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父亲的最爱,他一生与土地为伍,与庄稼为伴,一年四季种的粮食和蔬菜都吃不完。父亲在世时不喜欢吃苦瓜,也从不种苦瓜, 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吃苦太多的缘故。他老人家喜欢甜食,特别喜欢吃西红柿,每年在房前屋后都种有西红柿,那一棵棵带着翠叶的果实,色泽红艳,绛红欲滴,仿佛颗颗玛瑙,时不时摘一个透红的柿子放在嘴里嚼着,当水果吃。父亲从十六岁开始跟着爷爷下地干活,后来成了家,住在村里一个偏远的小山沟,三间土墙茅草屋原是爷爷留给他早出晚归的栖身之所,他凭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在村里打草开荒种庄稼,来维持我们一大家子十一口人的生活。
八十年代末,我从原地区财校毕业后,分配到乡下财政所工作。一次,居住在老家的三哥打电话说父亲病了,让我回家一趟,我匆忙赶回家去看望。
晚上,母亲给我诉说了一切。由于正当扬花抽穗的两亩多稻禾, 突然遭遇病虫害,一夜间,几乎颗粒无收。父亲看到这种情形,悲痛欲绝,想不到与他终身相依相伴的土地,竟然如此对待他,因此他气得大病了一场。
我无言以对,面对父亲,只有千遍万遍的感动和深深的敬佩。这, 就是他一辈子的土地情啊!我知道,父亲十六岁就成了犁耙好手。从那时起,注定了父亲的一生将永远地奉献给土地。
小时候, 父亲养育了我们姐弟九人。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父亲便是家庭的顶梁柱,什么风霜雨雪,什么艰难困苦, 都能被父亲坚强的肩膀承担起来。
父亲是一个勤劳善良、地地道道的农民, 初小毕业就当上了生产队会计。在那个年代, 父亲不知道什么叫作偷工减料。多数时候, 每当大家来到工地时,他总是第一个到场开始劳作,要是锄草犁地, 准是开辟了既宽又长的预留口。日子长了,他习惯了,大家也没有什么想法。于是,他一直被评为头等工分。
除了出工,家里的重活累活,全是他一人承担着。记忆里,父亲这架劳动的机器, 几乎没有停止过。中午,别人歇晌,他便一头钻进荆棘丛里挥刀流汗,不一会儿,齐整整的一捆杂木柴,被父亲背出杂草丛来。有时, 别人放工回家,他还要忍着饥饿,刀削斧劈, 捡回一捆柴火。
后来土地承包到户,父亲常常与土地为伴,视土地为命。在父亲看来,耕种土地, 是生命中最幸福的事情。因而时常或在山坡或在田丘,一副犁耙,一头黄牛,一个人影, 这就是父亲劳动的油画。
初春,当第一场大雨匆匆来临,父亲为了灌溉干渴一冬的田畴,松软板结如铁的田块,他连夜取下锄头,披上蓑衣,冒着隆隆响雷,道道闪电,哗哗雨水,走进茫茫夜色里, 在农友们的帮助下犁田。鸡叫过三遍,天刚蒙蒙亮,他就悄悄起床急匆匆赶到田头,在翻犁过来的地上,把成垛的土块,用锄头敲了又敲,揉了又揉,把杂草一根根捡走,把石子一粒粒剔去,然后硬板板的土块变成细碎如棉的泥沙,柔软软平整整,这样,他又能播撒希望的种子了。于是,他锄草、施肥、治虫,整个酝酿丰收的季节,他一直沉醉在禾苗的香气里,等待好收成的到来。
父亲的生活,就像土地一样朴实,没有任何奢望。农村的苞谷酒喝了一辈子,粗茶淡饭习以为常,穿衣戴帽不曾有过什么要求。一到冬天,手和脚裂出深深的伤口,厉害时还露出带血的红肉,但从来也没有听见他叫苦叫累,涂抹上母亲买来的凡士林,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第二天,照样下地劳作去了。是的,父亲在用他的生命阅读这片土地,在他心里,土地是有生命的,他似乎听得见土地呼吸和脉搏跳动的声音,于是,把自己与土地的生命, 紧紧连在了一起。在他的心里, 只要得到土地的回报,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终于明白,家乡的泥土一直悄悄地在父亲的血液中一刻不停地流淌着,哪怕土地对他曾经有过报复,有过吝啬,但他对土地的深情却十倍百倍。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健康状况也在直线下降,但他还是闲不住。为方便村民买货,他自筹资金在村里办起了第一个便民商店。每年一有空闲,他都会在房前屋后自留地里种点油菜呀,玉米呀,黄豆和蔬菜,等等。直到去年,他九十三岁高龄了, 还在坚持自己种菜吃。吃不完的玉米棒和蔬菜,他就装上两蛇皮袋,在门前坐上四轮车, 直接送到县城我的办公室,叫我给住在城里的儿孙们每家送点去,有时父亲还亲自一家一户送上门。父亲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儿孙们笑纳,脸上总是挂着快乐的笑容。这是一位老农民发自内心的喜悦啊!
四年前的一个周末,适逢父亲的九十岁寿辰,我带着礼物回家乡看他。按照以往的惯例,事先并未打电话通知他,只为他能少一些对我在路上的牵挂。但当车子靠近村口时,我还是老远就看到了他。年迈的父亲, 穿着刚入冬时我买给他的那件羽绒服,站在门前凝神地朝着村口方向张望着。见到我的一刹那,父亲显得很兴奋,开心地将我迎进了家门。每年适逢他过生日或过年,我们都是开车回村里去接他,过完生日又送他回去,他说城里不好玩。其实,这都是他找的借口, 我知道,他是挂念着店里的生意和自留地里的蔬菜。为方便他进城,我给他办了免费的公交卡,他两天就可进城一趟,有时一天一个来回,有时进城提货,有时卖菜,忙得不亦乐乎。曾几次劝说父亲,叫他搬到县城来住, 可他就是不肯,即使硬将他接过来玩几天, 他也是急得团团转,最多玩上一两天就悄悄地回双台老庄子去了。
父亲一生勤劳,心存大爱。前几年, 他为了老家的通村水泥路建设东奔西走。二〇一四年,老家的通村水泥路计划终于批下来了,父亲闻讯高兴得几天没睡着觉。
父亲平时省吃俭用,几年来从没舍得买一件新衣服,生活俭朴,春夏秋冬,他只有几套衣服轮换着穿。但为支持村上修路,乡亲们一家捐一两百元表表心意,他一次就捐一千二百元。第二年,村上几个村民联合义务架桥,他又积极参与,并将压箱底的六百元钱也捐了出来。为美化家园和乡村道路, 他还坚持用了近十年时间,在老家房前屋后和通村公路两旁义务植树造林数千株,面积一百余亩。
父亲去世后,我很少回乡下的老家,亲人们也很少团聚在一起。一个周末,我和大哥、妹夫相约,选择一个晴朗的天,走一段乡间小路,循着一条依村而过的小河,在记忆中的村头,看看父亲种的菜园和果树,再去给老父亲上上坟,以解相思之心。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看到街边卖的玉米棒时,就想到了老父亲每次给我们送玉米棒、玉米面时的情景。玉米的清香不禁从回忆中奔涌而出——它一直藏在我的生命中, 陪伴着我一步步走向成熟。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缠绵的乡愁,还有勤劳一生的老父亲的传承,以及一颗熠熠生辉的匠心。而这, 也让玉米的清香愈发香甜、醉人。
(发表于《参花》2022年,12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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