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我在夕光薄岚里眺望着园子中闪烁的灯光,斑斓的灯光里我似乎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灯火里的新年。
从小生活在东北的乡村,即便已在城市安家,我却对乡村的生活总是有一种朦胧而遥远的亲切感,夏天还好,万山翠绿,惠风和畅,若是到了冬天,吸一口气都会感受到寒风凛冽的馈赠,不过无论冬夏,凌晨三点的鸡鸣、四点的犬吠、五点的豆腐叫卖声都像是这座山村的打更人、严谨又素常。
前奏
记忆中,乡村的新年不似城市,承载着一份斑斓与时尚的格调, 相比之下她却有许多灯光下的烟火气,新年那天的一大早,父亲就到院子里劈柴,他总说:“柴要够,炕要热,被窝暖和人安乐”,每每说到此时,嘴角含笑,仿佛生活所有热切的希望都藏在这山堆高的柴中,树皮般粗糙的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拂净头发上的木屑,然后去仓库里拖出很久之前准备的“年嚼谷”,起火、烧一大锅水,把冻了的猪排骨、笨鸡肉一块放进锅里,放少许盐、料酒、酱油,姜蒜,慢火温煮, 渐渐香味四溢。我最是迫不及待,真想扯下一个鸡腿大快朵颐。母亲这边也拿起菜刀,在厨房奏起了交响曲,嫩绿的有些微冻的黄瓜任由摆弄, 在乡村,冬季的黄瓜有价值得很哪!可哪怕再贵,母亲的刀工也是配得上的,薄薄的一片贴着一片,再齐刷刷地被切成细丝,一时间,黄瓜的清香竟让我有种夏日清凉的意味,也不免会忍不住馋嘴,趁着母亲转身,偷拿少许,入口慢嚼,生怕发出清脆的声音暴露了自己,其实我明白,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让孩子们抓到一份食物半自由下的满足的乐趣或许是父母在孩子童年快乐上的最大给予。
望着热烈的火光,听着烧柴的噼啪声, 闻着厨房里各种食材混杂的香,我知道新年的预备就像小提琴前奏,它透过火光送来了快乐的交响。
偷闲
年夜饭是重头戏,农人就盼着一年到头家人围坐,吃一顿团圆饭,似乎过去一年所有的不完美与眼泪都要在碰杯中被粉碎,孩子们可以闲着,不用干活,邀着三五好友出去团雪球儿,打一打闹一闹,却也是很有分寸的轻拍轻打,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份即将长大的成熟感,小伙伴们拿出各色的糖果比一比换一换,手心里的温度通过糖果彼此传递,流入心底,脸上总有洋溢不完的喜悦。衣服也都是新买的,不过颜色就那么几种, 红的、绿的、黄的、粉的,不讲究什么搭配的时尚,只要是新的,就有比较的资格。棉鞋是母亲们亲手做的,我一直从骨子里敬佩乡下的母亲,只同邻居家借一副纳鞋底的纸样,照着样子剪出形状,配着厚棉花和陈年旧布,密密均匀的针脚丝滑地穿梭在鞋底与棉料间,两三日的工夫,一双保暖的鞋子就完工了,穿着新衣,踩着新鞋,心里美滋滋的。那一天孩子被允许什么忙都不用帮,只要快乐玩耍就好,父母还会多喊一句“早点回家吃饭”,如今,我再读孟郊的“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才更深地感悟到这份缝进去的母爱,故虽我们不是远行的游子,可是在父母心中,哪怕是别离短暂的时间,也要穿好, 穿暖,要挂念,要叮嘱,这是父母爱子最朴素的样子。
团圆
暮色中,家家户户都挂上一两盏红灯笼, 红灯高照,寓意着新的一年日子如灯般火热, 有些人家是木头门,有些人家是铁大门,可别管什么材质的门,东北的寒风一吹,都是叮叮咣咣地畅快作响,和灯火中的新年倒是和谐,有的家更省劲儿些,只是会通宵点上一盏厨房灯,算是圆了新年的仪式感,大门上贴的“合家团圆、福禄双全”的对联也在风中摇曳,把新年的味道调和得更加浓郁, 乡村路上的雪被冻成厚厚的冰,感觉有些滑, 站不住,便不会硬撑着,随手在路边捡一根较粗壮的树枝,一步一步拄着拐杖似的前行, 大人们烦透了这种“行军速度”,小孩子们才是在路上滑行时的快乐小精灵,时不时地也会撇掉树枝,肆意地滑起来,这时从耳边吹过的是呼呼的风声和家长们透着关爱的斥责声,可是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管他的什么声,权当是风,左耳听右耳冒,就是喜欢冰上磕磕绊绊的滑行把心带飞的感觉。
孩子离开拐杖,像终会离开父母的手一样,独自演绎喜爱的姿态。灯火里的新年也本就是会送人热闹,也送人长大。
到晚上八九点,家家都会下饺子,不论是平时的日子过得多紧巴,这一顿定是要大鱼大肉,连饺子也是个个馅大饱满,汁满流油, 有的还会藏一枚硬币,吃到了便寓意新的一年好运连连,这算是给外出打工的游子和在家务农的乡人最大的内心慰藉。乡村新年的幸福很简单,饭桌上浇着油汁的红烧鱼,粉蒸排骨,酱油鸡,肥肠小炒,凉拌黄瓜,再烫上一壶热酒,配上一些孩子们喜欢的果汁,一口肉,一口饺子,一口酒,热辣滚烫,一股浓烈的带着团聚的快乐和心中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这是素日里不曾有的别样乐趣,别管杯子里装的是酒,还是果汁,只要是家人团坐,推杯换盏,谈论着生活的变化,畅聊着眼下的幸福,憧憬着未来的日子,随心地说, 肆意地笑,这便是对年夜饭的最大敬意。
饭后,一家人还要把着时间,出去热闹热闹,大人们在大门外布好传统的鞭炮,小孩子拿一些细长条的烟花,伴着齐声的呐喊“过年啦”,手中的火轻快地点燃爆竹的芯, 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响得干脆,响得震撼,孩子手中的小烟花也滋滋地自顾着向上飞,“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满地的残红落预示着旧的都去了,一切都是新的。淡淡的火药味道弥漫在凛冽的寒冬里, 即使那烟花飞得再远,也能照亮孩子们的眼睛和脸庞。
谁知它飞向了哪家的庭院,又成为哪家新年灯火的守望呢?
企盼
小时候的新年到底是在我的记忆深处更大程度地弥散了,如今,城市的年,比起乡村更喧嚣热闹,平坦光滑的马路两旁挂着五彩的灯串,爆竹声声,烟火莹莹,它们绚烂得像春节的精灵,璀璨,奔放,这个城市在用色彩极度地彰显着她的繁华与时尚,也在这灯火中绽放着一个又一个闪耀的梦。
父亲不用在寒冬里砍着冰冷的柴,母亲不用伸着通红的手到冰水里洗菜,孩子们也无须偷闲,都是看春晚,抢红包,发朋友圈晒年夜饭,清一色的流程倒是少了很多麻烦疲惫,晚饭后还可以去赏冰灯,逛商场,拍照打卡,热闹非凡,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似乎又有些怀念那个遥远僻静的小山村里的新年,不过只是还有一样未变,那就是挂灯笼。红灯高照,新年顺畅,我想这既是新年的美好寓意,又是为远方那群为梦想与生计不断求索的游子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吧。
没有了炉旁篝火,睡意昏沉,没有了耳边呼啸吹过的寒风,城市的新年给我更多的感觉是绚烂、是繁华,绚烂的背后是对亲人归家的守望,繁华的背后是岁首到年终对自己的奖赏,而我却在这红得耀眼的光亮里看到了灯火里的新年模样。
相比儿时的自己,现在新年对我来说更是一段安静惬意的时光,拿起一本迟子建老师的书,企盼作家笔下的山河漫卷会成为奔赴新年最轻快的行囊,把自己藏在书里,此时, 我已不管外面是有多喧闹的热烈,还是多热烈的喧闹,只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建造一个新的世界,那种感觉就像是来到了小镇的一家老字号酒馆,燃上一盏灯,点上一碟花生米, 借着微弱的灯光,听着店主诉说着不同的岁月,不一样的人生。此感,何妙!
“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歌声在耳畔响起,恍惚间觉得, 有一缕灯火里的炊烟袅袅升起,与静谧的夜空、温柔的晚风和过去的岁月融合在一起, 那红色的灯火里,满是人间最朴素的气息, 温暖、平常又芳香。
灯火里的新年,从容地书写着中国文化的历史,她婀娜了那个人们思念的时代,又辽阔了这个时代人们思维的边疆,她藏在灯火里,如画,散落在记忆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