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知道凌霄花,其时尚是少年。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都想做诗人,想作诗而读诗。“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诗没有作成,倒是认识了凌霄,一种喜攀附的花,若是拿来喻人,或是攀龙附凤之流。诗人都高傲,舒婷也一样,有点瞧不上它。
凌霄,木质藤本,附木生长,能高数丈,于是乎却又引得诗人千年激赏,“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看来诗人的话多半靠不住。忘了是哪个诗人说的:梦一旦破了,也许就不写诗了。怎么可能!许多诗不都是梦破碎后的一地零碎嘛,梦去无痕,诗倒是留下了一串串,像一串串的凌霄花朵藏在历史的枝蔓中,影影绰绰。
《诗经》里的凌霄怎么又是忧伤的花呢?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就是凌霄,苕花盛开,一片金华,苕花开在乱世,“牂羊坟首,君子不饱。年饥孔荒,士民危殆”。君子安贫乐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君子,再说当生存问题摆在面前,无有饱腹,只有一瓢饮,要求一个人不改其乐是多么的不合理,饥饿的眼睛里是看不到风景的。就像母亲对玉米、南瓜、山芋等杂粮的拒绝,任你说破天去,杂粮多好啊,多营养啊,多健康啊。她只会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得吃的时候都吃够了。”
对于世间附会,凌霄一贯淡然处之。
某日清晨,去扬州东关小学参加活动,时间尚早,便想着去附近的朱自清故居转转,顺着地图折进一条小巷,巷子叫安乐巷,很接地气的名字。到了故居,大门紧闭,看一眼门口墙上的牌子,九点才会开放。
一面折回,一面笑自己的愚,如今有多少人比学生起得早呢?猛一抬头,旁边的一墙凌霄扑面,绿叶扶疏,红花烂漫,早起的蜂蝶忙碌其间。探进一座青砖门楼,一位老太太正在浇花。“你家的凌霄长得真好。”老人微微一笑,示意我随便。凌霄是从一石槽下起身的,足有茶杯口粗,虬柯苍老,仿佛是另一位老者,也许历经沧桑,今复归于平淡,意气萧然。
武侯祠前的凌霄该是另一种意味。全国的武侯祠有好几处,汉中勉县的号称天下第一。祠庙内有几株百年凌霄缘古柏而生,夏秋之间成苍柏红花的奇观。据说,在武侯墓前种植凌霄,乃后人为表达对先生崇敬之意。诸葛孔明生前鞠躬尽瘁,死后可有赏花的雅兴?
勉县的武侯祠我没有去过,家乡的王氏纪念馆是拜过几次的。馆内植有几株凌霄,看上去也有百岁。王念孙、王引之父子虽为一代训诂宗师,然普通人对王氏学术知之甚少,纪念馆很是冷清。那些凌霄花连同照壁上勒有“戬榖”的砖雕,一脸无奈,只成了到此一游的背景。
我的小院也有一棵凌霄。
今年夏日,天热得出奇。院中见不着别的花。梅花、牡丹面容憔悴,祥林嫂似的嘟囔着不满和委屈。几盆兰花放下优雅的身段,愧疚地在防晒网下苟活。院外的丝瓜、豆角也开花,可那算什么花?那些花一门心思地考虑如何招蜂引蝶,如何结更大的果,满脑子的名来和利往。只有凌霄不管不顾,颜色是张扬的橘红色,花不是一朵朵,而是一串串的号角,一副爱谁谁的飞扬跋扈的表情。
这棵凌霄栽了两次。先前栽在墙角的一个大缸里,母亲像溺爱她的菜园和鸡鸭一般溺爱她,浇水、施肥、松土,可长了两年,枝条才筷子粗,叶子黄巴巴,要不是父亲用根竹竿撑着她,连院墙都爬不到顶。可即使这样,第二年的五月,她还是勉勉强强地开出了花,小小的,喇叭形,淡淡的红,柔柔弱弱,让人心生怜惜。
无奈,我在来年春天把她移到了院子里不多的有土的角落,只半年光景,她就长开了,从黛玉长成了宝钗。今年暮春的一个日子,看着已是枝叶纷披的凌霄,我有点愣神,就像宝玉看到宝姑娘雪白的小臂那般犯傻,什么时候凌霄的主干近小孩胳膊粗细了?有一根枝条凌空扬起,甚至快要爬上了邻居的墙头。
能在夏天开花多不容易啊!刚才还骄阳如火,一会又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风雨过后,凌霄一地,“满地凌霄花不扫,我来六月听鸣蝉。”陆放翁的诗,母亲不懂,她总是把湿漉漉的花收拾干净,院子内外能集满一簸箕,可惜了。其实也不算可惜,凌霄的花朵一丛丛,不遑多让,此消彼长,能从春天开到秋天。
我曾细细观察过凌霄的脚,是的,是脚,与豌豆像手的须不同,凌霄的脚像千足虫,又像毛刷,长在每一个枝节,只要有一个裂缝或随便遇到什么物件,便紧紧抓住不放,以便让新抽的枝条向上向前延伸。凌霄的枝干附着牢固,能高十数丈,花朵却附着松弛,轻摇则落,难道这些花真的是凌霄姑娘的眼泪?她紧紧拥抱着化为柳树的情郎,曾经说不完的柔情蜜意,而今脉脉不得语,虽得死后相拥,却已无言,只把这无声的泪水化作落红满地了。万事不完美如斯乎?
想想,人类徒手能及的高度又有几何?小孩子学爬树,水平超群的能上数米,见过南方人上树摘椰子的,也要借助于工具才行,且是相当危险的行当。至于攀岩、登山更是非专业训练不敢轻试。如此看,凌霄善假于物,也不失为君子吧。
凌霄花枝葳蕤,又名紫葳,让我不由想起一个人——赵萝蕤,听名字就觉得美,人也实在漂亮,是同样漂亮的诗人、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陈梦家的妻子。赵萝蕤长在苏州,名字出自李白的诗“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绿萝是不是凌霄?或许是茑萝松一类吧,茑萝缭绕松柏生长,也开喇叭形的小花,活脱脱迷你版的凌霄啊。我想在姑苏城的某个小巷深处,一处青砖黛瓦的小庭院,一架凌霄葳蕤,墙边的小女孩仰头数花,“一、二、三……”那是赵萝蕤吗?
三秋半去,凌霄花也落尽了,枝头一根根青荚果,诉说着曾经的风雨和坚强,风华谢幕,也只是暂时谢幕。明年春天绿幕重新开启,又将上演怎样的光影传奇呢?
(发表于《参花》2023年,2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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