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山的孩子,习惯走山路,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一条完全笔直的路。
在我刚满月的时候,我就躺在背篓里,跟随父母,在深山巨谷中, 绕来转去。回老家过年,十几公里的距离,父母却要在风雪中足足走上一整天,天擦黑的时候,方看到藏在深山老林中的那一点微弱的人间灯火——我的故乡。
家就如一块磁石,把路上的艰辛,我的啼哭声,父母的担忧统统吸了去。我父亲常说,那时也没有任何通信设备,但人的心灵确异常敏感,亲人与亲人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电路,在寒夜里互通信息,报着平安,鼓励着彼此前行。我母亲常说,那是一条被逼出来的路,要找出路,找到出路,还得找回去的路,那么大的山,路总是蜿蜒曲折。
那一年的年三十,很不平静。我的父母每每想到都会直摇头,并怜悯地看着我说:“你小子真不省心啊,一家人好不容易走到老家,还来不及跨进门槛,年夜饭都没吃上,背着你就往回跑,因为你小子浑身滚烫,连哭声都没有了。”
那时父亲年轻力壮,用棉被紧紧裹着我,不由分说地迈开双腿, 沿着来时的脚印,在山路上驰奔回镇,母亲则打着手电筒,哭声连连, 呼喊着,“幺儿,幺儿”,紧跟着父亲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
带着老家亲人们的担忧,一路泥泞地跑回镇里,天已擦亮,年三十已过,新的一年在寒冷、惊悚、疲乏中开启了。好在父母都是医生,回家打一针,我又生龙活虎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便是我第一次回故乡的经历。
我的故乡在重庆的大山深处,我常常感叹,这是一块被爱遗忘的地方。但故乡对于我们来说,她始终就像一块长满树和草的磁石,永久地吸引着你,不管你走了多远的路,总有一个方向,牵着你的魂魄。
于是小时候,每逢春节,常常都会走回故乡过年,一家人大包小包,在深山巨谷中、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在冰雪厚积的山脊里、在山石交错的迷阵中,艰难跋涉。
在山路跋涉的过程并不总是艰辛,父母总有讲不完的故事,父母的童年经历早就写入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中,在这山路上走着,就像用双脚翻开了一本巨大且珍贵的笔记。
父亲时不时会指着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说道:“看那块石头多平整,小时候放牛在上面睡着了,牛吃了别人的庄稼……”
“哎呀,那棵白果树越来越粗壮了,那可是有灵性的树,这个故事啊……”
“看到那块大石头没有?为什么会在那山脊上,好像要滚下去的样子?那是神仙用鞭子赶下来的石头,本来打算去填下面的河, 但神仙一偷懒,这石头就永久地矗在这里了……”
“儿啊,你看那座山像什么?是不是像个猪头?嘴巴向上哩!”
于是我马上接一句,“猪头山,猪头山, 一嘴向上啃青天。”
我父亲便用宽大的手掌摸着我的小脑袋, 满意地微笑着。
母亲也不示弱,对父亲说道:“不知道当初为了啥,非要嫁到这个猪头山上来,从我们山脚下看,这个山顶可不像猪头,倒像许多人抬着的花轿,我们叫它轿子顶。”
于是我急忙插话道:“妈妈,你是不是坐着那个花轿,从山脚到爸爸家的?但抬轿的人偷了懒,就停在这山顶上了。”
于是父母都笑起来,摸着我的小脑袋, 脸上满是欣慰。
一家人有说有笑,脚下的疲惫,已然消失在雪泥混杂的山路上,在离故乡还有两里路的地方,几位朴实憨厚的亲戚,已经面带微笑地等在那里了,他们二话不说,挑起了父母手中沉重的行李。其中一位亲戚蹲下来, 对着我说:“上来 ,叔背”,我有些不好意思, 但这位叔坚持要背我,我也就跳到那结实而又宽阔的背上了。
整个村庄依山而建,稀稀疏疏几间木屋, 在厚厚的雪野里,吐着炊烟,闪烁着柴火光, 显得无比温暖;山脚是一片巨大的水塘,已被寒风冻成了一面镜子,只见镜面上突然火光一闪,噼里啪啦地响起了一阵鞭炮声,父亲兴奋地取出行李中的鞭炮,点燃回应,红红的鞭炮,在洁白的雪地里充满激情地炸开。现在想来,故乡的人大多不善言谈,更不会花言巧语,憨憨的笑容时时挂在脸上,表达的是心中真切的快乐;而这热烈的鞭炮声, 则是故乡人心中最炽热的情感表达,此时, 也只有鞭炮的炸裂声能准确表达出他们心中深藏着的狂喜。
几万响鞭炮放完,红色的鞭炮屑在雪地里铺出了一道红毯,这是村里的最高礼遇, 前来迎接我们的亲戚,和前面几位亲戚一样, 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也不多说话,埋着头, 走在前面引路。我这才发现在山路上比较滑的地方,已经铺上干草;雪比较多的地方, 已经被铲出一条人行道,故乡人对人的关心从不表现在嘴上,总是用行动不动声色地表达着,就像雪野里那静默的村庄一样,默默地散发着温暖。
走进祖屋,一家人跳上火铺,围着一堆柴火,先卸掉身上的寒气。火铺旁边,一桌子菜正散发着热气,爷爷身着一件干净的中山装,头上盘着白布,端坐在正位上,那掩藏不住的喜悦,在那长长的白胡须里时隐时现,时不时在那满脸的皱纹中蔓延、跌宕开来;爷爷的千言万语都写在了脸上,无须诉说,一家人整整齐齐就好,日子虽然紧巴巴, 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故乡的年夜饭,菜品虽不丰富,但分量代表了乡人的诚意和大方,腊肉一定是屋顶上挂着的最肥厚的那块,鸡肉一定来自园子里最雄壮的那一只鸡,新杀的年猪,一定是等着远在故乡的人吃第一块肉。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几杯土酒下肚,故乡亲人逐渐打开话匣子,但说来说去,也就是谈谈一年到头,多少收成,烤烟做了多少,粮食够不够吃,庄稼长得好不好, 等等。父亲一回到家乡,似乎又改变了身份, 从医生变回了农民,对于种田种地,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也许那就是父亲这代人的本色,一脚已经踏出农田,迈出了大山,另一只脚却还深深地踏在故乡的泥土里。
酒席上吃着吃着,人越来越多,邻里乡亲都聚了过来,父亲儿时的伙伴、亲朋好友, 都来问好,东家一只鸡,西家一筐鸡蛋,心灵手巧的姑姑纳的布鞋,还有屋顶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子,都是为我们准备的礼物。父亲和母亲连声说够了够了,亲朋们也不说什么, 只顾着往我们的背篓里塞。
山路十八盘,走了一整天,这实实在在的年夜饭,和实实在在的故乡人,就是对路途艰辛的最好回报,现在也常想着祖先们用双脚开拓出来的路,正是曲曲折折的人生写照,没有什么是安排好的,也不存在完全可以预见的人生路径,顺势而为,走一步算一步, 步步为营,当下一步扎实,下一步就勇敢踏下去,不行再收回来,另择方向,再无畏地踏下去,山路十八弯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因此,走在故乡的山路上,时东时西, 时上时下,蜿蜒曲折,小时候,我怀疑我的祖先是不是喝醉了酒,走出这样的迷踪步。现在看来,这都是人生的智慧,顺势而为, 随遇而安,微笑面对一切,像我爷爷一样, 他虽然没有显赫的身份,可作为一位再平凡不过的人,他历经艰辛,在一条道上兜兜转转, 已经修炼到了极致,他脸上永远不变的朴实笑容,透露了一切天机。
我父亲也常常教导我,人生哪里没有弯路,弯路上也有弯路上的风景,也许风景还会更好,人要勇敢,但不要涉险地,要踏实, 但不能举步不前,大方向是对的,就一定能安全抵达。
儿时,回故乡走山路要走一天;更大一点,山路完成了它的使命,消失在荒草丛中, 可以坐三轮车在狭窄的石子路上一路抖回故乡;到现在,石子路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可以直接驾着车,沿着宽敞的柏油公路,一路鸟语花香,回到故乡。但人却越走越远,父母从乡镇,到县城,再到重庆市市区;而我, 这个大山的儿子,却安家在了沿海都市,很少再回故乡了。
路是越走越宽敞,但情味似乎越走越淡。最近一次回故乡,父亲、我、我的儿子,一家三代,走进村子,发现村子异常安静,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一缕炊烟,没有一声狗吠,走到爷爷曾经住过的老屋,那吊脚楼的一只脚已经跪倒在地上,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吹一口气就会倒塌,那堂屋中的石磨也废弃在院坝上,长满杂草。
是的,故乡还在那山上,但再也回不去了。没有了山路十八弯,也没有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没有了炊烟阵阵,也没有鞭炮声声, 故乡就像那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有最后一口气在守候着、等待着,等待着久违的叩门声, 等待着渐渐老去。
但我依然坚信,故乡的山路十八弯已经铭刻在我的灵魂深处,那路边的白果树,那山间的石头阵,一嘴向上的猪头山,八抬大轿的轿子顶,都是我心灵中的坐标,它们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指引着我。人生可能有很多弯道,无须害怕,索性欣赏沿途的风景,唱着山歌,讲着故事,微笑着,勇敢前行。
(发表于《参花》2022年,7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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