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至,女同事们叽叽喳喳凑到窗边, 谈论着谁家窗户没关。奇怪的是,我从她们的脸上并未看到一丝的担忧, 相反,她们嬉笑谈论的模样仿佛对这场雨已期待很久了。三五分钟后, 人群逐渐退去,喧闹也随着她们一同离去。安静下来的窗边,雨水更加凶猛。这样的时刻,总是令人思绪发散,记忆也如同暴风骤雨侵袭而来。我望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窗户,回想起徐老师殷切期望的脸庞。
徐老师是我的诗友,当然,也鼓励我写长篇作品。当我怠惰于写作时,徐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剩下的日子里,是该写点什么了。”窗外的骤雨依如瓢泼,徐老师的话又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的内心滋生出一种急促感。人生之路道阻且长,我不能任由这些珍宝从记忆中流逝,最终被岁月磨平,再无痕迹。
剩下的日子里是该写点什么了。为了这些年我有所见闻或亲身经历的红尘琐事;为了生命中与我萍水相逢,或为我短暂驻足的平凡人们; 为了每一声蝉鸣,每一片飞云,每一座我用脚步丈量过的高山和每一条我蹚过的河流;为了故乡的小山坳,还有山坳里升起的月亮,那是我从未懂得,却最真实的乡愁;为了那些难以述说是快乐还是忧愁的日子。当然,也为了一直指导并殷切期望我写出更多好文章的徐老师。
骤雨在约莫二十分钟后转成了细细碎碎的雨丝,窗外的道路上已经有了不撑伞的行人,或踽踽独行、或三三两两,我听不清他们谈论的内容,也看不见他们面部的表情。他们行走在雨中的背影,仿佛在召唤着我下楼走走。于是,我拿起一把太阳伞下了楼。路面积满了水,闷热并未随着骤雨离去,地面的积水是热的,迎面而来的风也是热的。我在平常鲜有人问津的道路上孤零零地向前行进,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长远的记忆在我的四周氤氲开来。盛放的春花、夏日里的麦田、无数个坐在家门口石墩上看星星的夜晚……还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件件令我难以言明却又的的确确促成了我从青涩转向成熟的往事,此刻都挣脱了内心的禁锢,趁着潮热向我袭来。我只能如同一个失魂者,在这条蜿蜒的道路上被泛黄的记忆牵引着,漫无目的地前行。
二〇二三年春节,我回到了满载着童年和少年时代所有记忆的村庄。时代浪潮翻滚, 人事沧桑巨变,村庄的风貌仿佛如故,如同尘封在琥珀中的夏蝉,不经世事变迁,不受岁月侵袭,日复一日地展现着本来的样子。
黄、青、红三色相间连绵的板岩山上仍旧光秃秃的,关公庙倒是换了地方,从原来低矮的山丘搬到相隔三五百米的另一座更高的山上,并且有了院子和两三间宽敞的厢房。山脚下是废弃的制管厂,相隔一条排洪沟就是家属院。在我咿呀学语的时候,那儿是最繁荣、最热闹的地方,家属院里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们说着带有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在当时,他们的生活比村里人富裕一些,有食堂,有澡堂,孩子穿着崭新的衣裳,并让整个村子里的孩子们知道三餐之外还有一些可吃的食物叫零食。村子里有生意头脑的女人开起了饭店和商店,饭店的特色菜是卤猪头肉、卤肘子、卤猪蹄、卤猪大肠,隔间商店的冰柜里有冰镇的啤酒、健力宝和504 大汽水, 玻璃柜台里除了摆放小孩们爱吃的辣条、泡泡糖、方便面之外,最多的还是下酒的花生米、瓜子和油炸芸豆。商店的名字叫“盼盼商店”, 老板娘是村子里的姑娘,我母亲同姓的姐妹, 因此也是我沾亲带故的姨娘。
等到我上学前班时,制管厂逐渐没落, 有人说是厂长在河北建了新的厂房,这里的厂房自然就不再需要了;有人说是大客户取消原有订单造成了亏损,厂子已经没有资金运营了。没有人知道它没落的真实原因,只知道家属院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上小学一年级后,家属院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小姑娘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大人们说她转学了,去了城里更好的学校,我们就此断了联系。这是我人生中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段友情,那时她经常从家里给我带一种白色的方糖,口味像是晒干的豆腐,又像是没有奶味的奶糖。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寻找这种方糖,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如同已经消失的糖果主人。至今,我们再也没有遇见过。我只记得她的名字叫“lù qí”,至于汉字怎么写,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随着家属院里的人相继离开,制管厂的大门也就此关闭,厂里的野草在枯荣循环下已长得超过了我的身高,废弃的厂房上乌鸦开始盘旋,后来的某一天,彻底成了野猫、野狗的栖身之地。我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年哪一天,突然又打开大门,热烈欢迎着四方来客,但终究不过是回光返照,很快就大门紧闭了,沉寂在村里人们的谈资之中。当然, 迄今为止仍然有人坚信,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会如最初那般热闹繁荣,甚至更胜从前,但也有人认为它已成为历史,将被永远封存。
随着记忆的延伸,在外漂泊多年的自己, 再一次如儿时一般,用脚步丈量这座村庄。从最东头到最西头,二百来户的庭院里,已看不见多少年轻人的身影,只有那些佝偻的老者们还停留在这座村庄。在前往同学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两位将近九十的长者,他们问我是谁家的女儿,又是谁的孙女,并与我讲述了村上曾经发生的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的过往,这样的事情不止一件。我在村里虽然只待了三五天,却更进一步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意义。
在村子的这几天,我黏着外婆不肯离去。已经八十五岁的外婆和她的故事是我写作的最初动力,也是我的灵感来源之一。外婆从成长到衰老的岁月里,见证了社会的变迁与发展。面对如今年事已高的外婆,我始终提心吊胆,害怕有朝一日她会离我而去。我知道,如果外婆离我而去,不仅自己的过去会因此缺失,那些从她口中传递,出现在我梦境与现实交界处的人们,也都将随着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而我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记不清他们的名字,说不出他们的特征, 并将永远遗忘他们的故事。
我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独自行走,记忆击碎我的灵魂,内心深处又在不自觉地呐喊: 剩下的日子里,真的不写点什么吗?
从前的我,是喜欢写点什么的,女儿家娇柔的心绪里,充斥着造作的情思。山水花木、长幼才郎、鹰燕蝉蛙、雨雾云霜等等,我总是习惯于把这些所见所思记在笔下。七年的职场生涯让我越来越沉默,但沉默并不代表无感和无知,不代表遗忘和冷漠。恰恰相反, 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更能看清这个世界的美好与变幻、人心的诡诈与良善、是非的错乱与纷繁……
潮热的空气和长远的记忆在午后的这场暴雨中彻底击碎了我的沉默,如同仲夏的惊雷震破那难醒的梦,梦里有我的童年与少年, 有故乡的小村庄,有一生勤恳的外婆,有形形色色见证我长大的村民,有施我以桃李之恩的校长、老师,还有一辈子的抓药将,终年的拾荒者;梦里有我的青年和中年,有高楼大厦,有街巷市井,有拼搏奋斗,有黯然神伤,有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患难夫妻, 有沉迷于灯红酒绿的都市男女……我知道, 唯有一一记录,笔耕不辍,才能获得长久的解脱与安宁,如果任由他们的故事随岁月的尘烟消失殆尽,我的笔下将空白无迹。
马尔克斯曾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骤雨仍未停歇, 但雨幕渐弱成丝丝细雨,定格在记忆中的画面,此时正在我脑海中一幕幕重现。
不知不觉,我走到小路的尽头,不高不矮的围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得不转身原路折返。生命也如同记忆的小路一样,总有终点,在循环往复的日升日落之间,我将离终点越来越近。尽管我不知道终点会在哪一天来临,但我知道,沉默的旁观无法让我在未来的日子里过得心安理得、轻松自在。
所以,剩下的日子里该写点什么了,不为荒诞的文学梦想,只为真实地记录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记录他们多样的人生和真实的境遇,喜乐也好,悲欢也罢,只愿我笨拙的文字能在短暂又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留下哪怕丝丝缕缕的痕迹。
雨丝依旧细细密密地落下,空气也依旧潮湿闷热,我的思绪渐渐回归现实。
是该回去了。
我在午后一点准时回到了工位,伞顶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我仿佛不是漫步于大雨之中,而是刚从春雨飘落的地方回来。脑海中重现的记忆尚未淡却,而我只需要拿笔记下就好。
剩下的日子里,是该写点什么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10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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