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响彻村庄的铃声,不是约束孩子的纪律,而是塑造人的规则,它们将一棵棵随意生长的树苗塑造成了参天大树。
兄弟姐妹九人,我排行第七。在叔叔还没有结婚生孩子的时候,我就成了老幺。这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给我的印象是,每过一年,他们就有一人不能陪我玩了。每天早上,他们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和村庄里同龄的孩子消失在村口,到了半大下午,又背着书包回到家中。他们在家也没多少时间陪我玩,而是虔诚地拿来抹布,把桌子的油渍抹干净了,将书本摊在桌子上,正襟危坐着,用笔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有时,哥哥姐姐们会停下笔,冥思苦想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面部表情会产生变化,时而是茅塞顿开的欣喜,时而是苦思无解的烦闷。
叫他们陪我玩,他们就说:“去去去,我要写作业。”
当我最后一个玩伴四姐也背上了书包去了学校后,我大半天的时光就变得格外漫长。学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我小小的脑瓜里,充满了对学校的遐想。终于有一天,我跟着他们去了学校。学校就是一处民宅,位于高高的山坡上。后来我才知道,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早就成了危房,已经被推倒正在重建。孩子们的学业自然是不能耽误的,于是,学校租了大户人家的房子作为临时教室。大家对正在建设的新学校憧憬不已。到了学校,哥哥姐姐们让我在外面玩,他们就走进教室,开始和同学们早读。正是炎热的夏季,木制窗户的窗花早已拆下,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教室里的全景。一个个平时在家生龙活虎的孩子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后读书,琅琅的读书声穿透窗户,进入我的耳膜。我正看得入神,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我的目光追逐着他前行,他来到了木制阁楼下。一块黑黝黝的铁块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铁块的上面有一个小孔,一根绳子穿过小孔,将其悬挂在木梁上。绳子的底部,还悬挂着一个小铁钩。男老师走到铁块下面,伸手取过铁钩,对准铁块敲了起来,铁块在铁钩的敲击下,在风中摆动。老师的速度跟着摆幅同频共振。他的敲击很有节奏感,是一下一下地,每一次敲击时,都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两块铁相撞,发出“铛——铛——铛”的金属撞击声。铃声清脆、悠扬,响彻了小村庄。这声音是和谐的,与风的轻拂声、乡村的鸡鸣声、老农的劳作声交织在一起,是悦耳的天籁。我正对这悦耳的铃声出神,老师已经停止了敲击,他将铁钩挂在绳子的底部。在惯性的作用下,铁块独自在风中摆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刚才还在教室里早读的孩子们像是得到了某种号召,纷纷放下书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他们欢呼雀跃着。有的人去上厕所,有的人在操场上做游戏。山坡的四周全是树,有的人还像顽皮的猴子爬上了树。
约莫十分钟的光景,就在孩子们玩得开心的时候,那个老师又出现了,他走到铁块下,开始十分钟前的动作——以某种节奏和韵律敲击铁块。毫无准备的孩子们又得到了某种号召,他们不约而同地往一个地方奔跑——教室。尽管他们和教室的距离不同,尽管奔跑的姿势不同,却保持着同一个方向。
年幼的我对此表示费解。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抓着他们吗?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前行?这响彻村庄的铃声有着如此大的魔力吗?
那天回家后,我问哥哥,为什么你们听到老师敲铃就会下课出来玩?等一会儿,听到声音又回去上课?哥哥说,那是学校的铃铛,铃铛就是命令,是上下课的号角声。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对学校里的铃铛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我期盼着老师每一次敲击铃铛。在无数次见证了老师敲击铃铛后,一个想法无端地冒了出来——既然铃铛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我也要去敲一下。
在大家都去上课后,我将小脸蛋贴在窗户上,教室里的孩子们正在听老师讲课。我见大家都入神地听讲,趁着大家不备,悄悄地离开。我鼓足勇气来到铃铛下面,黑黝黝的铁块凝滞在我的头顶,显得无比巨大。我踮起脚,伸着手,身高还是够不着。我的目光四处巡视着,一条高凳成了我最好的助手。
我搬来凳子,踩在“巨人”的肩膀上,然后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将铁钩取了下来。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失去了勇气。这茫然的敲击,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我凝神站了一会儿,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又将凳子放回了原处。
阳光依然艳丽,可我再无心情。我在操场上转悠着,一股沮丧之情充盈在我的心头。我踱了数圈,劝告自己,怕什么呢,不就是敲一下铃铛吗?我又一次给了自己勇气,最终又搬来了凳子。我再次凝视着铃铛,一狠心,
“铛铛铛”地敲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我耳旁掀起了一场暴风雪,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我低估了铃铛的声响,吓得手足无措起来。
教室里传来老师们的声音:“是谁在敲铃铛?”“是啊,这不是才上课没多久吗?”更大的欢腾还在后面,一群孩子如撒欢的马驹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在他们耳中,那是下课的铃声。
几个老师快步往我这里而来,其中还有经常敲铃铛的那个男老师。这突然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当他们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拿着铁钩一动不动。我的手还保持着准备敲击的姿势。
“快下来,谁让你敲这铃铛的?”一个老师问我。
无数的孩子将我和几个老师围在中间,他们也发现了问题,原来是我敲响了铃声,这不是真正的下课铃声。
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这一问,我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突然就哭了。那一次,我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铃声是无形的规则,是纪律,是命令,是我不能破坏的游戏规则。
一年后,新学校已经建成。一座贴有白色墙砖的两层红砖楼拔地而起,上面覆盖着黑色的瓦片。白墙黑瓦的房子四周是两米高的围墙,从一条大铁门进去,还有宽阔的操场。对比之前的土坯房教室,这简直是天堂。
这一年,我终于结束了玩泥巴的日子,正式走进了校园,成了一名幼儿园的学生。在二楼的走廊上,那个被我恶作剧敲过的铃铛还在,它经历过无数岁月,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现在又跟随着来到了新的学校,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深情注视着一批批莘莘学子,目送他们离去,又迎来新的学生。
老师给我们讲了铃铛的作用,她说:“铃铛是上课、下课的号令声,大家一定要遵守铃声,按照铃声行事。”
在课堂上,我的思绪常常走神。我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越过晴朗的云层,想着自由飞翔的鸟儿。为什么鸟儿能在天空自由地来去?为什么我们需要读书?为什么人需要干活?一些奇怪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由于我在教室里表现出了诚恳的态度,老师往往会误以为我在认真学习。倒是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比谁的速度都快。铃声才一传进我的耳膜,我就如装了弹簧的机扩一跃而起。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而课堂的四十五分钟,给我度秒如年的漫长感觉。我对禁锢我自由的铃声生出了愤懑之情,如果没有铃声,那该多好啊。最好是在我下课后,铃声永远不要响起。
在长时间的观察中,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时钟与铃铛的秘密。每次下课前,老师都会扫视一眼教室后墙的时钟,在多次观察中,我发现那时候的时间刚好是停在整点上。而上课铃声则是整点的十分。如果时间可以停滞不前,那老师是不是永远不会来敲击铃铛呢?我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了起来。
在又一次铃铛声后,我史无前例地没有走出教室。同学们都急着出去玩,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等到教室空无一人后,我搬来一张凳子,将墙上的时钟取了下来。只取下时钟是不行的,我得让时间停止。怎么办呢?把电池取下来?那不行,老师迟早会发现这个问题。我家里也有一块时钟,我想到了办法,我把电池的正负极调换了位置,指针如愿以偿地静止了。我将凳子放回原处,一溜烟潜出了教室。
我的心兴奋异常,这次可以好好地玩一场了。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于是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蹲了下来。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注视到铃铛。我心不在焉地玩着游戏,目光却始终聚焦在那一个点上。
在走廊上休息的老师走进了教室,看来他是看时间去了。我的小心脏提了起来。随后,老师又回到了走廊上。他要敲铃铛了吗?我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没有发生。看来,我的诡计得逞了。我放心地投入到游戏中去。
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过去了,在走廊上的几个老师在窃窃私语着。就是在玩游戏的同学们也发现了不对劲。就在这当儿,老师走进了教室,我在猜想,老师去干吗呢?一会儿工夫,老师回到了走廊上,他终于敲响了我既讨厌又期盼的铃铛。老师敲击铃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节奏,不再是悠扬的声音,而是急促地、有力地猛烈敲击。铃声像骤然间下的一阵暴雨,激荡在村庄的上空。正心不在焉的我们得到了号令,纷纷往教室跑去。
老师脸色铁青地站在讲台上,犀利的目光越过坐在凳子上的我们。教室里是死一般地沉寂,我能听见邻近同学轻微的呼吸声。老师最终还是发现了电池被调换了正负极的蹊跷,他问是谁捣的乱,可是没有一个人承认。我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成功骗过了老师。
事情不了了之。
我隐约地感觉到,就算没有铃声,我的生活依然得继续,时间是永远不会停息的。我与铃声的短暂分离是发生在那年初夏的五月。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我在摘杨梅回来的路上被一条毒蛇咬伤了脚。我的脚迅速如馒头般发酵。就在家人都在为我担心时,我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现在我的脚受伤了,是不是可以不用上学了?是不是可以远离那可恶的铃声了?我为自己的小打算欣喜不已。
在农村,只要不是重大疾病,是绝对不会送医院的。家人为我找来了乡村医生,可是医生束手无策。在他的建议下,还是为我找来了草医。
草医治病疗效是没有那么快的。那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他是我堂弟的外公。他不辞辛苦为我采来了草药,捣碎为我敷上,并建议我多多静养。他的建议与我的小九九不谋而合。
就这样,我在家中住了下来。一下子,我觉得生活美好极了,之前的日子要早早地起床,要参加早自习,要上课,每天都被烦人的铃铛声约束着。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连作业都不用做了。虽然上学不久,但是那无限多的作业,老师的各种检查,都需要我去斗智斗勇。脚受伤后,学校的烦心事没有了,连最基本的家务活也不需要做。在家的我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当母亲叫我起床时,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在养病。在家养病的我,只需要睡醒了就吃,吃完再睡,然后就是换药。
百无聊赖的日子,没事的我可以看日头了。以前,我太忙了,放牛、上学、做家务、做作业,学习与生活,忙个不停。可是不管我怎么忙,事情总是忙不完,时间无穷无尽,我的事情也永无尽头。那时的我还没学过朱自清的《匆匆》,否则更要感慨万分了。时光总是那样匆匆,在你洗脸的时候,从你的脸盆溜走了,在你看书的时候,从你的书页上溜走了……时光如白驹过隙、时光煮雨、光阴似箭……就这样,我从一个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变成了一个贪玩的孩子。
在家空闲了几天,我突然发现时光是那样漫长。我就看太阳,太阳慢慢地爬啊爬啊,地上的影子慢慢地走啊走啊。过了好久,影子好像还没动呢,太阳似乎还挂在原处。我开始想,这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呢?一上午还没过去,我就感觉过了一天了。
我想,这哪是养病啊,简直就是来受刑了。格外漫长的时光让我很想去野外放牛,很想拿着镰刀去割草,更想背着书包去上学,去聆听那曾经讨厌的铃声……可是,这只是想想而已,我不能,我这是在养病呢。
慢下来的时间让我心生恐惧。如果我的脚疾不能尽快康复,那该怎么办?无所事事的我充分发挥了联想,甚至想到如果毒液无法控制需要锯断一条腿,永远无法上学怎么办?对于一个不爱学习、不爱做事的人来说,过久的闲置使我惊奇地发现,无事可做居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呢?看书。我把不爱翻阅的书本拿了出来,此时的我竟然能够专心致志地看书了,我希望自己的脚尽快好起来。我已经耽误了这么久的学习时间,我还跟得上学习进度吗?我开始自学。
每当草医来帮我换药时,我就满怀希冀地问:“外公,还要多久才好啊?”他总是慈祥地说:“快了,快了。”
熬着熬着,三天过去了,我肿胀的脚开始消肿,五天后,总算彻底痊愈。当我又能活蹦乱跳地上学时,我心中庆幸万分。在课堂上,我开始认真听讲,再也不做那个假装认真学习的人,而那之前不喜欢的铃声,也觉得是那样地悦耳动听。
学校的日子波澜不惊地进行着,看似毫无变化其实每天都有新的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学到了新的知识。我心悦诚服地将自己置于铃声的约束下,完成了应有的学业,然后当兵乃至参加工作。如今的我,已经是深圳市的一名警务人员。某一天,我跟随同事们去学校检查,又听见了学校的铃铛声,童年的往事悄然浮现,一个念头悄然出现在我的心头:一次意外的受伤,一次在家数日的养病,让我顿悟了人生,我终于明白,那响彻村庄的铃声,原来,它扮演的从来就不是约束我们的桎梏,而是塑造我们成长的必然。
(发表于《参花》2022年,3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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