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乡下山中老家屋边那棵核桃树已逾百年。岁岁月月的风雨洗礼,使它在我记忆深处愈加色彩斑斓、魂 牵梦绕、情深意浓、难以忘怀。
老家住在川北一个山高沟深坡陡的山腰上,一条羊肠小道联结起 外面的世界。在偏僻的山区,房子全是就地取材由乡下土木匠人建起的。 房柱及木架结构用的是自家种的树;顶上的瓦是自家田里采泥做成土瓦, 再在屋边打土窑烧制而成的;墙壁是用山里竹子划片在幅幅木格框架内 编成竹夹板,再从两边糊上掺入稻草搅拌而成的稀软土泥。这种成本低 廉简易的房子本就经不起多少风雨侵蚀,在无人居住及维修后自然不到 几年就坍塌得荡然无存,而留下的只有这棵屋边空地上的苍老的核桃树。
它不管世间风云变幻,不问人世沧桑,一如既往地顽强挺拔着、 生长着,三十米左右高的树身枝延外展绿叶披挂,形成二十米左右宽阔 的树冠静静地撑起一片天空,在阳光照射下砸下一片浓浓的树荫。斑驳 挺拔粗壮的树干上层层叠叠竖斜的皱纹里流淌着岁月的苦涩和洗礼。苍 凉凌立遒劲的老枝上凝结着风霜雨雪日晒留下的隐隐痕迹,但一年一度 总忘不了累累硕果挂满枝头。犹如古人无名氏所吟,“核桃大树古风悠, 虬干苍皮绿叶稠。纵使中空人上下,犹能挂果满枝头。”
核桃树又名胡桃树,属胡桃科植物,木质坚硬,生命可达三百年 左右,其品种分为野生山核桃和人工嫁接改良品种。相比野核桃,人工嫁接改良的品种果壳薄、量高,而野核桃结果则壳厚、坚硬、仁香、油多,主要生长在云南、四川等地。核桃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在古代享有“万岁子”“长寿果”“养生之宝”的美誉,人们认为把玩核桃很具有文玩艺术和畅通气血、健身的双重价值。清朝乾隆皇帝深谙此道,为此留下了盛传天下的《咏核桃》,诗云,“掌上旋明月,时光欲倒流。周身气血涌,何年是白头。” 他把核桃美誉为“明月”,手掌上把玩着核桃,时光好像会倒流一样。身体四周气血回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白头。
我家这棵核桃树应属典型的野山核桃,闻名方圆几十里,很受吃客的欢迎。从儿时记事起,就知道这棵树与我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听父亲说,幼年时他就与这棵比他生命年轮大的树对上了眼缘,结婚分家时就毅然选择把新家建到这棵树边的山腰坡上。
与父亲一样,我记事起也与这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晴天,一抹抹阳光撒落在树冠上,又从枝叶繁茂的斜缝中偶尔漏下几缕淡淡的阳光,忽闪忽闪地甚是诱人。一有空我就毫不忧虑地攀爬上它的树冠高处上玩耍。极目遥望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中弯弯曲曲的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近处山间沟坝田间地头忙忙碌碌的劳动场面,猜路上匆匆行人将走向遥远的何方,想劳动场面里的父辈们的欢乐忧愁。特别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黄昏,那一抹最后夕阳余晖斜照在对面山坡上,父亲在前面赶着牛扛着犁耙,母亲紧跟在后面扛着锄头背着一背篓柴禾,轻拂着山里青草味的晚风,沿着蜿蜒的羊肠小道缓缓而下回家的夫唱妇随的场景。几十年后,在我的记忆里历久弥新,像一坛陈年老酒愈酿愈烈愈加深沉敦厚。特别是置身在喧嚣的城市生活后,每当我站在家里阳台上,看到高楼林立间飘射而来的缕缕夕阳,我的脑海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叠闪出父母那诗情画意般艰苦却快乐的生活场景,迅及将家庭的烦恼、社会的愁绪冲涤得荡然无存,一股幸福、自信的激情油然而生。
那时,我的诗和远方就是走出眼前这条窄深弯曲的山沟,到几十里外还未通公路的热闹乡场上溜达,花上两三分钱买下乡场上老伯打的掺着杂菜的麦粉锅盔,吃上一嘴香喷喷的快乐。
日积月累,我的爬树本领得到了飞跃似的提高,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溜烟就像猫一样蹿上树冠高处树叶茂密的枝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爬树本领也逐渐成了我逃避惩罚的对策手段。家里五子妹,哥为老大,我为老幺,中间三个姐。中国民间固有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传统观念作祟,于是上有父母的宠爱、下有哥姐的呵护,在众星捧月之下,尽管生在穷乡僻壤的穷家庭里,但童年丝毫未感到生活的忧愁和艰苦,反而娇惯养成了调皮捣蛋的顽性,惹出一些使人哭笑不得的事来。一次,我看了电影《地雷战》后,学着在人行山道上挖出深坑放上稀牛屎,在其坑上面搭细树枝洒上泥土的伪装,那远道匆匆而来的过路行人,不觉一脚踏空直下,当即“炸”得牛屎浑起,四仰八叉倒地难起……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不已。惹事回家,遭到父母训斥,我怼而歪理驳之,气得父亲愤而追打,急中生智,我像往常一样一溜烟就爬上了高高的核桃树。父亲站在树下拿着一根竹竿歪着脖子、气喘吁吁地抬头干瞪着眼,望树兴叹,责骂几句,无可奈何地悻悻而去……
在川北山区,至七八月份里正是瓜果飘香枣梨核桃成熟的时节,秋风里卷荡着丝丝缕缕成熟的香甜气息煞是诱人。每年打摘核桃也开始了,一般选择天气晴朗的日子,秋阳高照,树荫浓浓下,成了我彰显爬树本领和饱吃核桃的一大快乐之事。大人们拿着晒衣杆从树下到树上逐级向上攀打,成熟核桃果犹如大暴雨般噼里啪啦直落在地上,遍地跳跃着滚动着……这时我就追着抢捡那果皮深黑的特别成熟的黑核桃,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石块砸开、拨出黑黄相融的核桃仁,大把大把地放入口中,津津有味、无所顾忌地咀嚼吞食着清香微甜的美味,就像酷热时突然吃了一个冰激凌,一切烦恼疲惫被幽幽凉爽冲得倏然无存,整个身心舒坦透了……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敞开饱餐且被誉为过“核桃年”打“核桃牙祭”的日子呢。
当大人们再无法上攀打摘时,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凭着平时练就的高超爬树本领和年小身轻个小的优势,轻巧如小猫一样从密窄树枝缝里攀爬上树的高处,在其间轻松自如地窜来窜去,近处用手采摘,远处枝头用携带的小竹竿打下,并顺便多了个小心眼儿,在枝密叶茂里留藏下零星的果子不打,以备今后独自享用。
采下的核桃用竹筐背篼密闭捂上一周左右,待外壳腐烂后,再搬至家旁汩汩小溪边剥去外壳,在溪水里冲洗干净后放在院坝里铺开的篾席上晾晒。为防止我们偷吃,母亲将核桃在篾席上铺展得平平整整、挤挤挨挨,还用农村土制的柴草灰盖在上面和四周边缘。这排排灰印像一个个哨兵一样把核桃护围得严严实实。只要一拿动核桃,这哨兵的阵容就会被侵犯坍塌,母亲就会发现端倪。因此,在晾晒的日子里,闻着被炎热阳光焙烤得丝丝飘逸、沁人心脾的核桃香味,直诱得垂涎欲滴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理解了母亲的苦衷。她的吝啬也是被生活所迫,因为这两三箩筐干核桃卖了可是全家半年多的日常开支呢。
晒干后的核桃被母亲装满一木柜子锁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装上一布袋,到附近乡场上去卖,顺便带我去见见世面,那也是我最喜欢的日子。那时乡场上核桃以个儿论价,基本都是卖给乡机关单位职工,每次都有几个被买主挑剩下的或被打烂了的小核桃果,当然就成了我独享的佳品了。记得特别深刻的是,有一次卖给一位特别善良的乡供销社营业员阿姨,她毫不挑剔地把大小二百多个核桃一个不留地全买下了,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却打破了我的美梦,气得我噘起了欲哭的小嘴,跟在母亲背后慢慢磨蹭着,毫无往日的快乐伶俐。母亲用卖的一元五角多钱买了酱油、盐巴等家庭日用品,还给我买了一把小麻花以补没有吃到核桃的亏欠。见母亲手中还有点余钱,我不知当时哪来的勇气,指着要买柜台里书架上的塑料壳小红书,在几经纠缠下,母亲踟蹰着,反复摆弄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小纸币和几枚小小硬币,看了我几眼,又望了望柜台里,终于下决心花七分钱买下了。当我心满意足拿着小红书蹦蹦跳跳往回走时,母亲跟在后面始终沉默着一句话没说。当时的七分钱可是我家一大笔开支呢。对于一个不识一字,认钱靠记样式的农村妇女来说,估计她既为这笔意外开支心存惋惜,又为满足了刚上学小儿的要求而心喜,可能是这两种心情交织着、纠结着、喜忧参半,实在难以言说。
秋收劳累,每隔十天半月,母亲都要开柜拿出几个核桃敲碎,将核桃仁在铁锅里炒香、焙干、掺水下米,煮一锅香喷喷的核桃油稀饭,饭有点稀,但上面的核桃油星星点点的,看着它堪比天上闪烁的星星还要美丽诱人。除过年外,这可是我童年最美的佳肴。在这条山沟里也只有我家一棵桃核树,也是我家独有的一道美食,弥补了当时下半年农村缺油少肉的寡淡生活。后来听乡亲们说,每当我家煮核桃饭时那香味飘满整条沟谷,真是羡煞人呢。
在一次偶然机会,发现母亲装核桃果的柜子靠墙角一方的合页有些松动,紧挨旁边还被老鼠啃了一个小豁口。我不禁灵机一动,犹如发现了芝麻开门的密码一样兴奋不已。我趁全家集体上工时,用家里煮饭烧火夹柴的铁铗三下五除二快速取出了联结下方柜体合页上的铁钉,顺势将柜盖后角上提,敞开隙缝,拿出几个核桃,然后又复原盖上,让人在前面看不出一点异样。我通过柜后角这个“秘道”隔三岔五去取一次核桃,而母亲也每隔一段时间从前面开锁装上一布袋核桃去卖。我从后面取,她从前面拿,各自进行着自己的事业,双方相安无事,好像谁也没发现谁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暗自得意时,一次母亲在取核桃时突然发现柜后空了,不禁惊呼起来,顿时引来了哥姐们围拢探看,在一阵七嘴八舌的争议喧闹后,似乎终于找到了个中缘由,母亲用手指着老鼠啃过的凹处,一锤定音地大声说,“该死的老鼠从后面掏走了核桃”。顿时,躲在后面心惊肉跳、满头大汗、脑子一片空白的我,恍然间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终于没事了,过关了,并还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起来。
核桃树似一棵魅力无限的魔树一样伴我度过了天真无邪的童年,留下悠悠难忘记忆。时光荏苒,岁月推进,树长人长,恍如弹指一挥间,我进入青年岁月,跨进了远隔百里之外繁华的城市工作。每天繁重工作之余,我与家人都要锤开几个老家捎来的那棵山里老核桃果品吃,那清香微甜的味道里融入了浓浓的乡情,沁入心脾,所有的疲惫和人世烦恼一扫而尽,仿佛又回到了欢乐无邪的树下。我虽然走进了城里,但又仿佛永远没有走出这棵老核桃树的浓荫。
记得一次回老家过年,在除夕的黄昏,我们几个在老父老母的带领下站在老核桃树下,沐浴着夕阳的余晖,闲望着老枝绿叶间蹿上蹿下、往来自如、叽叽喳喳的山雀野鸟,一股股一丝丝山野味的清凉被晚风拂过,恍然间似又被拉回了遥远欢乐的童年。大家七嘴八舌地打开了话匣子,分享着深深留在记忆里的亲情往事。其中,大姐笑着说,“那打开核桃柜子后合页,拿空后面的核桃的事儿,我们当时一看就明白了是小弟干的……”我望了望母亲,只见她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满意幸福的微笑正静静地望着我。大哥说,“你打核桃时在核桃树上藏‘私货’,第一次就被发现了……”母亲接着说,“你大哥小时候也是爬树高手,后来全让你显摆了。”
这是我再一次回想起那些往事,令我沉醉了,亲情就像澎湃的大海一样深厚宽广势不可挡,就像黄昏的夕阳一样,哪怕在掉进黑夜之前的瞬间,也要顽强地毫不忧虑地闪耀出最美最灿烂的暖柔光芒来照耀呵护萌生的万物。读小学的女儿听得入了迷,回过神来倏然仰起头调皮指着我,说,“爸小时候也是一个比我还凶的调皮蛋,还偷奶奶核桃吃,还在树上藏私货……你真坏真坏。”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随晚风飘荡着传向山间河谷里、四野里,惊得林间归巢的鸟儿扑腾了下翅膀又静落在树枝上叽喳了几声,似乎它们也被逗乐了。
望着夕阳里的核桃树,全家人更乐了。在父母的提议下,二十多人在核桃树下用自拍相机拍下一幅三世同堂的全家福照片,也拍下了人生中一个最美好黄昏里的幸福。
岁月如逝,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觉父母已离开人世十多年。而这棵已见证两三代人的核桃树虽已年逾百年,但它还是那样不改初心,日日夜夜,拂着山风,迎着朝阳,送着夕阳,沐着山月,顽强地生长着、生存着,结着果,投下浓荫,在苍凉凌立的老枝上摇动着颤放着一束束生命与自然和谐的永不停息的赞歌!
(发表于《参花》2024年,1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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