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金是个开川菜馆的，学生们都喊他老王。

   老王以前是个卖鸡蛋饼的，忙的时候能徒手抓五枚鸡蛋，手中油亮的黑铲时常掠出剪影。

   老王人厚道，知道来吃鸡蛋饼的大学生们都不容易，给他们的料都足足的。一来二去， 学生们都清楚老王摊位的性价比高，吃得开心了，愿意喊他叔。

   老王在大学西门出摊的时候，认识了隔壁卖炸串的李香琴。日近中午，两人常把摊位移至一棵大榕树下，互换吃食。阳光钻过树叶缝隙，星星点点落在李香琴的脸上。这幅画面，老王总会看入迷。

   老王的一举一动李香琴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懂他的心思。一年冬天，老王提议抱团取暖，李香琴同意了，两人变成了一家人。

   不久，李香琴给老王生了个儿子，取名王礼。老王为此乐得好几天都没出摊。休息了一段时间后，老王意识到不能让这对母子再跟着自己受苦了，便盘算着租个铺子，开个饭馆。

   老王用买三赠一的方式，清掉了所有的存货。学生们将老王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一口一个王叔叔，让老王有种英雄般的愉悦。

   老王找了家离大学不远的门面，铺子不大，且很老旧，发黑的墙体透着几十年的风雨侵蚀。但老王很喜欢这里，店有两层，一层可以用作厨房和餐厅，二层可以用来居住。老王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李香琴，李香琴觉得这个主意不赖。老王来自重庆，以前在码头当工人，李香琴长于四川，能烧几手家常菜，两人细细盘算之后，开了个简易的川菜馆。那段时间，学生们经常能看到穿着偏大的厨师衣服，在西门使劲儿发传单的笑嘻嘻的老王。

   老王有点经商头脑，他知道江浙东部这边人口味比较淡，在减少川菜的辣度之余， 还加上了一些清炒时蔬。秉承着实惠原则， 老王的口碑越做越好，到了饭店通常忙个不停，又当厨师，又当收银。当老王在厨房里炒菜的时候，学生喊叔叔的音量他根本听不见，反倒喊老板的时候，他能立刻反应。不知不觉，大家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老板，熟络了，也就成了老王。

   王礼很快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老王怕儿子受欺负，就联系老师，要给他们送礼。老师们严厉拒绝了老王的要求，并表示会平等看待每一个学生。一开始老王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礼送得不够，但看到老师在群里发的“不收礼”通知后，老王明白了。

   老王打算给儿子找个家教，他总听别人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自己没上过几天学，不能让孩子吃没文化的亏。老王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招聘广告：“招大学生家教一名， 要求：女，师范专业，五官端正，气质佳，温柔， 有耐心，会带一年级小朋友。价格面议。” 

   看到招聘内容，李香琴不乐意了。

   “哟，老王，你这还是招老师吗？” 

   “你懂什么，没听过孟母三迁的故事吗？ 咱们没能力迁，不得换个法子让小子从小培养气质嘛，这叫近朱者赤。” 

   李香琴觉得老王说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追问。

   家教很快就有了人选，是一个叫白钰的南方姑娘。白钰爱笑，说话也很温柔，常和男友来店里吃饭。李香琴看白钰面熟，也逐渐放下了戒备心。老王给白钰的待遇是五十元一小时，辅导时间定在每周日到周四的晚五点。白钰欣然接受老王的条件，老王也很高兴，他感觉自己为儿子做了件大事。哼着小曲儿，老王又走进了烟火熏黑的厨房。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店里聊天的人少了，玩手机的人越来越多了。老王发现大学生们都戴着耳机，用手指在屏幕上一蹭，马上就切换成了另一个视频。他不了解大家在干吗， 但对这样的行为充满好奇。晚上，白钰向老王科普了短视频软件流行的原因，并鼓励老王也可以多发发短视频，为自己的店打打广告。

   老王摸摸头，不晓得十几秒的视频有啥好看，影片这个东西应该是越长越好才对。不过老王也不是多古板的人，晚上关店后， 他点进了白天下载的短视频软件。这一点就上了瘾。

   老王迷上了刷短视频。他年轻的时候抽过几年烟，这短视频的瘾比烟瘾还大。

   老王炒菜的时候，把手机放在灶台旁， 菜出锅的时候，就顺手点一下，十几秒的时间菜摆好了盘，他也看完了一个视频。老王不知道什么叫算法，他只觉得这个软件很懂自己，自己想看什么，它就推荐什么。时间一长，李香琴也忍不住了，两人就在一盘盘菜肴的香气中，走入了短视频时代。

   从白钰那学会了简单剪辑后，李香琴拍起了短视频。李香琴的视频内容包含带娃生活，美食分享，偶尔还热情地拉着学生出镜。渐渐地，李香琴发现出镜的学生都不来店里吃饭了。白钰告诉她，很多学生是比较注意隐私的，虽然表面不拒绝，但内心其实很抗拒。李香琴也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学生了，大家当面聊天的时候也很热情、自然，怎么一拍视频反而扭捏起来了呢？还有，如果不愿意为什么不直接说呢？老王用手指冲着她比画了两下， 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管这叫社交距离。李香琴不想了解什么叫社交距离，她只希望王礼以后能直爽一点，做个坦率的人。

   李香琴的短视频没有吸引多少顾客，但吸引了不少平台的经理，有团购的，外卖的， 还有提议让他们做预制菜的。老王觉得预制菜不靠谱，冬天还好，天热了食物容易变质， 学生们闹肚子可就不好了。一番商量之下， 老王川菜馆开启了线上业务。

   凭借学生们的点评，老王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但人可不就怕出名么。以前的顾客大多是街坊和学生，大家觉得店里小点儿，脏点儿也没事儿。现在的客人有很多都是慕名而来，他们在评价里骂店里环境差，老王不讲卫生，还有的说老王在坑害学生。老王气得睡不着觉，他很想编辑一大段文字给那些差评的客人回复，但又不太会打字。翻来， 覆去，他推了推李香琴。

   “要不，咱们好好打扫一下？” 

   李香琴听懂了老王的意思。她打开了藏在衣柜角落的保险箱，小心地取出存折，慢慢地翻开，低头看了看，又高举存折抬头看了看。

   “行，就这么办。” 

   老王的新店开在街边，面积是原来的两倍，租金是原来的三倍。旧房东一开始以为老王遇到了什么麻烦，提议给他降一降房租， 老王解释了一番，也谢绝了他的好意。

   老王的新店干净，整洁，透着精致气。招牌是纯木的，用火烤出“老王新川菜馆”六个大字，边缘还带着一圈霓虹灯。门是玻璃做的，四周包着金属边，为便于推拉，老王还给安了两个精致的大理石把手。店内共九张桌子，三张圆的，六张方的。圆的配上了电磁炉，方便客人吃火锅。方的配上了带靠背的实木长椅，让客人坐得更舒坦。每张桌上， 纸巾，香油，蒜瓣，辣椒面样样都有。用一句土话来说，老王的店可真是鸟枪换大炮了。

   开业前三周，全场六折，老王的店里充满了对他的祝贺声。但现在毕竟不是小馆子了，老王忙得根本没空和客人们搭话。下课后， 小王礼也得来帮忙端菜。因为亮堂了，店里直到晚上十一点还在营业。白钰几次提醒老王要注意养成孩子的规律作息，但老王和李香琴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抽出时间陪孩子。无奈之下，老王又开始招人了。

   老王招了两个大学生兼职服务员，吴双体力好，负责晚五点到七点的工作。陈烨干活仔细，晚七点到九点在店里帮忙。两人一周七天都需要工作，遇到重要的日子，可以请假，但需要提前报备。

   接下来的两周，老王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走路都带风，用李香琴的话说，他现在也算是小老板了。

   到了第四周，生意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以往忙的时候，下午四点半就有学生来占位置，可这都到了六点了，店里也只有两三桌的社会常客。等得实在无聊了，吴双也玩起了手机。

   老王从厨房里探出了头，又走出店门， 站到街上左顾右盼，学生们路过和老王微笑点点头，但就是没人进去。老王朝吴双招了招手，问他昨天店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吴双表示一切正常，大家吃得还是很开心的。老王又问，那大家为什么不来吃了呢？吴双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不打折了吧。

   一小时后，老王又向陈烨问了同样的问题，陈烨的回答也是如此。

   价格？

   老王翻开了店里的菜单，吸了一口凉气， 学生们说得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原本在老店卖二十八的水煮肉片，现在卖四十五，涨了一半多的价格，换作自己去别的店里吃饭也是不舍得点的，更别说学生了。老王蹲在地上， 轻叹了口气，他涨价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以往的店又小又挤，桌子又旧又破，天热的时候还只能吹电风扇。现在可不同了，不仅宽敞， 连空调都安排上了。涨价是顺理成章的事。

   关店后，老王和李香琴开了个紧急会议， 对着账本，讨论起了菜单的事情。李香琴是坚决不同意按原来的价格出售，本来川菜馆利润就不高，前三周的虽然生意好，但也只能算赔本赚吆喝。她认为还是宣传不到位， 让老王再去西门发发传单。

   老王在传单上印了九折券，但这批孩子看老王就像陌生人，要么不接传单，要么拿到手里后转头就扔进了垃圾桶。老王只好笑一笑，皱皱眉，又挠挠头。

   这样又持续了几周。老王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原本大批量进来的食材，哪怕存放在冰柜里，也都已经不新鲜了。老王的胡子又愁白了几根。

   这天放学后，王礼告诉老王，学校门口有人卖鸡蛋饼，自己很想吃，但妈妈说回家让爸爸做。老王拿出了面粉和鸡蛋，简单调制成糊糊后，在锅中摊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老王往饼里加了牛肉，生菜，玉米粒， 里外都涂了薄薄的一层辣酱。小王礼接过鸡蛋饼，直夸好吃。

   老王突然很想念他的“老战友”，便从仓库中翻出了那口大平锅，给儿子讲起了以前的故事。讲着讲着，李香琴也抹起了眼泪， 日子难得变好，她不想让王礼经历自己以前那样到处奔走的生活。

   老王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急忙取来了工具箱，量起了锅的尺寸。

   第二天中午，久违的西门老王鸡蛋饼， 出摊了。学生们是闻着味儿过来的，老王又吆喝起了那套自编的顺口溜。“老王鸡蛋饼， 一个卖五元，素菜随意加，加肉另收钱。” 学生们笑了，直夸老王幽默。老王也笑了， 他喜欢和学生这样聊天。

   老王在摊位的前方放着一大沓带着优惠券的菜单，学生们在等鸡蛋饼的时候，老王就让他们随意看看。不久，出于对老王的信任， 川菜馆里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某天，一个曾经吃过老王好几年鸡蛋饼的学生，带着市电视台来采访老王。现在的她是一名记者，她很好奇老王为什么放着川菜馆老板不做，又回来卖起了鸡蛋饼。

   “我发现啊，学生们很有意思。以前你们那个时候，大家都叫我王叔叔，我听着很高兴啊。后来呢，我去开川菜馆，大家又都叫我老王。我觉得呢，我还是喜欢大家叫我王叔叔一点。” 

   老王的幽默被学生们用手机拍成了短视频上传，很快，同学们都知道西门有个笑嘻嘻的，喜欢别人叫他叔叔的人了。

   老王早已戒掉了短视频，现在的他每天过得很充实。在一声声王叔叔中，老王又回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神勇。

   王有金又开始怡然自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