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和美发师叫法不同,前者有匠人把式混饭吃的意思,属五行八作中的卖浆者,肩搭一条油腻腻的毛巾,挑着挑子走街串巷。一头是一个大箩筐,装着剪刀、梳子、推子、毛巾、肥皂等,另一头也是一个大箩筐,放板凳、暖水瓶、油布伞等。暖水瓶怕碰,裹一块麻包片, 也起保暖的作用。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指一厢情愿,对方不把你当回事。以前,吃派饭,摊到哪家是哪家。太阳西斜,剃头匠肚子直打鼓,实在挨不下去,差小孩去催,小孩气喘吁吁捎来了话,就来就来。没多久,女主人端着饭菜来了,脸色寡淡,说,下晌晚,你麻利吃,俺还没顾上喂猪。
广超学手艺的时候,剃头挑子少了,辟一间门面房,挂个招牌, 店里营业,少了风吹雨淋等诸多的罪。
上了三次小学一年级的广超在升二年级的时候被老师劝退,老师理由充分,广超不识数,不信,你考考他,2.5+2.5 是多少?别人替他回答,两个2.5。从此,暗地里有人喊他2.5,没喊到面上,广超不计较。
广超不好好念书,老师没辙,找到他大,直截了当说,趁早学个手艺吧。
广超大叫锁柱,黑红脸拉得很长,打发走老师,跳着脚骂广超, 担着上学的名,在学屋里瞎混,去学剃头吧。
本世纪初,我顶着一头乌黑齐耳的长发,徜徉在杂乱拥挤的商业街, 为上一本文学内刊封面,要把自己捯饬捯饬。我左看右看,酒店,旅馆,超市,KTV,大药房,报刊、彩票零售亭, 美容美发厅,足疗馆,健身房,唯独没有传统的理发铺。
我壮起胆子走进一家霓虹闪烁的美发厅, 老板是一个年轻女人,双眉修得别致,像两只蝴蝶,脸上脂粉很厚,布满同样很厚的热情。我说剃头。老板猩红的嘴角扯到脸颊上, 掩不住的几个粉刺扇动起来,大蒜和脂粉混合的气息扑向我,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这家美发厅开业不久,玻璃门上“今日开业” 几个字还鲜艳着。靠墙的连椅上坐着几个靓男倩女,是店里的学徒工,脸上同样堆砌着笑容。我向老板娘提出剪一个寸头,她则向我推荐各种前卫发型。我颇不耐烦,怪自己走错了门,没好气地打断她的饶舌,会不会剃头?做出要走的架势。
坐在广超狭窄的理发铺讲县城剪头的经过,我有点兴奋和感慨,萌生出把那次经历写进小说的想法。
一个相对大一点的女孩走过来,右手端着一把不锈钢推子。我给你剪,她示意我坐到淋浴下洗头。她声音不高,话不多,主要是问,庄稼长势,旱情虫灾。她白皙的脸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股淡淡的槐花味裹挟着我,我闭上眼睛。女孩像蔚蓝天空飘过的鸽哨,像田野清澈的涓涓细流。
有时候,我并不为理发,只是在理发铺坐一坐。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起县城里发生的事,曼妙的槐花味在面前袅袅地飘。
广超把斑驳的墙壁粉刷一新,请自己的老师写了个招牌,放了一挂鞭,算正式开业了。乡亲们簇拥周围,像给剃头铺围了道天然的篱笆。广超胸有成竹,把师傅的教诲装在心里。弹了弹衣袖,拱拳弯腰,朝乡村行了一个大礼。剃头刀亮出,空气“嗡”的一声,手起刀落, 一缕黑发飘然坠地。第一刀,赢了个满堂彩。
躲在树后的锁柱没看第二眼,心里装着“嗡”的那一响,喜滋滋回到家,拧开收音机, 边听小曲,边喝起高粱酒。
广超做了一个剃头匠。剃头匠有什么不好。广超爱看清朝宫廷剧。一个小太监给皇上沐浴宽衣的镜头始终在他脑子里萦绕。他挽起袖子,打一盆清水,把顾客的头发浸透, 然后用肥皂搓几遍,十指灵活自如地在头发间游弋,像十条自由自在的小鱼,每一根头发都感触到手指的柔滑,白色泡沫在水盆膨胀,植物的芳香沁人肺腑,淋一瓢干净的清水, 立马感觉头部、面部,像虫儿爬,舒服到全身。广超这才将长长的围裙系在顾客胸前,矫正一下顾客的坐姿,一手推子,一手梳子,剪起头来。慢工出细活,做活,既要尊重顾客的意愿,也要从实际出发,做衣服讲究量体裁衣,剃头剪发也要因人而异,一件衣服做坏了,可以修补重来,头发剪坏了,不是理赔那么简单的事。必须专心致志,心在手上, 手随心动,一心不可二用。心旌摇荡,心猿意马,出不了好活。做罢活,广超在旁边放一面镜子,让顾客前后照,中不?顾客摸着焕然一新的头颅,连连点头,中,中。广超拉开店铺门,做个请走的手势,回头对另一个顾客说,该你了。
广超技艺娴熟,待客热情,成了茶余饭后大伙儿啧啧称赞的对象。乡村的评判标准简单而直接,好与坏,对与错,没有统一标准, 全凭个人判断。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也许是被乡村默认的内核,只要不刻意践踏, 也许你就会像广超一样被大家认可。
广超以一个剃头匠的身份融进乡村,扮演了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
广超的理发铺勾起了我在县城理发的回忆,淡淡的槐花香并没有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一把小小的剪刀拆开坚实的封口,久违的味道馨郁地萦绕在面前。
广超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像为自己的同行感到骄傲。
我喜欢在理发铺待着,或者剪一下头, 或者不剪头,坐在椅子上,说话,或者不说话, 或者听别人说话。那段日子,真是我的幸福时光,没有烦恼,晚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再不会失眠。
想不到广超和一个叫如娟的城里姑娘闹出一段故事。广超每星期到城里进一次货, 批发洗化用品的老板是一个姑娘,姑娘店里的东西比街面上的便宜,比如两元钱一条的毛巾只需一块二,一块舒肤佳香皂只要三块四,店里不出售剪刀、推子、吹风机、刀片这些东西,但为方便广超,老板增加了这些营业项目,零利润卖给广超。
有一次结完账,如娟说,在这吃饭吧。之前,她也邀请过广超,广超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然而盛情难却,广超心一横,中。那天下午有点长,广超后来跟我聊天时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怅然若失。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半面轮廓,我知道他第一次跟如娟吃饭出于无奈,心情并不愉快。两个人四盘菜,如娟亲自做。那盘宫保鸡丁特别好吃,如娟精心选料,鸡丁、萝卜丁都是她亲手切的,大小均匀,色泽鲜亮,花生米焦黄酥脆,恰到火候。如娟看着广超把那盘宫保鸡丁吃得干干净净,满意地笑了,脸上笑,心里也笑, 笑使她显得妩媚柔软,光彩照人。广超吃完, 回了声笑,嘿。广超觉得自己的笑一点也不好听。第二次吃饭是在晚上,如娟仍然亲自做, 不同的是,如娟小小地布置了一下,折叠桌上放一个花筒,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娇艳欲滴,桌上点了一支蜡烛,一瓶42 度的花之冠, 两人各半。广超不胜酒力,有点飘。如娟倒了杯果汁,广超喝过,脑子清醒了一些。两个人坐着说话,没主题,逮啥说啥,话题很乱。后来如娟说,睡吧。广超回答,中。
他们并没有走进婚姻殿堂,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本来两人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如娟抱着跟广超来一场浪漫爱情的想法来到偏僻的乡村,想用城市的观念改变广超。建议他扩大理发铺面积,改头换面,打造乡村一流美容美发厅,还建议广超到城里美容学校进修,掌握先进的技术,面对市场激烈的竞争。广超很听话,去城里一家美容美发学校学习,没几天,就回来了,不上课的时候, 哪也不疼,上课铃一响,屁股刚挨板凳,头疼就开始了。
广超继续给顾客剪头。
理发店招了一个学徒,这个学徒是贩运香蕉的生意人。他说自己除了会赚钱,什么也不会。他来理发,夸广超手艺精湛,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如娟,说老板娘好漂亮哇,我要拜你为师啊。
有一段日子,乡村不再对广超的理发铺另眼相看,因为外人的融入,理发铺不像以前的理发铺,好像变成一眼深井,黑咕隆咚, 看不到底。
广超越来越像一个哑巴。
乡村虽然保持沉默,但蕴含着一种忧虑。
我审视着乡村,发现它眼睛浑浊、空洞、复杂而多情。乡村告诉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广超坐在理发铺门前一棵梧桐树下吃馒头,表情木然。
我走过去。
我感觉乡村在后面跟着我。
我喊叫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乡村不语,绕着我踽踽独行。
我钻进乡村的肺腑,紫色的血液浪潮般奔涌、聚集、凝结。我和广超裹在里面,感觉喘不过气来。
广超喜欢上了喝酒,辛辣透明的液体通过食道,穿肠而过,火一样在身上燃烧。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火凤凰,扇动着车轮一样硕大的双翅,在空中飞舞,嘶鸣,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晴空。火凤凰像一团火炬,燃烧起来,双翅在空气中摩擦,发出耀眼的火光。酒后的广超很狼狈,四肢收缩,脸色苍白,黑褐色的水珠在身上滚动,辨不清泪水还是汗水。
老爹锁柱撂下狠话,再也不操心你的熊事。可当真看见儿子躺在梧桐树下人事不省, 还是端了一碗凉水,黑乎乎的手撬开儿子的嘴,细细地灌进肚。
那学徒心灵聪慧,很快掌握了剪头的各种要领和技巧,白天,将香蕉一批一批销往大小水果摊点和超市,晚上,开着自己的奔驰, 拉着如娟进城喝酒唱歌。广超有一次喝多了, 拦住了他的车,有种,从我身上碾过去。他不想跟一个酒鬼纠缠,下巴抵着方向盘,微笑地看着广超表演,浅蓝色瞳仁像两盏激光灯。
乡村愤怒了。
广超没有受到酒精的刺激,理智清醒, 站在理发铺前,像一堵墙挡住了愤怒的乡村, 身后,站着如娟和学徒。
让开,有人喊叫。
广超轻描淡写,根本没有想到事态的严重性,有话好好说,他一遍一遍安慰大家。
欺负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
大家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暮霭淹没了村庄。空气柔软起来。风送走了乡村,又开始在无边无际的夜里喊叫。
那天晚上,广超,如娟和学徒三个人谈了很多。
天亮了,如娟跟着学徒走了。
砰,乡村在两人身后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怨不得她,广超站在如娟的角度说话, 他不再酗酒,额头一缕黑发像一只飞翔的蝙蝠。坐在我对面,半轮月亮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风裹挟着空气,像棉桃一样砸着我的耳廓。想不到广超说出这样的话。说出来谁也不信,她做什么怎样做我绝不阻拦,她是想跟我结婚的,婚姻登记介绍所门口,我放弃了, 我把心里的想法踩在台阶上,不管她在后面怎样喊叫,哀求,我始终没有回头。我知道, 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车,不是谁配得上谁的问题,走错道,两辆车就会相撞,与其粉碎, 不如早早岔开,各走各的,谁也不后悔。你说我配不上她?不是,是她配不上我?你不明白我的想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天晚了, 别说了,留在心里,做个想头。月光使他的下巴看起来非常坚毅。任性的人在一个地方待腻了,说,外面的世界真美,真大,我想去看看,你相信他会出走吗?我无法回答。我想起县城理发的事情,那股曼妙的槐花味如岚如烟,飘溢、黏腻,熏醉了我的心。
我喃喃自语,我们心中,都有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
拥有和放手同样需要智慧和勇气,舍得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锁柱找到我,这个固执又缺少耐心的汉子没有更好的方式表述内心的想法,烟雾遮住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帮帮广超吧,他近乎乞求地拉着我的手,摇了一下,又用力摇了一下。我的心一沉,难道广超再也走不出绝望的峡谷?不,我们曾经有过一次深夜长谈,那晚的月亮被另外一个星球遮掩了一半, 贴在天空的半块月亮显出一种残缺美,想起广超那些充满哲理的话和坚毅的下巴,我缓缓地替老人抹去眼窝的泪珠,大叔,你放心, 广超不会倒下。
经过一番精心的布局,理发铺重新开张。流失了的顾客又回来了,新的顾客慕名而来, 生意很快步入正轨。
农闲时节,我每天抽出半天时间帮助广超打理理发铺。专业的活儿插不上手,给他打下手,烧水,洗毛巾,拖地,收拾脏头发, 他手忙脚乱,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给他递东西, 帮他擦汗。知道我在一篇小说的细节上卡了壳,不多问,对我的爱好也不上心,我们在一块不聊写东西的事情。彼此留一点空间, 很好。这是我们继续交往的前提。
我终于顺利地把那篇小说完成了,那个使我寝食难安的细节就是在理发铺偶得的, 初秋的一个透明的中午,忙碌了一上午的广超难得清闲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讲学剃头的经过。虽然是一段平常的经历,没有什么新意,连励志故事都不算,但对我,犹如雪中送炭,太重要了。我打开电脑,如实记录了下来。
“师傅剃了一辈子头,没有女人,更没有孩子,先天畸形的后背到了晚年像驮着一座山,腰弯成了直角,只能用拐杖支撑前倾的身体,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用拐杖打人。晚年师傅不再收徒,把神龛上的祖师爷的遗像压在了箱底。我能打动师傅实属例外。每天,我一早就过来,做饭,洗衣服,端屎端尿, 我还在院子里辟出一块空地,种新鲜的蔬菜。菠菜,萝卜,西红柿,豆角,茄子,蒜薹,土豆, 我不嫌累,也不嫌麻烦,什么菜都种。师傅爱吃生姜,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怎么种姜, 打听了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种,我跑到镇上请教技术员,人家告诉我姜大多出自甘肃和皖北,在鲁西南种植不太普遍,手把手教我如何选种,栽培,管理。我如法炮制,秋后, 菜园里收获了一口袋上好的生姜。师傅乐了, 师傅把箱底的祖师爷请出来,工工整整摆在方桌正中,净手净面,燃上三炷香,然后给祖师爷磕头。师傅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严肃, 神态庄重,我学着师傅,先给祖师爷磕了三个头,然后给师傅磕头,第三个头磕下去, 抬起头,看见师傅托着一把剃头刀站在我的面前,阳光刚好照过来,剃头刀金光闪闪…… 第一场冬雪,天气骤降,师傅让我站在冰天雪地里团雪球,一个又一个,不间断,天天如此。雪球堆成山,比真山还硬,我用十指去抓,抓一下,留一道凹槽,一下一下,如此反复,冬季差不多过去了,头顶掠过第一批北飞的大雁,师傅终于让我拿起了剃头刀。心诚则灵,师傅说,功夫在手上,心手相通, 亏了手,就亏了心,干啥都不好使了。”
县城步行街变成一片废墟,听说,要打造鲁西南最大的商品物流集散地,工地每天加班加点,挖掘机轰鸣,到处堆满瓦砾、碎砖头,一些拾荒的人像觅食的大猩猩散布在周围。“一剪梅”美容美发厅的牌匾竖立一旁, 上面有详细的新店地址和电话。
老板娘仍然涂一脸很厚的脂粉,热情不减当年,只是眉宇间裸露着忧虑和疲倦,她不可能在浩瀚的客源中再记起我。
坐在待客的沙发上,我打量着几个忙碌的服务生,想寻找到那个散发着槐花味的姑娘。她们统一着装,略施粉黛,表情含蓄而机械。我遗憾地看着老板娘,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找到那位姑娘的下落。
什么,二十岁,槐花味,你把我绕糊涂了。老板娘径直走到几个服务生跟前,比手画脚地描述着,很快,一个年轻小伙子朝我走过来, 两条纹着长剑的胳膊和一脸凶相让我胆寒。我惊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连连后退。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干什么? 他目光灼灼。看来他误会了,我想解释一下, 他继续追问,我只好打消了念头,撒腿跑出门外,一声吼叫雷一样传来,站住,你给我站住。我对自己说,不能站住,不能站住。
出乎所有人预料,广超转让了理发铺, 到省城发展去了。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固执的男人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包括我这个“铁粉”,也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