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雪
虽然生长在南国,却是没来由的爱雪。
小时候在农村,一到冬天,天真是个冷,冷得无处可逃,冷得咬牙切齿,可要是天上来了这么一场雪,不管是小雪还是大雪,那么,且饶恕了这冬天彻骨的冷,一头钻进雪天里,却又立刻喜欢上了这冬天。
我是农家儿,“瑞雪兆丰年”是从小听父老说起的,农家最喜欢冬天的雪了。“瑞叶飞来麦已青,更烦膏雨发欣荣”,那漫天的大雪, 只消不长的时间,就在田间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是白的,麦苗是青的, 一白一青,一青一白,几百亩的平畴,一眼望去,实在好看,也很壮观。膏雨是雪的代称,这洁白的精灵来到人间的使命就是催促小麦的生长, 在寒冷的土地里努力地展示着生命的力量。寒凝大地,春华正发,今朝青青,来年金黄,是广大农民们最期盼的景观。这样的雪,是农事的铺垫,丰收的序幕,土地的滋养。
一夜小雪,早上雪才停了,“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早上起来,走到小院里,院子里的桂花树上雪残留得不多,枝叶上满是青绿,是树在同冬天作抗衡,在顽强地保持一棵树的生命本色。几朵雪花也来凑趣,耍赖似的停在肥大的树叶上面,绿中有白,白中有绿,那白在尽情地点缀着绿,那绿在含蓄地隐藏着白,风一来,或是人摇一摇桂花树,才很不情愿地从树上悄悄落下来, 同它的伙伴们一起融入大地。我看着枝头的雪,在朝日里经太阳一照,时间长了,慢慢地融化成雪水,一点一滴地从枝头流下来, 此时的雪,是树的甘甜的饮品,在潜伏着等待春天的到来,与树春荣。
一个学子雪天夜行,雪下得太大,堆积得太厚。一脚踩下去,需要费力地拔出脚来, “独往独来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茫茫的旷野里,天渐渐黑了下去,雪显得更加皎洁, 远处村庄里是我的家,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温暖的灯火了,再加把劲,双亲在等着我回家吃晚饭呢。此时的雪,却似沉重的缧绁一般,在拖住,拽住我的双腿,“沙沙,沙沙, 沙沙”,雪咯吱咯吱地发出喘息,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清晰,我费力前行着,书包很重,虽然是寒冷的雪天,额头已然见汗了。当终于到家,我回头看时,那深一步浅一步的脚印是大雪给大地留下的一个夜行人的痕迹, 更是农家学子奋斗的生命轨迹。
踏雪寻梅,是诗人的雅趣。雪还在纷纷地下,“化工何处万剪刀,剪出玉蝶满空舞”, 纷纷洒洒,如飞舞的蝴蝶一般,簌簌地落下, 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白色的了,在这漫天的大雪里去寻梅,不管是黄色的蜡梅,还是白色的绿萼,在这雪天里,一点,一枝,一树, 总是那样的高贵和圣洁。雪,此时是梅的侍女, 人的旅伴,诗的积聚。驿路旁,深山里,一树早梅开放了,且看,也有一个独行人,或是两三个好友结伴而来,真可谓是同道中人。此时的雪,纵然漫山遍野,给大地裹上一身的银装,也挡不住人们的兴致。梅,此时是雪天里放歌的最高音,是雪的知己,是被雪花皴染的大地上那最娇艳的衬托,前来赏梅的人们呀,浑然忘了到底是在赏梅,还是在赏雪。
已然过了“大雪”的节气,我生活的小城还没有下雪,“琼树留宸瞩,璇花入睿词”, 于是我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我的雪,更在酝酿着我对雪独特的赞歌。
遇雪
因为没搭到车,我只好悻悻地步行回家。小镇到家约莫有八里路,虽然是乡间公路, 不是田间小径,然而步行八里地也够我受的。冬天下午四点左右,天空已经有点黯淡的色彩,连平日里常见的鸟儿都很少了,天空中满布着乌云,一阵阵寒风肆无忌惮、无遮无拦地裹挟着行人,我缩起了脖子,把大衣裹了又裹,紧了又紧,抬头看了看旷野,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孤零零的, 顿时觉得好生萧瑟和凄惶。
已经走了三里多路,路上没有一个人, 这样的天气把人们紧紧地锁在家中。我冷得饿了起来,肚子里“咕咕”作响,想起老母亲做的荷包蛋泡炒米的味道,滚烫的,今天得多加点糖,我许诺着自己,安抚着自己, 仿佛今晚不多吃一点就对不起这段路途似的。走过了那黑压压的松树林,风卷着松涛,耳边响起“呼呼,呜呜”的声音,连平日里可亲的松树们今天也翻了脸,一起约好了从林间卷出一股阴风来,给这寒冷的冬天造势加码,仿佛在嘲弄着我这样冷的天气为什么要出门,它们分明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我无奈地看着这松树林,眯着眼睛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要离开这阴冷之地,忽然间,眉头,脸上湿湿的几片凉意,我吓了一跳, 怎么下起雨来了啊,我可没带伞。手从大衣的袖子里很不情愿地抽出来摸了摸头发,一沾,再一看,原来是几片雪花,啊,不是雨, 而是雪,竟然下雪了。我邂逅了一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雪。
向来是那样的喜欢雪,于是我立刻原谅了这天气。我竟然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一片两片的雪花从天空中缓缓地落将下来,我像个孩子一般,伸手抓住了几片攥在手心里,还没有等到我去吹,它们很快就融化了,我的手只留下了几滴雪的遗痕。我更淘气地张开嘴,让几片雪花飘落在我的口中,凉津津的,冰凉了喉咙。
小路两边的松树慢慢地变白,掩盖了松树仅有的苍翠,一白一苍,倒也好看。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雪在松上还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就被吹落下来,于是地上也慢慢地铺上一层淡白,继而是厚,继而是深,好大的雪,好快的雪,下得越来越猛了,越来越密了。雪花变得越来越大,原来是芦花, 后来是鹅毛,然后是棉絮,再后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它们连成了一面,连绵、持续得一点儿空隙也没有。这场雪的性子原来也是这样急躁,不是一片一片地下,而是一面一面地下,仿佛原来是一个连,后来是一个军的规模,它们后队催促着前队,前队已经在拼命奔跑,可是还是耐不得后雪的催促, 索性也不分前后了,打乱了队形,大家伙一起冲锋着,急匆匆的,恨不得要把一年的雪在这一天全部下完。小路上不长的时间已经是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吱吱,喳喳” 的声音,“冬宜密雪,有碎玉声”,飘飘洒洒的雪花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个名句,雪落在地上,雪再落在雪上,雪互相堆积的声音是不是就是那传说中的“碎玉”之声呢?
树不见了,路不见了,前方和后方全是雪, 眼睛里也全是雪,雪把我裹在雪中,一切的尘埃和喧嚣都不见了,天地间消失的只有雪, 还有那碎玉般的“沙沙”声,那雪,隔绝了一切人间的烟火气息。
雪原本是冬天给这大地最美的馈赠。往日在乡村里,在城市中,我也多次品尝雪, 这一天,我与雪的不期而遇,完全是我在面对雪,雪在面对我,更可喜的是,茫茫天地之间此时只有我与它在对话,这是多么幸运哦——原来这漫天的飞雪,也可以在某一时刻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以万千气象付一人, 这于受者岂不是一种奢华?而这样的奢华更是一种美,必须用美的眼睛来记录,美的心灵来创造的美!可爱的雪,如果不如此,岂不是一场辜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再黑了下来,如果是平日,这条回家的路肯定是黑魆魆的一片, 幸而有这场雪,小路是隆起的白亮亮的一条, 依稀照亮了我的行程。月亮也恰到好处地升了起来,照在白雪上,冷月无声,白雪有语, 在陪伴着夜行人一起回家去。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场不期而遇的雪。雪是艳丽的,那天的雪于我就是一场美的献礼,一场可遇不可求的丰厚馈赠,一场觉得生命原来是用来享受美、创造美的宝贵存在。
夜雪
谁不希望在冬天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呢?尤其是在清晨起床的时候,雪已经下了一整夜,一片洁白出现在人们面前,那岂不是一场惊喜。啊,夜雪,清新的夜雪,洁白的夜雪,问你,何时来的呀?
寒冬的傍晚,天空中密织着乌云,又是滴水成冰的时分,于是人们往往躲在家里猫冬避寒。在冬天寒冷的长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人们明明知道天在下雪了,可就是索性闭着眼睛假寐,享受着雪落的声音。在听雪的时候,虽然这样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如果不是竖起耳朵,简直一点也听不到,却还是暴露了一点儿声讯,因为那飘打在窗户上的“簌簌”声,那压断了细竹的“啪啪” 声,告诉人们,那可爱的小精灵又来啦。而且,这样的绵,这样的厚,这样的广。这不, 虽然已经是深夜,可是窗户却亮了起来,月光映照在雪地上,更加显得皎洁,而雪地也越发的洁白,月光和雪光交融在一起,照亮了窗子,唤醒了早睡的人们。
白天的雪,往往引来人们的赞歌;夜晚的雪,却是有点寂寞、冷静,它不奢求人们的赞美,更像是一个独舞的美人,在夜深人静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美丽的舞姿。因为有雪, 冬天才是冬天;因为有夜雪,冬天才多了一种深沉和浑厚。那些被夜雪催醒的人们,索性打开大门,走进院子,甚至一个人走出院子,去欣赏那更广袤的夜雪。啊。漫天的雪花, 如扯棉搓絮一般,在黑暗的天空中尽情地挥洒,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无数片,也作鹅毛, 又如芦花,无拘无束,纷纷洒洒,飘逸灵动, 观雪的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在雪中舞蹈起来, 一会儿,人也成了雪人。雪与人,人与雪, 已经浑然一体,不分彼此了。
在夜雪的时候,梅花却静悄悄地开放了。梅花傲寒凌霜,幽香浮动,它的芳姿是雪中旖旎的风光。驿外的断桥,山村的小溪,竹篱的颓墙,在夜雪的时分本来已经是十分的寂静,在这个时候,几树梅花悄悄地在夜雪中展开了它的笑靥,和着雪打着只有它们才能听懂的拍子,在共同哼唱着一首《一剪梅》呢。夜雪中的梅花,尤其是冷月下夜雪的梅花,才是最高洁的幽香,才是最孤独的悄吟, 才是最具傲岸风骨的行者。夜雪,也是这样的怜爱着梅花,如果在这样的雪夜,没有梅花的和鸣,夜雪,就是一个失去了子期的伯牙。于是夜雪阻挡了一切的外来者,它只希望与梅花一起分享这冷寂的天地,在这寒冷的冬夜,它们一起面对着对方,互相走进了彼此的心灵深处。
也有人没有心情去品尝这样的雅致,“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在深山的一个茅屋里,主人在等待着远方亲人的归来。啊, 夜雪,不要这密,不要这长,太密了,太长了, 远人的归来又将延宕,又将险难。炉火已经生起来了,熏得茅屋里暖洋洋的,酒温了又温, 只为远行人回家来立刻尝一尝,暖一暖身子。主人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院子里的积雪扫了又扫,院子外的夜雪越积越厚,主人心神不宁,支颐待寐,忽然间听到老黄犬的吠声,在这夜雪的深夜,远方的归人终于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了老屋,老黄犬摇着尾巴忙不迭地跟进来,于是,小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那夜行人的满身夜雪融化了,化为人们欣喜的泪水,原来那密密的夜雪,是远行人归来的祥瑞。
这样的夜雪在我们这个古国里已经几千年了,感谢我们古老的典籍,为今人留下一个个美好的夜雪故事:东晋的王子猷居山阴时,夜雪纷纷,咏左思《招隐》,忽然想起友人戴安道,于是命舟前往,经宿方至,将至戴家时候,造门不入,曰:“吾本乘兴而行, 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原本普通的雪夜,却因为有了天地间这样的一个人,变得潇洒灵动起来;唐诗里白乐天的“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是一种惊讶,到了苏东坡的“风花误入长春苑,云月长临不夜城。” 是一种喜悦;“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是夜雪对村庄欣喜的妆点;“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是夜雪对自身独特的留驻,梅与竹,向来是夜雪的知音和同伴,因为它们共同的高洁。
“半夜一窗晓,平明千树春”,人们是这样的喜欢夜雪。夜雪的时分,没有人去打扰, 去惊动,仿佛人们已经知道一个高明的画师正在专心地作画呢,为什么要去惊扰呢?在人们等待的过程中又是满心的期待,期待着夜雪带给人们一个崭新的天地。啊,众所周知,夜雪,将又一次不负所望,那貌似沉寂的时刻,却是一种蓄积,一种勃发,一种和鸣, 一种协奏,一种尽情的铺陈,一种清新的催发, 一种潇洒的舞蹈,一种飘逸的挥洒,一种吐纳人间万象,书写天地大美的豪情逸思。
残雪
下一次雪,便是冬天最醒目的记忆。然而正如有日升也有日落一般,雪有在时,也有去时,那将存将逝的雪,便是残雪。
在大雪纷飞的时刻,人们是这样的喜爱雪呀,不知是哪朝那代的哪个古人,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雪花”,从此雪如花, 花如雪,花和雪便不再分开了,这一相依相偎, 便是几千年的岁月。
雪花飞舞, 飘洒, 堆积, 融化, 便是它生命的过程。赏雪的人们,总是聚焦于它的飘落,这时候的雪花委实是最美的,“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东晋的这对姐弟对雪花的赞美是滥觞,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在我们这古国的文学史里对于飘落雪花的歌吟如同这雪花一样,也纷纷扬扬起来,靓丽了人们的眼睛。然而人们对于雪的融化总是很漠视,仿佛是有意忽略这一过程。雪在融化的时候,变成了残雪,它没有了雪花落地时婀娜的舞姿,洁白的容貌, 雪,竟然有一天也会慢慢变得丑陋,变得残缺,人们于此总是有一丝无奈,一丝惋惜, 可是人们却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面对这一现实——那样美丽的雪,竟然有一天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吗?这残雪倒也善解人意,它总是躲在阴翳边,深林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完了它生命最后的一程,不让爱雪的人们过于伤感。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这样凄清的江雪,分明是残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这样落于尘埃化为泥淖的污雪,也分明是残雪;“平明走马上村桥,花落梅溪雪未消。” 纵然有梅花的烘托,这样的雪也是一场惆怅的残雪;“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这样的残雪,却是陪伴了独在异乡的客子,然而主客一体,化天地入心中,竟然给人以相识相亲的感觉,别是一番滋味。我在阅读这样的诗篇的时候,为残雪好生庆幸,原来我们的古人终究没有忘却你,如果把咏雪的诗词谓为大国,那么残雪之诗也拥有了一城一郭呢,也是一方一隅的小神仙。
江南的雪,由于物候的原因,同北国的雪比起来,总是来得快去得快,人们还没有赏玩尽兴呢,它就飘然而去了,一不小心, 人们的眼中,只留下了残雪。人们在慨叹之余, 只好凝视着街巷边的几许残雪,来追思雪的舞姿和妩媚,然而这样的舞姿和妩媚只是记忆中的了,睹雪思雪,也是一种美好,更是一种伤感。恋雪的人们不肯罢休,偶然在庭院深深,竹林幽幽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堆残留的雪的时候,顿时涌起一番惊喜,它还静静地等待在那里,仿佛对爱雪的人们说:“再看一眼吧,否则,又将是一个轮回。”是啊, 年年落雪,雪落年年,慢慢即漫漫,漫漫几个次序,便是一生,人的一生,又能看得几回雪落,几回雪融。
我爱雪,爱飘落的雪,爱蓄积的雪,可是我对于残雪是那样的偏爱。雪是高洁的特质,是从生到死的高洁,即便是在生命末端的残雪,更是如此,我甚至认为只有残雪才能真正体现雪的精神。残雪,总是拒绝通衢大道,人烟繁华之处,恰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它孤高,冷傲,清洁,即便是死去, 也保持了雪的魂魄和特质,留得清白在人间。
当早春到来的时候,残留于早春的雪, 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化,残雪消融之后便是溪流淙淙,月亮还有阴晴圆缺,但是残雪却只有一个结局,它是悲凉的,它是清醒的。残雪宛如一个人的老年,更是睿智的,通达的, 既然生命原本是一个过程,那么终将迎来结局的这一刻何不绽放出最后一丝芳华呢?何况残雪最后留给大地的是甘甜。
更何况,残雪之后——便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