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稿电话:0431-81686158

TOP

你的名字叫李云英(节选)
2025-04-30 10:21:04 来源: 作者:陈丹枫 【 】 浏览:86次 评论:0
12.5K

   袂花姑娘名叫李云英,她是我的堂妹,我和她相差一岁,很奇怪吧, 她为什么不姓陈而姓李。还真有点不一样,她虽是我四叔的女儿,可她不是我四叔亲生的,是我四婶带着她改嫁给我四叔的。

   为什么又叫她袂花姑娘呢,因为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叫袂花的小镇附近,特别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袂花公社经常放一部外国影片《卖花姑娘》,小主人公花妮为救妹妹卖花的故事感动了我们所有人, 花妮和妹妹顺姬的凄惨经历,总令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小孩哭得稀里哗啦。自从看了《卖花姑娘》后,村里的小孩欺负她时总叫她卖花姑娘,因为她也有着和卖花姑娘一样坎坷的身世,慢慢地,卖花姑娘就成了她的别名,又因为卖花袂花(白话)谐音,所以人们又叫她袂花姑娘。而我不同,无论什么时候都叫她的大名李云英

   在那个年代,七八岁的我单纯而快乐,蹦蹦跳跳背着帆布书包上了小学,可云英没书读,四婶没有让她读书,整天使唤她去割牛草。每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小小的她总背着一箩筐的青草回来,而那时我正放学回家,沐浴着余晖,个头差不多淹没在一片金黄稻田里的她,我总是要呆呆地望好一会儿。

   四婶很妖娆,她的漂亮不同于其他婶母的黄、黑、土、俗,而是白白净净,脸颊白里透红,鹅蛋脸形,弯月眉,头发又长又乌黑,几乎齐腰,其他婶母都穿一色的洗水布,不是涤纶就是麻,又传统又老土,一点看头都没有,而四婶不同,老是喜欢穿花式布,花里胡哨的,很艳丽,那种衣服的纽扣也是花布做成的,斜襟在左边像旗袍,穿在她身上特别动人。她来到四叔家时是带着拖油瓶”——李云英的,但四婶却得到四叔的百般宠爱。其他婶娘早出晚归,脸朝黄土背朝天,不是一身汗水就是一身污泥,扛着锄头, 拉着水牛回来,而她只在自家的自留地种种菜,在自家的猪圈养养猪,围着门口一小片石竹养养鸡,生活过得很是惬意,四叔也从不迫着她去做些粗重的农活,她愿意干就干, 不干就不干。他们家有时也会种种水稻、花生、番薯之类。

   在这方圆几里,四叔是一位出了名的打铁佬。就因为他的打铁手艺,到处有人请他, 他凭着手艺谋生,不用像其他叔叔一样在农田劳作。七八岁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跟着他到邻村串,看着他一边满脸通红地拉着风箱, 一边从一个小小的炭炉里把烧得通红的铁饼拿出来,放到一块铁砧板上,然后左手拿着铁钳钳着铁块的一端,右手拿着铁锤一起一落,火花四溅,看得我目瞪口呆,在一片刀光火海中,我总感觉四叔像个英雄,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他总一边打铁,一边冲着我叫:妹头!你不要靠得太近!铁屎会伤眼伤身的!我只是退后几步,还是贪婪地盯着四叔的铁锤一起一落,直到一块铁饼在四叔手中变成一把菜刀或一把镰刀,最后被他 地扔进冷水里,冒起一堆热泡时,我才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收回我的目光。

   后来,四叔和我父亲说,不能让我再跟着他到处串村打铁,一是他没时间照顾我, 二是铁屎会伤眼伤身。父亲板着脸训了我一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看什么打铁,放学后去田里割多一点牛草回来喂牛。再后来, 我心里虽仍是痒痒的,因碍于父亲绷着的脸, 也不敢跟去了。

   因为四婶和云英的到来,我周遭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英刚跟着我四婶到我四叔家时,就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猫,虽比我大一岁,个头却比我矮半个头,脸黑不溜秋的,单眼皮,眼睛虽大,但畏畏缩缩的, 像不敢看人,穿的又破又旧,人又瘦,完全不像我四婶那样长得又白净又高挑,倒像我四婶在野外捡的孩子,可她确实是我四婶和她前夫生的,只不过似乎完全没有遗传到我四婶的优良基因,有可能随她父亲那边。家里, 虽然父亲几兄弟早就分家,各自单门独户, 可对我这么大的小孩来说却还是一个大家庭, 特别是突然间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我中午或下午一放学就喜欢跑到我四叔家里,冲着门口正在喂牛的她大声叫:云英!云英!我们去跳格子云英掉转身, 畏惧地瞄了家门口一眼,压低声音说:不行啊!我妈等会又要叫我去喂猪了。 

   见云英不能跟我去,我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去找一两个堂姐、堂妹或邻屋的小女孩去玩跳格子游戏。跳格子游戏是村中小女孩最喜欢玩的游戏,拿一截白色粉笔,在地上画几个从上到下的格子,再拿一颗石子,扔进哪个格,就单脚直跳哪个格,脚不小心点地或两只脚落地就输了,如果一直按规则跳下去就赢了。我们这些农村的小女孩就是在这些简单的游戏中找到无穷乐趣的。有时我一边跳着,一边向后看,总想云英会突然出现, 可她一直没出现过。

   我不知道四婶为什么不让云英读书,还整天叫她去干这干那。晚上,我背着书包回家,在二楼的阳阁楼上写作业,从木制的小窗框向她家门口看过去,总见她弯着小小的身子, 不是在挑牛草放到石竹旁边的小黄牛面前, 就是蹲在地上,一手端着一个盛满谷糠的盘子,一手在地上洒着谷粒,嘴巴不停地咯咯、咯咯叫着。那些骟鸡、母鸡、小鸡拍打着翅膀向她围来,欢呼雀跃,而大骟鸡凶神恶煞, 地跃起,一嘴就啄在小鸡身上,啄了一撮毛,吓得母鸡和小鸡向后倒退,然后大骟鸡野蛮霸道地快速啄食,一个盘子的谷糠被啄得所剩无几,母鸡、小鸡见缝插针,见大骟鸡在啄,它们也围过来啄,因为这个时候骟鸡只顾着吃,不会欺负它们。等大骟鸡酒足饭饱后待在一边愉悦地拍翅膀时,它们才欢快地啄吃地面上剩下的食物。这个时候的云英是快乐的,有时她拿着小竹仔去赶开大骟鸡,让母鸡小鸡先吃饱,再让骟鸡过来吃。这时竹缝里透过落日的余晖,洒在她小小的身上,头发湿漉漉地黏在她额上。

   做完作业的我,站在凳子上,撅起屁股, 双手围拢着嘴巴,对着隔着一间屋脊下面的她,低声呼叫:云英——云英——你过来! 只见她向着门口四周张望一下,大概是看看有无四婶的身影,然后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家门口,不一会儿就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在她家通向我家门口的窄小巷道,不用一会儿工夫, 噔噔噔地上了小阁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满脸滴着汗。我从书包里抽出我的小手帕递了过去,她擦着汗,脸上露出幼苗涨破泥土般的笑意。我赶忙笨手笨脚地把从学校带回来的旧军用水壶递给她,她一咕噜就把水壶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有时我把台面上煮熟的一两截木薯或番薯递给她,她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像一个稚声稚气的小老师, 对着她说:云英,我们老师说,女孩子不认字,长大了也会被人欺负。”“可我妈不让我去学校呀。她抬高瘦小的脸,眼眶泛红, 有点想哭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对她说:以后我放学回来,你没事做时,来我这里跟我学,我把老师教我的教你。嗯嗯了两句,我把横竖撇捺的描红簿摊开叫她跟着写,有时又把拼音簿递给她叫她跟着写和读, 她专注而认真,虽有点笨拙,教她几次后问她,她还是记得住。有时四婶找不到她人, 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大叫:云英——云英—— 死妹头!滚到哪里了?她一听到四婶的声音, 脸色霎时暗了下来,整个人地站起来, 惊慌失措地放下铅笔,向着楼梯就冲下去, 一边扔下几句:不行了,我要回去了!我妈叫我了。 

   我站在窗口,倾侧着身子,看着她又从来时的窄小巷子冲回自家门口,四婶像母夜叉一样叉着腰,见到她,就破口大骂:你这个死妹丁,猪不用喂了,野到哪里去了? 一边恶狠狠地骂,一边用手拎着她的耳朵, 云英痛得哇哇大喊,我的心卡在嗓子眼,满是愧疚,但又不敢跑下去救她。

   四叔待她还好,至少和颜悦色,买了什么东西回来也不会少了她的份。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很快四婶肚子大了,给四叔生了个女儿。同样是女儿,四婶待她们却有天壤之别,四婶待刚出生的女儿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可对云英就像对待奴仆一样使唤。云英不但要在田里干活,回到家还要背着小妹,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她的生活没有丝毫的童年乐趣,早熟而忧郁的神色挂在她小小的脸上,她,只有在背着小妹站在旁边看着我和村里的小女孩玩跳格子游戏时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小妹刚两岁多时,四婶又生了个小弟给她, 她的日子更艰难了,她不但要做农活,回到家还要背着小弟,给小妹喂饭,根本没时间来看我们做游戏。她们家突然增添了两口人, 四叔更忙碌了,到处接活,很少在家。四婶还是没变,为四叔生了一儿一女,像是更得宠一样,在其他婶娘面前更骄傲了,唯一改变的是,她骂云英越来越厉害。

   云英来我这里学写字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只有偶尔四婶陪她小弟睡的时候,她才带着小妹来我的小阁楼,也才有时间写一会儿。有一次,我刚买了新的描红簿回来,我教她写李云英三个字,她描了又描,差点把我的新簿子描完了,李云英三个字越写越漂亮。她又问我,卖花姑娘怎么写?我问她为什么要写卖花姑娘?她说别人老叫我卖花姑娘呀。我最反感别人这样叫她,当村里的小孩欺负她,冲着她喊卖花姑娘”“卖花姑娘时,我总是挡在她面前,跟那些欺负她的人大声辩叫:她的名字叫李云英! 叫李云英!她总躲在我背后,满眼委屈, 含着泪花,小小声地说:我叫李云英!李云英!看着她含着泪花的眼,我心痛至极, 总想冲过去,把那些小孩揍一顿,虽然自己也很瘦小,但感觉自己很强大,我有义务保护她。我又到处找旧描红簿,看看有无剩下空白的,找到了又教她写卖花姑娘四个字, 她反反复复地写,我陪她小妹在房间玩,让她不分心。写了很多遍,她终于会写卖花姑娘四个字。最后她问我要了一本不用的单行簿,在空白处用钢笔写了一句话:卖花姑娘是我。我看不过眼,在她话下面补了一句:你的名字叫李云英!下面写了一个日期: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她的字写得有点歪斜,我的字写得工工整整,并且很有力度。临回家时,她问我,东妹,可不可以把刚才写字的那一页送给她,我当然非常乐意,用小剪刀齐齐整整地剪下那一页送给她,她把纸张对折又对折,从裤袋里掏出一条黄色的小手帕,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后塞进裤袋里, 背着她的小妹吃力地下了楼梯。

 

 

   两年后,四叔四婶又迎来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四叔更忙了,生活的重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更加卖命地去打铁,云英也更加不见影子,不要说来学写字了,除开每天忙田里的活儿,回到家就是忙着照顾弟妹,小小年纪,除开睡着的时候是属于她自己的, 其他时间都属于她的家。

   此时的我在读初二,功课开始加重,我成了一个懵懂少女,云英也成了初发育的少女,她遗传了四婶的优良基因,眼睛清澈明亮,又大,睫毛又长,只是到了夏天老是晒得脸红彤彤的,脸颊过早地长了些星星点点的雀斑。个子比我稍矮一点,可是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健康的阳光气息,可能是经常劳动的缘故,不像我文文弱弱,拿不起几斤重的东西,她能轻轻松松地抬起几十斤的东西。不过她的手指粗糙,布满大大小小的白疤, 那些平滑的白疤是她自小去割牛草、割水稻留下的伤疤,好了长平了就变成一小条或一点点的白色皮肤。李云英,李云英长大了! 看着她,我就像看着她家门口的那一丛石竹, 不管地面压着多少石块、砖块、沙砾,一到春天,它便从地下欣欣然地拱出来,节节拔高,谁也阻挡不了它们向上生长的气势,云英就是她们家门口的那一丛石竹。说来也奇怪,云英长大了,四婶再也不随意责骂她了,毕竟她也是她们家中一个小大人了,下面还有三个弟妹要照顾。我觉得云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突然间的变故却摧毁了一切。

   云英最小的那个弟弟三岁时,四叔不知为什么不再出去替人磨刀打铁了,却老是挺着大肚子,脸色蜡黄地坐在他自家门口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再没有昔日的意气风发,只是发着呆。四婶也没有了平时的张扬,而是满脸忧戚之色,云英又变得沉默寡言了。我满腹狐疑,问母亲,为什么四叔不出去打铁了。母亲了一声,说,你四叔病了。我年幼不懂事,以为病了就病了, 就像我平时感冒一样。

   可一天中午发生的事,让我如遭雷击。我从学校回来,刚爬上自家的阳阁楼,就听到从云英家门口传来的唢呐声,她们家门口哭成一片,一副红色棺木放在云英家门口, 四婶披着麻布,身上背着小儿子,哭成了泪人, 云英头上扎着白带,手上捧着灵牌,后面跟着大妹,二弟,向着棺木跪拜。三个人哭得震天动地。我的心刹那间掉落在地,像玻璃一样粉碎了!四叔死了!四叔竟然就这样死了!我擦了擦双眼,不愿相信看到的事实, 可再怎样也改变不了。我旋即扔下书包,冲下楼梯,准备向云英家跑去,刚出门口,被母亲一手拽住。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妹丁,不要跑过去,你不是四叔的女儿,一家人管一家事啊!云英他们送你四叔最后一程是尽孝,你跑过去不合适,不合村里的规矩啊!”“可四叔死了!四叔死了啊!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母亲一边落泪,一边叹息:生老病死啊!你四叔没福气呀,这么早就走了,丢下一家孤儿寡母,可怜哪!我抽噎着对母亲说我不靠近,站在远处看,母亲拗不过我,最后同意了。我跑近云英家,站在幺叔家后面巷子面向四叔家门口,巷子也只有几个年轻一点的村民远远看着。按农村的习俗,四叔才四十六岁, 未到六十,不是大寿,根本没有什么村民送殡, 年纪比他大的按规矩也不能送,所以也没什么人围着。四婶、云英哭得脸都肿了,跟着云英的妹弟也哭得撕心裂肺。以前我恨四婶不待见云英,可现在对她也充满同情,旁边站着一两个和四婶年龄相仿的村妇,有人在冷嘲热讽,看阿水的样儿都是克夫相啦, 嫁到这里未够十年就克死阿祥了!(四婶的名字叫杨水妹,村里人习惯叫她阿水;四叔的名字叫陈兴祥,村里人习惯叫他阿祥。) 我抹着眼泪,白了一眼嚼舌根的人。四婶她们母子一边哭一边围着四叔的棺木转了几圈, 按风俗做完该做的事后,四个外面请来的大公(抬棺木的大汉)拿粗绳扎起棺木两端, 扎着两条打横的粗大棍,两人各站一边抬出去了,四婶她们一路跟着,一路大哭,送四叔上山。云英养的那头牛,安静地站在石竹下面,两滴泪静静地涌出来,又悄悄地落下地。

   四叔走了,云英家的顶梁柱也轰然坍塌了。接下来头七的几天,我听到云英家不时传来哭声,再过一段时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得让我深深地担心。此时我已上了初三, 功课的压力,令我慢慢地转移注意力,四叔走后,云英再也没和我接触过,年少的我, 却不知她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经过一年的艰苦拼搏,我考上了我们县的重点高中,到学校寄宿去了。周六,我偶尔回家,却再也看不到四婶一家人,也看不到云英。她们家的两把铁门环被上了一把大锁,风一吹,哐啷哐啷作响,露出了一条十几厘米宽的门缝。门口的石竹长了又枯,枯了又长,新鲜的竹笋被邻居摘了或踩了,牛根草在她们家墙根疯也似的生长,老黄牛也不知去哪了。她们一家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我心里既疑惑又担心,一种不好的感觉老是在心里盘旋。每次站在自家阳阁楼向她们家瓦屋顶望下去,总觉得有一股破败凄凉的气氛围绕着她们家,很是压抑。

   高中的学习很紧张,假期回家,我忍不住问母亲,四婶她们去哪了?云英去哪了? 母亲一边摇头一边唉声叹气,你四叔走了, 她们家散了。我还是找不到答案,母亲没有告诉我她们去了哪儿,我又跑去问幺婶, 问云英和四婶去了哪儿,她啧了一声,哧! 谁知道她们去哪儿了。满脸的不屑和事不关己。我又跑去问堂姐堂妹,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不知道! 

就这样,云英她们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

(全文发于《参花》2024年8月中刊)

您看到此篇文章时的感受是:
Tags: 责任编辑:shenhuagxx
】【打印繁体】【投稿】【收藏】 【推荐】【举报】【评论】 【关闭】 【返回顶部
上一篇追逃 下一篇老照片

评论

帐  号: 密码: (新用户注册)
验 证 码:
表  情:
内  容:

相关栏目

最新文章

图片主题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相关文章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