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几乎有一半是在树上度过的,或者身在树上,或者心在树上,或者身心都在树上。
小时候,身体管不住心,心也管不住身体,它们仿佛串通好了, 一齐闹着要到远方去,要到高处去。问它们为什么要去,支支吾吾,颠三倒四,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总之,就是想去。
村庄就是一个缩小了多少倍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横向,可分为东南西北、张家王家、水沟鱼塘,竖向,可分为墙头、屋顶、树上, 其中树上是全村的制高点,再往上,就是天空了。天空从不说话,却充满诱惑。
我家有三棵树,与我的成长关系密切,一棵是樱桃树,种在院子里, 一棵是洋槐树,一棵是大椿树,这两棵树都种在大门口。
我亲眼见证了这棵樱桃树从一棵树苗成长为一棵大树的全过程。它是我童年生活的重要载体、道具和朋友。樱桃春天开花,夏天结果, 今年比去年大一轮,明年比今年大一轮,像人一样。樱桃的果子很小, 只有人的拇指肚那么大,但成熟之后由青色变成半透明的橙红色,圆圆润润的,看着可爱极了。吃在嘴里,三分之二的甜,混合着三分之一的酸,十分美味。樱桃成熟的季节,村中小朋友都来巴结我,不是喊我出去玩儿,就是陪我一起去上学,而我也总会摘几颗樱桃果,与他们分享。最讨厌的是一些大人,每次从我家门前经过。看到树上累累的果实,实在受不住诱惑,就伸手攀下枝丫,偷偷地摘一把,如果被抓到了, 就嬉皮笑脸地说:“今年结得挺稠的,我怕你们吃不完,免费帮忙。”吃完了,还要加一句:“嗯,酸味大了点,还需要再长几天。”
樱桃树几乎没有主干,它是从根部开始, 几乎平均地分出两根主枝,主枝刚长到一两米,又分出许多小树枝,真是干生枝,枝分枝, 枝枝叶叶,无穷尽也,最终形成了一棵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父亲在树下架起一面石桌,春末、夏天与秋初, 我们全家人就围着石桌子吃饭。饭里有花香与果香,朴素而适口。
多数时候,我会和大家围桌而食,但偶尔异想天开,干脆捧了碗,坐到樱桃树上去吃。阳光点点,从树叶间筛下来,掺入番茄炒蛋和凉拌洋葱,越吃越好吃。白头翁经常来偷食樱桃,我咳嗽一声,白头翁一愣,忽然看见树上坐着一个人,吓了一跳,扑棱棱飞到了旁边的泡桐树上,扭头端详良久,确信树上蹲的,确实是个人,才骂骂咧咧地飞走了。那满树红果,只能远观,不能品尝,实在太难受了。
洋槐树是我的瞭望台。它其实不算粗, 主干与一只普通热水瓶的腰身差不多,也不算高,大概刚刚过两丈吧,而其主干部分, 只有一丈左右。农忙时节,父亲母亲领着哥哥姐姐下地干活,把五六岁的我留在家里。我既不想画画,也不想逗狗,更不想赶鸡, 只盼着父亲母亲早点回来。平时父亲母亲在身边,也没觉得多么需要他们,但当我一个人在家时,却又有点烦躁、无聊、恐惧。
后来,我干脆就爬到洋槐树上去。我骑在主干的分叉处,透过树叶的间隙,痴痴地向南打望。身边有“花大姐”(斑衣蜡蝉) 爬来爬去,偶尔受到惊吓,就翩然飞起,露出五彩斑斓的翅膀,比蝴蝶还漂亮。路上有人来,有人去,有的牵着牛,有的拉着车, 有的空着手,但那都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兄弟、别人的姐妹,与我无关。知了在头上哀鸣。它们也有妈妈吗?我感到自己有想哭的冲动。
但当那些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树下时, 我却又故意屏声息气,不发出一点响声,看母亲一脸焦急地到处找我,我憋着,憋着, 忽然迸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我从树上滑下来,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先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紧紧地搂着我,训斥我道: “爬那么高干嘛?摔下来怎么办?以后不准爬树了。”但她却没有说,如果以后我再爬树的话,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那棵大椿树在离洋槐树一丈之外的地方, 东边临近草料房,南边靠近村中大路,其主干有两抱之粗,高度至少有十丈。大椿树根深叶茂,荫天蔽日,是我们家的标志和骄傲。它撒下的绿荫,庇护了我们简陋的院子,在树下闲聊的村人和南来北往的行人。它很高兴能这么做。
春、夏、秋三季,是这棵树最出风头的季节。
春天长叶、开花。椿树叶起初是暗红色的,长着长着,就变成了绿色,而且更加修长舒展了;椿树花是淡绿色的,很小,但量大, 一簇一簇的,擎在枝头,看着颇为壮观。花是树的微笑,爱笑的树,人们没有理由不喜欢。鸟也喜欢。黄鹂来的时候,首先会选择大椿树歇脚。它们落在树梢,羽毛鲜黄、干净,一声一声地叫着,声音清亮、快乐,像一块玉碰到了另一块玉,一首绝句邂逅了另一首绝句。我抬头仰望,凝神谛听,如痴如醉,恍惚间仿佛飞到了树上,和黄鹂面对面,谈起春天和远方。我们都使用汉语,黄鹂的普通话里残留着不少南方口音。
夏天,大椿树下浓荫匝地,左邻右舍都喜欢在树下乘凉、聊天、吃饭或打牌。傍晚, 夕阳返照,赤红的霞光最先落到大椿树头上, 把绿树变成了彩树。晚上,也有人带一只枕头,铺一张席子,在这里睡觉;但我却不敢效仿,树下蚊子实在太多了,在耳边哼哼哼, 一嘴下去,就是一个包。打死一只,还有更多, 永远打不完。
秋天,大椿树会结果,红红的小果子, 层层叠叠,缀满树梢。不知道这些红色的果实, 是否还记得它们的前身,那些淡绿色的花?
直到上了中学,我才知道椿树的学名叫臭椿。但这个名字是人类强加给它的,树若有知,一定会拒绝;再说了,它的叶子固然没有它的同类香椿那么好闻,但也还没达到“臭”的程度。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樗。当被称为樗时,椿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各种古典文学名著了。比如《诗经·七月》里就说:“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庄子·逍遥游》里写道,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 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在惠子眼里,椿树大而无用,但在庄子看来,大树之下好散步,好睡觉,安全又快乐。证之以我家门外的大椿树,吾从庄子。
村里有一老人,姓石,六十多岁,驼背, 独身。但他人很好,勤劳、善良,有什么糖块瓜果之类,从不吝于分给孩子们吃。他单独住着三间草房,门外展开一片平地,没有围墙,人人皆可到这里来玩。靠西一侧,长着一棵国槐,树干比我家那棵大椿树还要粗, 但在离地七八尺处即已分出三根主枝,分别朝向东方、南方和西北方,每一根主枝也有半抱粗细了。不用说,主枝上还有分枝,分枝上还有更多小枝,枝连枝,叶拍叶,形成一顶茂盛、浓密、庞大的树冠。这顶树冠像一座袖珍的森林一样,对孩子们充满了诱惑力。从我五岁到八岁的三四年间,我经常远远凝视这棵树,梦想有朝一日能够钻进那座“森林”,旅行、探险、寻宝。
无法考证是谁第一个爬上去的,甚至, 也无法考证是谁第二个、第三个爬上去的, 总之,有一天,这棵国槐树上忽然出现了人类的身影,尽管只是一个瘦小的、不到十岁的身影。这在孩子们中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很快,树上就出现了一群孩子,他们各自攀着一根粗壮的树枝,站在此前从未站过的高度,向东打量,向西凝望,他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村庄:绿树成团,屋舍俨然,道路交错, 大人的个子比孩子还要低,狗的脊背比牛还要宽,邻鸡还过短墙来。
我曾经尝试爬到树梢,高过所有人。距树梢已经很近了,那里只有几根手腕粗细的分枝,我一寸一寸地往上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以确保它们能够承载我的体重,然后才迈出下一步。终于,我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脚踩着几根细瘦而结实的树枝, 身体陷在一丛翠绿、柔软、带着淡淡清香的树叶中,头伸出了树冠之外——我比这棵树还要高。
至少在村庄里,至少在此刻,我是离天最近的人了。其他人与天之间,还隔着屋檐、电线、樱桃树,只有我,与天之间没有任何阻隔。我离云彩、太阳和看不见的星星、月亮都很近,如果我的手稍微再长一点,我甚至能摸到它们。我猜想,云彩就像棉花一样软,太阳就像炭一样烫手,而星星和月亮则像冰块一样光滑、沁凉。没有风,树枝在晃动, 吓得麻雀、喜鹊都不敢靠近。鸟不怕孩子, 但怕那些颤抖的树枝。树枝的紧张、疲倦, 通过树干传给了树根。树的形状是由树根设计的,树根有多粗、多长、多深,树就有多大、多高、多重,树上多了一只鸟,树根就要多使一分力气,现在,树上多了一个或几个孩子, 树根就有点吃不消。它一直憋着劲儿,勉力支撑。但孩子们不管,他们以为是树干在托着他们,而这么粗的树干,足以托起千斤、万斤之物。孩子们才多重呢?
也无法考证,是谁首先提议在树上捉迷藏的,总之,当有人这么提议时,几乎得到了所有小朋友的赞同。国槐树上枝干交错, 只要小心点,基本不会摔下去。我们先以剪刀石头布,决定谁来捉,谁来藏。游戏开始。捉人者坐在最下面靠近主干的地方,嘴里数着数,数到十时,他就循着东边那根主枝慢慢地往上爬,由于眼睛被蒙着,他只能爬一步试探一下,务必保证所踩的枝干够粗、够结实,而在他上面那个被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暴露了目标。捉人者如果断定上面已经没有人,就会打道回府,先下到刚才出发的地方,才换一个方向去捉。只要他胆子够大,脑子够聪明,最后总会捉到一个的。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有三个人被捉了。此刻, 捉人者变成了杨姓小朋友。他胆子不够大, 每次爬了四五尺,就退缩了,所以忙活了十来分钟,一个人也没捉到。大家都开始厌倦了, 他还在耐心地爬,耐心地找人。他双脚踩着一根树枝,左手抓住另一根,然后伸出右手, 这边探探,那边摸摸,所碰到的,除了树叶, 就是空气。他六岁的弟弟在树下急得直跺脚, 却帮不上一点忙。后来,我们都偷偷地溜下了树,仰头看他一个人在树上呆头呆脑,左摸右探。这时,他又回到了起点,准备再换个方向继续捉人。他的弟弟终于忍不住了, 叫道:“哥,下来吧,树上已经没人了。” 他将信将疑,却不敢解开蒙眼的布条,因为按照游戏规则,在没捉到人的时候就解开布条,就要加罚一次的。但显然,他的心理还是受到了影响,心神一乱,一脚踩空,掉了下来。幸亏在下坠的过程中,他抓住了一根树枝,树枝断了,他摔在地上,发出“嘭” 的一声。小伙伴们吓得一哄而散。
这件事的结局是:他起初痛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大约三十秒,才“哇”的一声哭了, 弟弟拍了拍哥哥身上的土,不停地安慰着他; 几分钟后,他停止了哭泣,由弟弟搀扶着, 并用那根断树枝做拐棍,一颠一颤地回家去了。
这件事之后,大人们终于有了充足的理由禁止所有的孩子攀墙爬树,石姓老爷爷更是把他的国槐树看得紧紧的,我的“树上的童年”也不得不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