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经常站在颁奖台上,每每步上台前,我都希望那段路程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这样就能让大家都记得我骄傲的笑脸。每一步都像踩到云上,我总是浑身轻飘飘的,老师同学们的赞许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飞得很自由的老鹰。我可以盘旋瀑流飞湍、掠过荒漠莽莽,我知晓我的身姿被一遍遍仰望,我知道我的鸣叫一回回绕谷。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曾经光泽的羽翼最终烧成了灰烬,也许它飞不动了、也许它布满了伤痕,我看着自己的羽翼渐渐千疮百孔,我看着自己身躯由矫健变得萎靡,我从翱翔的世界陨落。
这就意味着我再也不能触碰那片五彩斑斓的蓝色,只能在枯死单调的棕色上苟活。小学过后,我的成绩不再傲人,我变成了一只蜗牛,尽管过了很久也没有多远的爬行轨迹,好像总是会落后别人一步,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一步。在记忆最深处,那天傍晚和同学一起准备上晚自习,路上我们说着那次的历史考试,我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付出了诸多努力,这回必定能够取得佳绩。一幕幕奋笔疾书的场景、一次次起早贪黑的时刻,这些千缕万缕化成信心推动着我去相信、去渴望得到像样的分数。
却没想到等我站在密密麻麻的成绩表格面前,我的名字没有在料想的位置,而是在最底端,从前忆起的那些刻苦、那些期待被一扫而空,我知道那番想法成了没有重量感的字句。我感到轻飘飘的,这似乎没有变,只是一阵阵揪痛和窒息笼罩在我周身。如此种种让站在成绩排名表前的我而感到内心的无力,纵然那只是瞬间,却在我的学生时代里闪现过无数次,甚至在长大之后的梦里也时时被强调,时时被惊醒。
在陆地上爬行的蜗牛,不能像小学时候的老鹰那样至少还可以借着自己的翅膀优势,抑或是风的力量让自己腾空而飞。学《逍遥游》的时候很羡慕大鹏,能够抟扶摇而上,那时想,要是我也拥有聪明的脑袋或者是独一无二的运气就好了,说不定我不会总是为了学习而焦头烂额,不需要用分数奠定一天的情感基调。但是事实上不是的,我就如同大片绿叶中一只寂寞的、小小的蜗牛,每一次爬行,会惧怕太强的风、太大的雨、太烈的阳,惧怕着这些,便也就意味着无法像鹏鸟一样借助它们令我走得快些。所以我每走一步,就必须得留下痕迹,那一串长长的、湿湿的黏液,是我爬行的轨迹,是我想要去到远方艰难的印痕。所以我总是对蜗牛这个生物感到惋惜,甚至是嫌弃,觉得它太过于渺小柔弱,不能像老鹰那样驰骋蓝天,被一切生物仰望。
南方的夏季雨下得凶猛,每每此时土地也变得松软潮湿,但正是蜗牛出来透风的好时机。它们为了要去到彼端,要拖着自己沉重的壳,躲避路上匆匆的脚步,以及那一道道嫌恶的目光。雨后的楼道总是有被踩得支离破碎的壳,湿滑的黏液划出了一整个凌乱的圈,朋友对我说:“它们真的好丑好恶心”,我在心里感叹:确实。一身都是黯淡的棕色,隐在草丛里,时不时又来到道路中央,拖着绵长的黏液在路上画出一道道奇怪的痕迹,足以让行人感到生理上的反胃。
我对它们的怨言倒没有那么大,反而会时不时蹲下来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大大小小的软体动物在我的脚边缓慢行走,它们的触角长长短短来回地伸缩,像是很迷茫地在探着路,而且它们总是犹豫不决,在原地左探探右探探,像是要把四周探完了才继续爬行,我心想这小动物总优柔寡断,实在是没有效率。不禁鄙夷。我的目光随着它们的爬行而移动,当然,这移动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我看见它们柔软的身躯爬上锋利崎岖的石头,这柔与利的鲜明碰撞,实在是也能够令人类感受到艰难与痛苦,蜗牛原本就缓慢的速度更是降了下来,但它居然没有另辟蹊径,反而是继续摸索,似乎要与这石头硬碰到底。它的触角愈发伸缩摇摆起来,看上去更加无助慌张,我不住在心里为它默默感叹,为它那微不足道的愚蠢执念而感到嗤之以鼻。真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我看着它一次又一次地掉到土地上,又一次一次地想要挣扎地继续越过那块石头,我不知道这石头究竟对它而言有什么意义,哪怕终于越过石头,前方不也只是一片寻常的土地吗?我感到无趣,便起身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走出来经过那片土地,想到刚刚的蜗牛便停了下来,原以为它已经早早放弃、知难而退了,没想到它居然翻过了那块石头到达了一处高地。它已然停止了爬行,触角也没有四处伸缩,它就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好像有种坚定的信念似的,又感觉像是在轻轻地叹息,觉得自己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其实我很不解,它那小小的壳里却好像装着大大的梦想,想要去拥抱蓝天,像一只老鹰那样去翱翔。只是那样的差距太悬殊,哪怕一直仰望着、前进着,也难以拥有自己的蓝天。我又很佩服它,至少它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屡次碰壁就索性放弃,至少它在攀登上石头的那一刻,也会觉得自己像一只骄傲的鹰吧。
不禁又想到自己。上学时理科一直都是我的痛处,我总是仰望着那些站在领奖台上拿着奖状、总能够自信地将疑问逐一攻破的同学,在我看来,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散发着灼人的光芒。与其说耀眼,不如说是灼人,因为即使就算我付出多大的努力、试图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我也总是不能够存在在他们投射的一小片阴影里,更别说与他们平起平坐。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蜗牛,也要用自己柔软的躯体一遍遍地去碰撞坚硬的思维冰山,但却同道殊途,至少那只蜗牛最后攀上了它想到的地方,而我在最后也没有融化那座冰山,反而是它化成一个巨大的茧,将我层层困住。我带着这厚厚的茧,就如蜗牛驮着它沉重的壳缓慢地爬行。
很多时候,我总是认真地体会我的情绪、我的情感、我的想法,无意识地沉浸在情绪的海水里,我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它流动的速率、它经过我时的触感、它包裹我时的气息。我将它们化为笔下一朵朵的繁花,它们拼织起来,就成了独属于我自己的宇宙。这个宇宙总让语文老师在我的字句下圈圈画画,总让我站在台上诵读着我的意识,总让同学们投来艳羡的目光。那一刻,我觉得我又是鹰了,好像在高原上盘旋、展示着自己锋利的爪牙和光泽的羽毛。
想到这,我的胸膛又炸出许多烟花。情绪总归是平静了的,我又回过神来看那只蜗牛,却发现它离开了那块让它感到骄傲的石头,拖着小小的壳孤独地驶向远方,在它的身后,它攀登过的那块石头在它的眼里由高耸变得低矮。我终究不是蜗牛,我不知道它为何不停留在那块石头上,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去到何处。或许它只为自己短暂的胜利感到微微欢欣,却不执拗于那次瞬时的翱翔,或许它明白,自己的蓝天并不在此地展开,也或许,它并未将那块费尽力气攀登上的石头看作什么荣誉的象征,它只是在那儿短暂歇息,仅此而已。
我离开了那块土地,内心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解构,大概是我一直以来对蜗牛单一的看法,大概是我对自己片面且内耗的认识。从前的我,总觉得一些挫折就对自己的生活轨迹产生巨大影响,我经常为此而神伤,其实到后来,我发现它们不过尔尔,是我生命中短暂的洪流。但它们终归是微微地让我前方的道路分了岔,我走上了另一条我未想过的路,有时我也觉得自己离内心的蓝天越来越远,好像很多事情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事与愿违,我也曾痛诉命运的不公,恨它为何没有给予我应有的回报。但也正是如此,纵使我明白坚硬的石头在我的前行路上层出不穷,我也并没有因此而陷入失败的桎梏;我也比旁人有着更坚强的心脏。
《蜗牛》里面有一句歌词:“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其实蜗牛并不像之前所说的效率低下、目光短浅、能力缺失,我明白它小小的壳里装着深厚的阅历、广袤的天空,我明白它长长的黏液是一步一步踏实的印迹,我明白它竭力突破那些束缚的羁绊,我明白它一直会行走,不会为什么牵挂而停留。
(发表于《参花》2024年,1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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