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闲暇时翻阅相册里的老照片,意外地发现一张几年前拍摄的槐。不知是不是当时打开了滤镜,照片里一朵朵的花被映衬得特别惹眼。待放的花儿呈小米粒状,一侧的棱线上白中带浅黄;盛开的则花瓣微张, 颜色洁白。一根根略微弯曲的花蕊傲立在花瓣里,蕊上的茸毛清晰可见。几串浅绿的椭圆嫩叶被枝条上错落的尖刺托起,更能衬托出槐花的白。小蜜蜂在花间徜徉,一只正伏在花朵上吮吸花蜜。仔细端详拍摄的槐花, 室内似乎也有了槐花的甜香。于是,照片里的槐慢慢鲜活起来。
我的老家在陕西汉中,这里北依秦岭,南屏巴山,奔腾不息的汉水在汉中盆地一路蛇行。从中国南北地理分界来看,祖国的南方和北方在此完美交汇,这里被称作“南方的北方”和“北方的南方”。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生物特征的多样性,因此槐树成了这里最常见的一种树木。
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来说,槐树一点也不陌生,它是我最早认识的几种植物之一。听村里的老人讲,我们的祖先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汉中人,而是几百年前从湖北一带迁移过来并在此定居。明清时期,由于我国西部地区兵灾匪患连年,导致四川及周边地区的人口锐减。汉中毗邻四川,由于秦岭和巴山的阻挡,相对封闭,明清时期许多地方还是一片蛮荒,被称作“南山老林”和“巴山老林”。清朝初期,全国人口相对稠密的湖北、湖南、广东等地相继往川陕迁移了大量人口,先祖背井离乡,跋涉很久来到现在的定居地,这次族人大迁徙曾在族谱中有所记载, 只可惜族谱在上个世纪被付之一炬,关于家族的来源只能从同族老者的口中得知。据说先祖过去居住的地方叫大槐树村,因村前有棵古老的槐树而得名,但具体起源哪里说法不一,有人说在湖北麻城孝感乡,也有人说在山西洪洞的大槐树村。
家乡是有槐树的,那里的槐树大多是野生的洋槐,大名鼎鼎的国槐很少。儿时的记忆里,我曾多次在洋槐树林里徜徉,目光所及是褐色树木枝干上星星点点的绿色中的那一撮洁白;是鼻翼充溢着的无处不在的奇异甜香;是耳边千万只蜜蜂的嗡鸣;是漫天飞舞的花瓣扑簌飘落……
我也曾问过村中几位老者另外一个问题, 传说中故乡的大槐树村的槐树究竟是洋槐还是国槐?他们有说是国槐的,也有说是洋槐的,都带着不太肯定的语气。后来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不重要,在我国西部和南部地区, 但凡被问及故乡,好多人都会说来自大槐树村,可大槐树村的槐树究竟是洋槐还是国槐, 从来没人纠结过,在定居下来的游子们的心里,只要是槐树就可以了。大槐树村不仅是迁徙者共同的故乡,更是许多人梦魂牵系的精神家园和共同慰藉。槐树发达的根系构成了我们共同的根,而它的开花散叶及枝繁叶茂更象征着我们民族的生生不息。
二
不知是怀念故乡的大槐树,还是由于家乡人主要是外地迁徙而来,大家的包容力和亲和力分外高涨。按说中国原生的槐应当是国槐,可从洋槐传入的那一天起,先民就以极大的包容心接纳了它,并赋予它和国槐共同的名字——槐树。在中国大部分地区,槐虽然是一种高大的乔木,木质坚硬,却因为一些传说不太受欢迎。可在我的故乡没有那么多忌讳,人们对槐树相当喜爱。在他们眼里,槐立村头,本身就是一种风景:微风轻拂, 槐叶簌簌,如歌如诗;草长莺飞,青绿点缀, 繁花满枝,如雪如玉……许多年前,我的故乡就是掩映在槐树的树荫里,土路两侧生长着一排碗口粗的洋槐,每年四月底五月初, 树上便挂满白色的槐花,走在落英缤纷的土路上,满鼻都充溢着槐花的芬芳。
我对槐树情有独钟,源于暮春时节的一树洁白和清香。因而,只要槐树在春天长出细嫩的新芽,我就开始期盼它快点花满枝头。那时的我每次走出家门,总要朝树上望一望, 生怕因为一时疏忽而错过这些“白精灵”。四月中旬,槐树错落的尖刺间出现米粒大小的浅黄色,我也进入最后的焦灼等待期。眼看它从浅黄色花絮到黄绿色的槐米,再到压弯枝头的满树洁白,几乎时时新鲜,天天变样。只要一朵绽放,很快便会繁花满眼,清香四溢。花开时节的槐树就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带给人的是视觉上的淡雅素白、嗅觉上的甜润幽香、感官上的沉稳内敛。悠悠扬扬,缕缕暗香,待花香散尽,槐树又在路边为人遮阳,真可谓:你许它路边立足, 它许你一路幽香;你许它一袭绿裙,它许你一季清凉!
每年槐花盛开的时节,一树的银白也吸引了随着花源迁徙的养蜂人。他们用大卡车装载着蜂箱,在村头觅一处槐花繁密的地儿, 在其中一处间隙搭起帐篷,然后卸下蜂箱并归置好,剩下的甜蜜就交给辛勤的蜂儿和时间去酝酿。
那段时间里,千万只蜂儿围着大片槐林飞舞,嗡嗡的蜂鸣声不绝于耳,于是养蜂人忙碌着开箱割蜜、摇蜜取糖,忙着分箱壮大蜂儿……花期结束后,养蜂人收获了甜蜜, 他们带着蜂儿又开始奔赴下一个花源地。这时,阳光和风儿又给槐树披上一身碧绿,槐林也回归原本的清静,默默地伫立在路边为路人提供阴凉。
槐树在经过夏秋冬三季漫长的积蓄和等待后倾尽所能,展现出独特的柔美,它靠幽幽芬芳诉说着生命的美好。从花开到花谢,十几天的美好确实有点短暂,正因为短暂才更显得弥足珍贵。世界上没有永不凋零的鲜花,花满易谢,水满则溢,美好总是短暂的。槐树历经夏的酷热,秋的清爽,冬的严寒, 来年继续春发,一季季将生命的美好延续。
对家乡的味觉记忆,当然少不了槐花, 它们不仅闻着香,在老灶里做成槐花饭也是不错的。花开时节,从门前的槐树枝头捋下槐花,捡出嫩叶和花梗后简单淘洗,再将干净的槐花倒到锅中,沸水滚三滚,沥干水分后加上油盐或保持原味与米饭一同蒸煮,待到饭熟,揭锅的瞬间,浓浓的蒸汽扑面而来, 隐藏在蒸汽中的稻米香味夹着槐花的芳香迅速占据整个屋子。鼻子总是比嘴先感受到这种幸福,夹起一团槐花饭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鲜香中透着丝丝甜味,让人回味无穷。也可以采整串的半开槐花,掐去多余的梗,清洗后裹上面糊油炸,待整串金黄后捞出,滤掉多余的热油,就成了鲜甜香脆的槐花串串。槐花饭和槐花串串是最让我怀念的家乡味道, 出门在外,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家乡的槐就成了我心中难舍的牵挂。
听老一辈的人讲,槐树木质坚硬、生长迅速,早些年间,家乡人在修房时常常用它来做房屋立柱,所以,那时家家户户都喜欢种槐树。后来,随着钢筋混凝土等建筑材料的普及,修房建屋已不再需要木质立柱,于是槐树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慢慢变成村子的绿色点缀。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盖起新居,一栋栋漂亮的小楼拔地而起。为拓展生活空间,越来越多的人砍倒房前屋后的槐树,就为一方更加宽敞的庭院,槐树自然就越来越少。后来我长大去了父母的工作地上学,暑假回到家乡,惊讶地发现村子里修了水泥路,路面加宽,门前的槐树都被砍掉了。呆呆地在那段路上站了站,感觉道路虽然变得平坦宽阔了,可没有了槐树的遮蔽,整个路面酷热难耐, 缺少生机。那天我沿着新路走了一圈,突然在路基的下沿发现几个树桩,其中一个还生出几根很短很细的枝条,几片嫩叶被微风吹得东倒西歪,显得异常柔弱。俯身摘下一片嫩叶,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薄薄的新绿在羽状的叶脉中令人怜惜。
我知道,这是门前槐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绿色,此后它将远去,化作记忆。
家乡的槐树虽然没给大家带来财富,但春天的满树繁花、夏日的阴凉,的确深受每个人的喜爱。被砍掉后,每次我回到故乡, 都觉得很荒凉,心好似也荒芜了,空落落的。徘徊在曾经长满槐树的水泥路段,怅然若失, 路边及邻居屋旁空地上几个仅存的树桩提示我这里曾经槐树成行。又过了两年,由于邻居扩大翻修新房,轰隆隆的挖掘机挖走路边仅存的几截树桩,也彻底掏空了曾承载我儿时的美好记忆,村子中那片带给我无穷乐趣的槐林、槐花,自此销声匿迹。
老家门前和村子里的槐树虽然不复存在, 但村外还有,偶尔回乡,见到心心念念的槐树, 心情会格外舒畅,如果时间合适,还能吃到槐花饭和槐花串串。
有一年夏天,不知是气候有了变化还是由于虫灾,村外的槐树竟有了“退隐”之心。许多槐树在那个夏天渐渐枯萎,一片一片地死去,导致存活下来的槐树不再成林,变成了原野上的星星点点。没有浓郁槐香的春天, 总觉得少些什么,夏日里酷暑难当,整个村子看上去都没精打采似的。从那以后,大槐树已不多见,可新槐还是以顽强的生命力出现在故乡的各处,正以新的姿态展现曾经的繁盛。外出游玩时,经常能在郊外看见槐, 虽然一直有亲槐之心,可每次不是匆匆路过, 就是花期未到,很难在满树花开的时候走近它,嗅一嗅它的芳香,摸一摸它挺直的脊梁。
随着岁月增长,我对它的思念越来越重, 沉淀在心底的味觉记忆也越来越深。三
高三那年搬到南校区,我意外见到一墙之隔的空地上长着几棵粗大的洋槐树,很庆幸那一年能有它们相伴。那时生活单调,每天有做不完的习题和解决不完的问题,累和苦闷这对孪生兄弟如影随形,不断折磨着身心俱疲的我。
十月的一个周日晚上,参加完月考的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车刮伤,在医院经过简单处理,第二天仍坚持回学校上课。教室在三楼,伤情导致行动受限,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此时,学校考虑到我的学习情况和身体状况,在教室同楼层为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宿舍,父母在工作之余来学校陪我。那个阶段的我被伤情禁锢在楼上,无法排遣情绪, 每次学累了,就把目光转到学校院墙外的槐树上,希望能从那里找到一点精神慰藉。时间一长,成了习惯。
进入第二学期,在距离高考一百天左右, 长期的精神紧张和无休止的苦恼让我无数次厌烦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和试卷。看着身边的同学一点点进步,总感觉自己止步不前, 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每天看几次墙外的槐树,感觉它们一点没变。四周一休的假期结束后,我惊讶地发现院墙外的槐变了很多, 花已绽开,槐叶也更加青绿。我心中一沉, 其实学习不也是这样吗?以前天天看自己, 觉察不了进步,可事实上每过一个时期,总能感受到一些收获。受槐树的启发,此后我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沉下心学习。
从三月开始,我见证了它们从满树枯枝到渐生新芽,后来变成一片嫩绿,再后来生出零星的黄白色槐米,直到花满枝头。几株槐就这样静静地守在墙外,虽一言不发,却陪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我去学校领毕业证,临走前在教室窗前久久伫立。三周不见,墙外的槐树枝繁叶茂,绿叶在夏风中摇摆,宛如正挥动着手向我作别。那一刻,高三时代的烦躁和苦闷彻底烟消云散,存留心中的只有不舍。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我来到那几棵槐树旁,炎炎盛夏,周围的草木在烈日的炙烤下已有些发蔫,但那几棵槐依旧碧绿挺立,椭圆的叶子充满生机。看看眼前的槐树,把目光移向围墙里那个熟悉的教室, 我在心里默喊:别了,我的高三岁月;别了, 与我风雨相伴的槐。
收拾好行李,怀揣着薄薄的录取通知书, 我来到最大的海滨城市求学。一天的学习结束后,我想在校园里走走,很遗憾,偌大的学校,竟然找不到一棵槐树。其实来学校前我就想,“槐”与“怀”同音,独自求学在外, 难免有时会怀念家乡,到那时我就找一棵槐树靠着,在“槐香”中“怀乡”。
寻寻觅觅间,终于在一个公园里看到几棵,却是开着紫红色花的景观槐。那些紫红的槐花虽然色泽鲜艳,却没有故乡的白色槐花那么繁密,也闻不出槐花特有的浓郁甜香, 更没有成百上千的蜜蜂围绕它们飞舞,静悄悄、冷冰冰,像一位冷美人。没想到在我离开家乡后,曾经无比熟悉的槐竟成了留存在内心深处的回忆。
前年没去学校,我有机会再次见证故乡的槐花盛开。起初,槐树上是米粒大小的浅绿色花絮,很快浅绿色花絮膨胀变色,十多天后,它们轰轰烈烈变成挤在一起的簇簇花串。于是坡上白了,田野里的路旁白了,蜜蜂来了,风也一身香气,变得温柔起来。
走在郊外的槐树旁,伸手拉下低矮处的细枝条,轻轻摘下一串放在手心,整串槐花只有下部的花绽放了,蝶形的花冠,红黄色的花萼,花柄上长满细小的白色茸毛,显得白亮、端庄;上端含苞待放的槐米,白里透出娇嫩的浅黄。将花串凑近鼻子,整串槐花散发着悠悠甜香,摘一朵放进嘴里,当上下齿轻轻咬合,爽脆感首先袭来,然后是清香, 微涩,最后是丝丝的甜。我知道这是花蜜的味道,虽然很久没有品尝,但在接触的一刹那, 所有关于槐的记忆被唤醒,我不禁想起小时候老家的槐花。若是那些槐树没有被砍掉, 想必现在也是一团锦绣。
趁着槐花盛开,我重温童年的记忆。一串串花儿填满袋子,花香源源不断地释放。香到浓处,闭上眼,再次让情感徜徉在花的海洋。新鲜的槐花最适合做成槐花饭,不得不说,整个过程是视觉、嗅觉和味觉的一场盛宴。为了在花期过后仍能尝到槐香,母亲把余下的槐花放在密封袋里冷冻。寒假结束, 临走的前一天,母亲会特地为我做一顿槐花饭。打开密封袋子的那一刻,我特地嗅了嗅这些花儿,花香虽已断断续续,但我还是高兴。带着深深的满足感,我踏上了离乡的列车。
走出火车站时,周围全变了。繁华的大都市取代了寂静的小城,香樟和法国梧桐取代了白杨和槐树。看着眼前的街道,我有些不知所措。香樟高大,却不如白杨挺拔;梧桐枝繁叶茂,却不及槐树五里飘香。若是这些树全是槐树该有多好,念头闪过的刹那, 我又反问自己:纵使路边种满槐树,能找回在家乡的感觉吗?沉默良久,我明白,其实多年来,槐只是一个寄托,是家乡在我心中的寄托。独在异乡,真正让我魂牵梦萦的不是槐,是浓浓的乡愁。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我适应了在大都市的生活。微风吹过,卷落无数褐红色的香樟树叶,起身关窗时的一瞥,我意外地发现楼下的紫藤萝挂满枝蔓,它们在风中轻轻扬起。除了颜色和花香,其他方面像极了家乡的槐花,我一时间愣住了,思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迅速拼接。
我想我就站在槐树下,仰望枝头的簇簇繁花,花间是飞舞的蜜蜂,枝头有鸟,空中有漫天飞舞的花瓣,地上则是一地的缤纷落英……闭上眼,故乡的泥土气味儿灌满鼻腔, 清甜的乡思不禁催我落下两行热泪。
我是个怀旧的人,我恋家,依恋家乡的山山水水,依恋家乡的一草一木,依恋那里的父老乡亲。那里是我的来处,它教会了我坚强、乐观、拼搏和勤俭,也教会了我要有责任、有使命、有担当。我想,不管自己今后身在何处,故乡总会是我心里最牵挂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根,我的魂。
对于许多离家的游子而言,槐其实是一种怀乡的情愫;它是寂寞时酒杯里的淡淡酒香;它是归途里那盏召唤的明灯;它是月光下散落的满地乡愁……你曾在睡梦里无数次寻它,你曾在记忆里无数次念它,花开花谢, 日升日落,甜蜜中略带苦涩,清晰中稍显模糊。它是儿时乡亲塞进我嘴里的一块糖;它是暑假时用荷叶在老井里掬起的清凉井水;它是回乡时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它是你走在异乡惊鸿一瞥的似曾相识……
大槐树,一段记忆中的故乡情怀。春白、夏绿、秋黄、冬褐,叶长叶落、根在魂在。
走出对槐的回忆,望着家的方向,五月了, 想必千里之外,故乡的槐花正香。
(发表于《参花》2023年,10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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