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事情的经过,五叔皱了皱眉头:“你打算咋办?”
李保林说:“弟弟的婚事儿,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能不管。哪怕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地, 我也得凑足这笔钱!”
五叔笑了笑说:“就你住的那小破土房, 能值几个钱。换句话说,就是能值三千块钱, 卖了房子你上哪儿去住,还能睡大街呀!”
李保林一筹莫展:“我看老太太来者不善, 这笔钱不出肯定不行。”
五叔道:“别说你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给她。你想想看,过了彩礼,没过上几天日子,那丫头真要挠杠子了,你可就人财两空了。”
李保林问道:“叔,那你说咱该咋办?”
五叔狡黠一笑:“那丫头同意,这事儿就好办多了。只要生米做成了熟饭,谁来了都没辙。”
李保林听了,不由得点了点头。
当李保全听说人家要三千块彩礼后,急得哭了起来。三千块,上哪儿去弄这三千块呀?
大哥说:“事已至此,哭有啥用?我倒有个办法,就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李保全擦了把眼泪:“大哥你说。”
李保林说:“我看这姑娘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就是这户人家太不地道了。不如干脆你领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李保全擦了把眼泪说:“哥,这……不好吧?”
李保林说:“事已至此,咱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你想跟她在一起,看来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往后你只要对小梅好,跟她实心实意过日子,咱就不算坏良心。”
李保全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说:“大哥, 可我不放心你。”
大哥的眼里就有了泪光。这些年来,尽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可是当着弟弟的面, 李保林还从没有哭过。他知道,他是一家的大梁,如果他垮了,这个家也就彻底完了。现在,他这也是被逼无奈呀。李保林使劲儿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大哥又不老, 你有啥不放心的?早晚咱哥俩儿都能见面。这件事,大哥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李保全当即写了封书信,悄悄地交给了小双子,让他把信转交给韩小梅,约她晚上出来见面。可是,韩小梅的奶奶是老江湖了, 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这点雕虫小技对她来说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老太太早有防备, 把孙女小梅看得死死的,别说她外出约会了, 连单独上茅房的机会都不给。
一连过了三天,仍不见李家有啥动静。这天吃罢早饭,老太太连喊带骂,硬是把韩小梅给弄走了。
韩小梅这一走,李保全就像丢了魂儿, 再没心情去干活了。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两眼看啥都发直。本来就不胖,这一折腾瘦得像个“大眼灯”。李保林见了,又怎么能不心疼?他就一遍遍地开导弟弟,说这韩小梅也没啥好的,咱书读得多,有文化, 长得也不差,往后可以找个比韩小梅更好的姑娘。可是,李保全一声不吭,就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被奶奶带回去的韩小梅,日子并不好过,她一回到家就病倒了。头不梳脸不洗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把村里的医生找来看了看,也没说出啥来。老太太说:“不用看了,我知道。这种病叫相思病,她就是想老李家那小子想的。”
韩小梅她妈有些担心,问他爹咋办。她爹把牙一咬,说:“我就是让闺女老死在家里, 也不能便宜了那个李保全!”
这天早晨起来,李保全往怀里揣了块干粮就走了。他要去乾安寻找韩小梅,哪怕能跟韩小梅见上一面也好。要不然,他觉得自己真就活不下去了。
没有钱买车票,他就步行。几百里远的路,他走了差不多得有三天三夜。当他走到韩家窝棚时,脚底板磨出的大水泡破了,疼痛难忍。可这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见到心上人,哪怕磨出天大的水泡都行。
李保全不敢直接去老韩家,先去找了小芹。
小芹正在院里晾衣服,见了李保全不觉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兄弟,你咋来了?”
李保全嗓音嘶哑地叫了句:“二姐。”
小芹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人,这才把李保全拉进了屋,说:“你这是来找小梅的?”
李保全点了点头,说:“我这一路是走着来的。我就是想要见见她,哪怕能说上一句话都好!”
小芹叹息一声:“难得你对她这么痴情, 小梅也放不下你呀!可是,她的家人是不可能让你们见面的。不过你先别急,先在我家住几天,等有机会了我就让小梅过来。”
做晚饭时,小芹发现菜刀不快了,就让女儿去邻居家借菜刀。偏赶上邻居家没人, 女儿就上姨姥家去借。
韩小梅她妈问小芹的女儿:“你家有外人?谁呀?”
小芹的女儿说:“我姥姥那屯子的,他总跟我小舅在一块儿玩。”
韩小梅她妈一听就明白了,不用说,这准是老李家那小子找上门来了。
韩家人合计了一下,当务之急要做好两件事:一是这事儿不能让小梅知道,她知道了还了得,准会闹得死去活来的;二是对小梅要严看死守,不能让她踏出房门半步,坚决不能让他俩再见面了。
李保全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能见到韩小梅。小芹把那边的情况跟李保全一说,他知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李保全给韩小梅留下了一封书信,向她叙说了对她的思念之情,让小芹日后转交给她,然后就走了。
回到家的李保全,整天仍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大哥心想,既然这门婚事已经毫无希望,那干吗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呢?好姑娘多得很,他就不信没有比得上她韩小梅的。李宝林就把李保安叫来,供了他一顿酒,让他帮弟弟再物色个人。
李保安说:“这个简单,可就怕保全这心里只装着韩小梅,容不得别人。”
李保林说:“好歹也得试一试吧,不试你咋知道?”
李保安想想也对,就给介绍了一个。这姑娘是邻村的,个儿头挺高,瓜子脸,大眼睛,长得一点不比韩小梅差。彩礼也不多要, 只要二百块钱。这些彩礼,李家还是能够承担得起的。
李保全先是不去看,后来被大哥逼得实在没招了,这才硬着头皮去相亲,可看了之后却死活不同意。
李保安说:“他这是跟韩小梅对上眼儿了,跟别人都对不上。在他的眼里,韩小梅就是七仙女,谁都不如她,这是缘分。这事儿, 咱们瞎忙活没用,谁都帮不了他。”
李保林也只能叹息一声。
过了几个月,这时已经到了冰雪消融的春天,拉林河开化了。微风吹来,波光荡漾, 游在水面上的鸭子,不时欢快地叫几声。
这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春天。就是这年春天,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产队里的车马土地,都分到了农户手中,李保全家分到了一匹黄儿马子,还有两垧地。
李家屯,每个人的脸上都掩饰不住欢笑。只有李保全,却无论如何都乐不起来。自从韩小梅走后,俩人就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韩小梅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家人还在限制她的自由吗。他经常梦到韩小梅,他们在两个地方往同一个地方跑,当这两只手就要触到一起的时候,突然平地卷过来一股子狂风, 把他俩硬生生给分开了。他留在原处,韩小梅被刮向天空,离他越来越远!他就拼命地在地上追赶、呼喊,每次都把自己喊醒,枕巾早已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不紧也不慢。这天李保全正在地里干活儿,见那边过来个人。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日夜思念的韩小梅!李保全怀疑自己眼花了,可他还是奔了过去。不是眼花,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韩小梅!他们立即拥抱在一起,紧紧地,令人窒息的那种。谁都不说话, 语言成了多余。
过了不知有多久,李保全这才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韩小梅抹了把泪水:“从老家,我是逃出来的!保全哥,对不起,对不起!”
李保全急切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你说呀。”
韩小梅哭泣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要告诉你,我俩今生无缘,你还是忘了我吧!”
李保全大声说道:“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拿不出那三千块的彩礼钱吗?”
韩小梅不无痛苦地说:“因为,我已经嫁人了。”
李保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韩小梅已泣不成声:“我……已经结婚了, 就在……前几个月,是外地的老黄,比我…… 大了十几岁。可他……是个吃红本儿的。”
李保全疯狂地哭喊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韩小梅边哭边说:“保全哥,我……不想这样儿,真的不想这样儿,这都是他们…… 逼的呀!我爹说,我要不答应这门婚事,他就过来祸害你,好让我死了这份心。”
李保全声嘶力竭地喊:“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相信,我什么都不相信!”
韩小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怎么离开的,李保全已经不记得了。他大脑一片空白,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儿。他一步步地来到拉林河边,当一个人无法继续活下去,逃避就成了最好的选择。面对着拉林河水,他决定在这人生的路上, 画上一个句号。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在风的作用下, 河面波浪翻腾。李保全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当他正打算往水里跳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 “保全,你想干什么?”
多么熟悉的声音。李保全本能地回过头来,叫了声:“大哥!”
这时李保林已经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一下将李保全拦腰抱住,好像他只要一松手, 就将永远失去这个弟弟。
李保全也抱住了大哥。大哥的胸膛永远都是宽阔的,温暖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三岁,是在大哥的怀抱中长大的。世上没有哪个人,会比大哥对他更好!他突然觉得, 他这种冲动的行为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大哥。他走了,让大哥在这世上怎么活啊! 想到这儿,李保全号啕大哭起来。
从不向困难低头的李保林,这时也忍不住流下泪水,说道:“都是大哥不好,是大哥没有用,大哥要是能拿出这三千块的彩礼钱就好了。”
大哥越这么说,李保全的心里就越觉得难受。李保全从大哥的怀里挣脱出来,抹掉泪水,跪在地上很认真地给大哥磕了个响头。他站起身来,第一次以男子汉的口气说道: “大哥,这不能怪你,爹娘走得早,你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大哥。我不死心眼儿了,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是个没用的人。这辈子,我李保全非得活出个人样儿来不可!”
第二天一早,李保全就离开了李家屯。他想换一种环境,也好放下这一段感情,更想到外边闯一闯。不是说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那何不尝试一下,或许人生真的就会有所改变。
李保全来到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因为没有手艺,他只能当力工,一天到晚搬砖头, 运石块,吃苦挨累不说,工钱也少得可怜。
干了一些日子,有个姓袁的师傅见他年纪不大,整天不声不响的,人挺实在,干活儿又卖力,就对他说:“你想不想学瓦匠? 你要想学的话,我教你,有个手艺总比没手艺强。”
李保全听了满心欢喜,就应声道:“师傅!”袁师傅也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徒弟就算认下了。
接着再干活时,李保全就跟在袁师傅身边,跟他学砌砖。李保全并不笨,学得又用心, 过了不到两年他就出徒了。
袁师傅很喜欢这个徒弟,见他只身一人, 身边缺少人照顾,就对他说:“我有个侄女, 跟你同岁,长相不错,性格也好,我想把她介绍给你,你看咋样儿?”
“谢谢师傅的好意!”李保全摇了摇头说,“现在,我还不想成家。”
袁师傅问道:“这是为啥?你这个年纪也该娶媳妇了。我像你这岁数,早都当上孩子爹了。”
李保全苦笑一下,没说什么。这天整个下午,李保全都没怎么说话。袁师傅也看出来了,这徒弟有心事。
没错,虽然过去了很久,可是李保全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掉韩小梅。有时,他也想忘记韩小梅,可是做不到。韩小梅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反而更加清晰了。生活总在折磨人,越是想要忘记的,就越是不能忘记。他拼命地干活,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只有这样才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
在一次施工过程中,工程队遇上了难题。有一张图纸,大家传过来传过去的,谁都看不懂。工程不得不停下来,老板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袁师傅突然想到了李保全,就招手把他叫了过来:“这张图纸,你能不能看懂?”
李保全接过来一看,点了点头:“我知道咋回事儿。”
袁师傅听了这话,赶紧领他去见老板。跟老板一说,把老板乐坏了,说:“你可解了我的急!”过了些日子,他就让李保全当工地上的负责人。
李保全沉寂了这么多年,好像一切都是为了给眼下做准备的。李保全如鱼得水,接下来又拼搏了几年,他就有了自己的公司, 成了大老板。
可是,韩小梅的日子过得却异常艰难。当年,家里人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把她和李保全拆散后,又强行把她嫁给了河南的老黄。老黄相貌丑陋,可他是吃红卡片的,这让韩小梅的父母感到很风光,小梅的奶奶也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然而,婚后的韩小梅一点都不幸福。
工厂倒闭后,老黄下了岗,之后变得脾气暴躁,还喜欢动手打人,这让韩小梅受尽折磨,度日如年。她一想到李保全,就哭得不行。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同一场梦。
在城里,李保全有了豪宅,有了豪车, 有了存款,过上了有钱人的生活。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忙,只有到了年节,他才有时间回乡下,看望大哥、大嫂和孩子们,给他们带回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他深觉自己太亏欠大哥了,这是用钱无法偿还的。他明白一个道理:对于有些人来说,钱有用;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哪怕钱再多都没有用,亲情, 是用多少钱都不能买来的。大哥家这几年的生活也好多了,土平房变成了砖瓦房,嫂子生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特别可爱,都已经上学了,见了李保全,跑过来抱住他的腿, 老叔老叔地叫。李保全刚抱起这个,那个也让抱,他一使劲儿,干脆把两个都抱起来了。
跟大哥在一起喝酒,大哥说:“你都三十几岁的人了,也该成家了。”
他说:“大哥,为了我,这些年你没少操心。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你就不用再替我操心了。”
李保林说:“说啥呢?你是我弟弟,我不替你操心替谁操心?告诉大哥,你心里是不是还装着那个韩小梅呢?可是她已经远嫁他乡,就算你能找到,那也是别人的老婆, 你这又何苦呢?听大哥的话,还是早点忘了她吧!凭你这条件,啥样儿的女人找不到?”
李保全苦笑一下:“行,大哥,你说得对,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这些年来,李保全也觉得自己活得很累, 他的身边的确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回到城里后,李保全还真就把大哥的话当成了一回事儿。他不用朋友介绍,而是自己主动去了婚介公司。但他提出的条件比较苛刻,姑娘必须姓韩,而且要叫韩小梅。
对于婚介公司来说,这并不算什么难事儿。不就是要找个名字叫韩小梅的女友吗? 这好办。公司的大姐翻开记录本一查,结果有十二个名字叫韩小梅的女性,去掉四个年纪大的,还有四个年纪小的,跟李保全年纪相当的就有四个。大姐让李保全从第一张照片看起。
第一个不行,长得丑了点。
第二个呢,长得又太漂亮了。
第三个长得太胖了,这个肯定不行。
第四个呢,又瘦得像根鱼刺,一阵风就能吹个跟头。
这四位姑娘,李保全一个都没看上。
过了段时间,李保全又来到婚介公司。这次他不挑选姓名了,但长相必须得像韩小梅。大姐听了一笑,拿出了几百幅照片。李保全选来选去,选出了三个人。无论五官还是身材,她们都很像韩小梅。
大姐就安排李保全跟三位姑娘单独见面。三个姑娘都见到了,可是见了一次,李保全就不想见第二次了。她们长相虽然很像韩小梅,但无论性格还是气质,跟韩小梅都完全不同。
李保全这才意识到,他所爱的那个人, 还有他那份纯洁的爱情,随着韩小梅的离开, 都已被深深地埋入了泥土。种子埋在土里, 是可以破土而出的,那叫重生。可人呢?人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他真正喜欢的姑娘,她的名字叫韩小梅,不会有第二个, 哪怕名字一致,哪怕相貌相似,但她们都不是。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韩小梅的替代品。
世上有些东西,之所以宝贵,就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
这以后,李保全彻底打消了成家的念头。作为一位成功人士,他的身边美女如云。尽管有很多女子主动向他献殷勤,但都被他拒绝了。
初恋,只能有一次。对于有些人来说, 也许觉得微不足道,但对于李保全来说,他的这段爱情是美丽的,纯洁的,刻骨铭心的, 是这个世界再珍贵不过的东西了。
这几年家乡又有了新的变化。村里有了路灯,有了文化广场,有了采摘园,还有了乡村书屋和小剧场,村子一下就热闹起来。李保全还投资办起了黏豆包加工厂,带领全村人走上了致富的道路。这天哥儿俩坐在饭桌前,边喝边唠,边唠边喝,酒都没少喝, 李保全就喝多了,躺下就睡了。李保林的酒量要大一些,喝几杯浓茶酒劲儿就过了。见天色已晚,弟弟也没有醒过来,就铺好被褥给他脱衣服。这时从李保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掉出来一张照片,是张老照片,黑白色的, 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泛黄了。李保林见了照片上的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照片上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韩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