七八位老人,我寻思着回家吃了饭再来剪。待拾掇好工具正欲离开之际,先前理发的老奶奶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来,将一袋柚子递到我手上:“自家种的柚子,不值钱,你带着在路上解解渴。” 说完笑着走开了。
我愣在原地。这一刻,手中的袋子,变得沉甸异常。古语云“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此刻有了切身体会。
我将今天理发的图片及老奶奶送的那袋柚子一同发到朋友圈,收到了满屏的点赞和评论。厨师杨观春、律师何绪豪、同行理发师章约翰等先后留言,说今后如有类似的公益活动要一道参与,令我大为感动。
因工作原因,我每日往返于理发店与家之间,周而复始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理发店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将我的双足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我渴望逃离城市生硬冰冷的柏油路, 回归泥土的柔软。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下乡做公益。从最初的一个人,慢慢聚拢了一群人。一群有爱的人。
去年,县里授予我“苍南好人”荣誉称号,农历春节前夕,县领导来店为我颁发荣誉证书和两千元慰问金。这份荣誉,给予我莫大的鼓励。但是这笔奖金,却使我辗转难眠。做公益,是源自内心,不奢求任何物质奖励——我要把慰问金捐出去。
翌日,我打电话给在乡镇上班的朋友沈德磅,向其表明来意,让他帮忙找寻资助对象。电话那头的沈德磅有些哽咽:“你的生活也不容易啊!”“他们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我说。
我将资助之事跟杨观春和何绪豪说起, 三人一拍即合。“我也资助两千元。”“我是大山的孩子,祖辈都生活在那里,走出来了, 就想为大山做点事。”
过了几日,沈德磅将资助名单发给我。朱爱得知我们的山区行,说要开车送我们, 并笑称,“这是一趟开往爱的旅程。”同行的还有一位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余欣彤小朋友,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些礼物给受资助人,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爱,尤为难能可贵。
我们约定在镇政府会合,由沈德磅带领我们前往受资助的家庭。在路上,沈德磅向我们介绍了当地的风俗民情,如数家珍。
“这风吹得人好舒服啊!”山风习习, 将众人揽入大山的臂弯。
道旁的斜坡上,有几株树莓结了果,一行人纷纷停下脚步,采撷大自然的馈赠。我摘了几颗,哈一口气,放进嘴里。树莓的酸甜,猛烈地撞击着味蕾,将隐藏积年的记忆, 拉回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一群山里的少年,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于山野中,找寻大自然给予的甘甜。虽历经年,却历久弥新。当年那群大山的孩子已经长大,怀揣着爱,走向另一群大山的孩子。
“前面就到了。”沈德磅指着不远处一幢两层带院子的木质矮房子说。
院门敞开着,石头垒的一人高的院墙, 历经风雨冲刷,愈显斑驳。石缝间的杂草和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在肆意地生长。墙角处堆放着一些木材,用蓝红相间的塑料布盖着。踏进屋,门口有张铁架床,不睡人,上面堆放着些杂物和几盒敞开盒子口的药。不远处有个书架,挺新的,跟周遭的环境略显突兀, 上面码放着几本书及一些生活物品。
“你们来了。”屋里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者笑着向我们打招呼,粗粝如树皮的脸上一道道如刀刻的皱纹拼凑出岁月的模样。老者身后有个小男孩,约莫十一二岁模样,偷偷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们。
先前在车上,听朱爱说起,这个男孩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心智却禁锢在十来岁的躯体里。“这个孩子命苦啊,在他妈妈肚子里时, 他爸爸就去世了,他妈妈生下他后,把他丢给爷爷奶奶,也离开了这个家。”车上几人听完朱爱的讲述,无不唏嘘。
沈德磅为双方做了介绍。我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和一本书,双手递给老人:“阿伯, 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您收下。”
“给你们添麻烦了。”老人鼻翼翕动, 嘴唇微抖,老泪纵横。在场之人皆为之动容。
院墙的小花在风中摇曳着,盖木材的蓝红相间的塑料布一角被风高高扬起,又悄然落下。风是没有形状和痕迹的。我们一行人亦如是,来时无声,去时无痕,一如这山里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