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博物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咋又来找事儿了?” 一位年轻的馆员拦住她,请她止步,不允许她进去。
她不听劝阻,非要见馆长:“就说任晓棠在找他,有要紧的东西交给他。”
年轻的馆员敷衍道:“馆长不在,到省里申报非遗项目去了。”
任晓棠一听非遗更来了兴趣,两眼直放光,带着孩子似的眼神认真说道:“我要交给馆长的是连城之璧,比他申报的非遗项目还要宝贵。”
年轻的馆员不屑地撇撇嘴,以为任晓棠肯定是老糊涂了,谁家有连城之璧会献出来,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就是出门前忘记吃药了。连忙追问:“老太太,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八十八岁,属牛……”尽管任晓棠回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年轻的馆员还是觉得她不大正常。最近,有不少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频繁到派出所报案,不是称自己的钱财被儿女们骗光,就是金贵的首饰被盗。起初,警察还信以为真,辛苦地调查、核实,这些老人多半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可笑的是,竟然有老人报案说,家里的一百多个液化气瓶被人偷走,就连衣服也被偷了。显然, 这样的案由没有根据,怎么会有人相信呢?
年轻的馆员认为任晓棠也是这类患者, 凭空臆造,异想天开。又问:“老太太,您说您有连城之璧,拿给我看看,我帮您转交给我们馆长行吗?”
任晓棠一脸严肃,将抱在怀里的口袋向身后一背,又向后挪了两步,厉声道:“那可不成,连城之璧,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观赏到的。”
任晓棠的话把年轻的馆员说得不高兴了, 使性谤气道:“快走吧,走吧……别干扰我们的工作”,恨不能立刻将老太太撵走。
任晓棠说:“您不撵我走我也会自己走, 我还会来找你们馆长的,年轻人这么没有涵养……”
“说谁没涵养呢?一看你就是个土老帽儿,还吹家有连城之璧,吹吧!吹牛又不上税……”年轻馆员咄咄逼人。
“你这个年轻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不跟茅庐之辈争理……”
“哼……见过吹牛的,没见过你这么能吹的,吹大发了吧?”
任晓棠不管年轻人在身边嘲讽,紧紧抱着怀里的宝贝,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必经的商业集市。腊月的集市热闹非凡,腊月的红灯笼高悬,腊月把年味写进春联,腊月把幸福写在张张笑脸,腊月让乡愁插上飞翔的翅膀,腊月加快了人们回家的脚步,奔忙在渴望团聚的路途。此时的集市散发着浓郁的年味,烘托出繁荣昌盛的气象。
任晓棠在集市停留,竟然不知道应该买些什么东西。因为今年的春节还没有计划好去哪里过年。去大儿子家?去二儿子家?还是去姑娘家?都不太合适。当警察的大儿子高健松,天天不着家,三百六十五天在外面办案,家就像他的客栈。大儿媳妇蒋莱正在竞选领导职务,都没时间照顾家务,任晓棠怎么忍心给她立规矩。二儿子高健柏和二儿媳妇尚雅工作倒是很清闲,一个做网监,一个做电台播音,一周闲四天,却因为正在就读艺术学院的女儿绾绾,每个月只得到奶奶一千元的“接济款”,表现得特别不痛快。二儿媳尚雅当着婆婆的面毫不留情地抱怨, 指责婆婆做事不公,宁肯为蒋莱的儿子高昂拿十五万元操办婚礼,也不肯为了自己的亲孙女承担全部的学费。任晓棠辩解:“我不是也给你们买了新房吗?”
尚雅不服,还是抱怨道:“看看人家蒋莱, 还有你闺女高虹,要长貂有长貂,要短貂有短貂,我连一根貂毛也没有……”任晓棠心想,我给你买房子的钱买几件貂皮大衣买不了啊?人心不足蛇吞象!任晓棠想到这些, 感到一种无家可归的凄凉,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虽然弟弟任航和弟媳邀请她到家里过年, 诚意十足,专门为她留了一间房,她仍觉得不妥,且不说自己有儿有女,弟弟家豪华的装修也让她感到不自在。
任晓棠在心里自语:“富人过年,穷人过关”。她虽算得上富裕之家,却也觉得过年如同过关,富人的年关她体验极深。最后, 她买了十个红包,分别装上一千元钱,准备除夕年夜饭时送给晚辈们压岁。她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这样不行,便拆开其中一个红包,又多加了三千, 这是专门送给孙女绾绾的,也好堵住儿媳尚雅的嘴。为绾绾多加了三千,也好让全家人聚在一起过年,尚雅也许能积极下厨房为大家主厨。
思来想去,任晓棠还是怕这么安排有所不周,还是在大酒店里订了年夜饭,等全家人一起吃过年夜饭后,初一、初二直到初七, 就在家里重拾灶火,想必儿媳尚雅不会有意见的。
任晓棠这样打算着,压抑的情绪仍不能释怀,有种想哭但哭不出来的滋味。丈夫去世快三十年了,她就像孤独的飞雪,谁能听到她的叹息和内心的召唤呢?
突然,电话铃响起,任晓棠接起电话, 听见电话那端在喊:“妈,如果你除夕没处去过,觉得寂寞,就跟我来医院吧,科里安排我除夕值班……”
二
历时多年,任晓棠亲笔撰写的回忆录《红色的摇篮》,马上就要付梓出版了。
这部回忆录还未等到出版,在校对过程中,书中的内容已经披露。这一披露,家里每个人的热情都被点燃了。特别是孙子高昂、二儿子高健柏、儿媳妇尚雅、女儿高虹频繁来到奶奶、母亲的家里,并且嘘寒问暖。任晓棠心里明镜似的,他们都是冲着书中的宝贝“连城之璧”在用力。
这个春节显得异常和谐。每个人都没有缺席,从除夕到初七,大家都围着任晓棠周围转。尚雅破天荒地给婆婆买了一套内衣, 说是红色喜庆,寓意婆婆能长命百岁。太阳真的从西边升起来了,闺女高虹主动给母亲洗浴,搓背、奶浴、盐浴、按摩。大孙子高昂带着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给奶奶磕头、作揖,夸赞她是大福之人,才能享受四世同堂之福,还要等到春节过后,驾车带着奶奶去云南旅游,顺路到皖南红色老区,重回故里, 帮助奶奶追忆“红色摇篮”岁月。这把任晓棠说得很是感动。蒋莱也是沾沾自喜,不但仕途上风生水起,儿子又这么给她长脸,看着两个活泼乱跑的第四代传人,成就感、自豪感不可言喻。她不但给婆婆献上厚礼—— 一副金手镯,并且七天长假都没有离开婆婆的身边。任晓棠从心里佩服蒋莱,不愧是高家的骄傲,有胸怀、大格局,一等襟抱。
正在任晓棠乐以忘忧之时,二儿子高健柏悄悄地跟母亲贴耳私语:“尚雅当了一周的主厨,太辛苦了,您是不是该奖励给她两千块钱,事后我再还给您。”任晓棠一听, 这是玩的啥套路,儿子绝对没有这心机,准是尚雅想出的歪主意。尽管任晓棠看破,却不能揭穿,两千元对于任晓棠不算啥,可事情做得令她不舒服。但为了大局着想,她还是照办了。
认识任晓棠的人,都认为她富甲一方。任晓棠却说自己是“灯笼壳子——外头好看里头空”,虽然开了一家小卫生所,手下二十几号人指望她养活,能维持二十多年没有裁员,还不是坚持天道医途,难求大富。
说她有宝贝“连城之璧”,大家都确信无疑。可是“连城之璧”放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孙子高昂让父亲高健松去探听底细,想要知道“连城之璧”到底放在哪里,谁料母亲只是把那本《红色的摇篮》给儿子看,儿子草草地看了两眼,不耐烦地扔在了一边。临走前, 高昂让父亲叮嘱母亲,别总是让那些闲散的杂人往卫生所跑,免得引贼入室,再偷走了“连城之璧”。
高昂指的那些闲散杂人,都是任晓棠年轻时一起工作过的同志,有她的部下,有她的学生,有她的“粉丝”,也有萍水相逢的患者,这些人有事没事都愿意到卫生所找她聊天,希望得到她的帮助,特别是帮助解决家庭紧张关系和儿女之间的矛盾。还有在感情的迷途中跋涉的中年人,也来找她解忧。每天她要让助理烧好八壶开水,准备两盒茶叶,免费供这些闲散的朋友喝。也有朋友就是为了到卫生所看免费报纸、蹭无线网络、喝茶来的。不管是谁来找她,她都热情相待。
耄耋之年的任所长,本应该回家养老。可她还要坚持办卫生所,一是为了养活这些职工,二是也离不开这些人,这些人能带来鲜活的信息,帮助她排遣孤独,同时也能体现自身存在的价值。
二儿子高健柏生怕这些闲散的人打进内部,掌握“连城之璧”的藏匿处,以母亲年岁大需要人照顾为由,协同媳妇尚雅一起住进母亲家,非要对母亲尽孝道。孙子高昂也每天来看望奶奶,想看看她收藏的“连城之璧”,说是有一个“掌眼大师”可以帮助鉴定“连城之璧”的价值。任晓棠冲孙子笑了笑,“连城之璧”就是“连城之璧”,用不着鉴定。
然而,闺女就是不同于儿子、孙子。闺女是妈妈的小棉袄,啥时需要啥时到,跟妈妈在一起撒娇,跟妈妈一起促膝谈心,陪妈妈一起回忆走入感情的故事。
任晓棠母女俩感情很好。她没有隐瞒, 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女儿。任晓棠对女儿说, 回忆录里有两件事情没有写进去,其中一件是她的私人感情。丈夫去世后,曾经有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世界。两人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认识后,因为彼此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爱好,志趣相投,便相知、相爱了。
这个男人叫闫首项,不但和高虹的父亲是战友,两人长得还极其相似,并且都有收集像章的爱好。任晓棠把她同丈夫一起收集的像章拿给闫首项看,顿时令他惊讶不已, 那些金光闪闪的像章实在让他兴奋,就把自己收藏的几十枚像章也拿给任晓棠,让任晓棠收集的像章配套齐全。当她拿出丈夫的勋章时,眼前这个男人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任晓棠的丈夫在战场上,为救闫首项失去了一条胳膊。后来在一次抗洪抢险中, 为了抢救困在洪水中的少年,不幸卷进了洪流,少年得救了,他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那个少年,就是闫首项的儿子闫谨。
任晓棠不敢把这个实情写出来,生怕与家人的感情产生隔阂,因此跟闫首项结怨。任晓棠只好悄悄地结束了这段感情。把丈夫的勋章收藏起来。后来,闫首项带来一位商人, 说要出资五十万把她积攒的像章和她丈夫的勋章全部收购,任晓棠拒绝了。
高虹问母亲:“五十万咋不卖?”
“你懂得‘绾青丝’吗,愿绾青丝换白首……那里有你父亲和我共同的记忆。”
高虹想继续问“连城之璧”的事,看母亲伤心至极的样子,不好再追问。
任晓棠突然问女儿高虹:“你读完《红色的摇篮》了吗,里面的故事都是真实的, 我的的确确成长在红色的摇篮里,在马背上的摇篮里走过长征路,在皖南革命根据地不幸痛失两个弟弟。还有,你哥哥是我收养的孤儿,我没有把这段经历写进回忆录,是怕引起你哥哥的伤感。”
高虹惊诧地问:“我哥哥?”
“是的,就是你哥哥高健松。”
高虹以为听错了,不信高健松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以为母亲的神经一定是出了问题……
任晓棠接着对女儿说:“现在,我应该把这段经历写进回忆录了是吧?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我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哥,让他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去……”
三
高虹听了母亲的诉说,心里百感交集。她必须认真读一读母亲的回忆录,深入了解母亲在红色摇篮里经历了怎样的岁月。
现在,如果任晓棠的母亲还活着,应该有一百一十八岁了,她叫方清云。幼年在皖南山区一个古老而又美丽的山村生活。滚滚的长江一级支流……秋浦河,养育了一座山城,也养育了皖南山区的百姓及任晓棠的父母亲人。方清云在年少时失去了双亲,和舅舅相依为命。
一九三四年,方清云和舅舅一起参加了革命。一九三六年,方清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任晓棠的父亲任丘明,出生在江苏徐州的一个农村。革命事业把任晓棠的父母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相爱了,结成了一对革命夫妻。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三日,在行军的途中, 路过一片碧波荡漾的麦地时,一条生命即将降生。
生命的力量重重地撞击着人世的大门, 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与呼喊声中,为生命的诞生,方清云拖着一条生命,不,是两条生命,艰难地在麦地里爬行,当母亲拔尽心中的喘息,气喘吁吁地,走在麦地里时。终于, 她将腹中的孩子托付给了黄土地,孩子就落生在麦田里。迎接小生命的是碧绿的麦田, 是广袤的田野,是敦厚的黄土地。
这时,方清云还没有来得及与孩子亲昵, 还没能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敌人从远处追杀过来。在这紧急时刻,母女俩无处躲藏, 只好转移撤离。
方清云被抬上了担架,暂时与孩子分别。孩子被叔叔和阿姨们传递着撤退。就在撤离的路上,怀抱婴儿的叔叔被石头绊倒,将婴儿的腹部磕到了锋利的石头上,至今任晓棠的小腹还残留着一块疤痕。那位叔叔又抱起婴儿,继续跑、继续跑……终于跑到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屯,她们这才停下脚步,小憩一下。
然而,在那个年代,囿于传统的落后观念, 产妇是不可以进入百姓家住宅的,生怕被产妇传染了晦气而带去不祥。于是,母女俩只好藏在人家的一间磨房里。虽然没有被褥, 只能用一些茅草铺在地上隔凉,但是,孩子能和母亲在一起,在母亲怀里享受母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房子的主人被婴儿哭声吵醒,心中琢磨:哪里传来的婴儿泣声? 于是便起床查看,当得知磨房里的产妇和婴儿正在受着煎熬时,动起了恻隐之心,怜悯之情。把母女俩带到了上房,并精心地照料她们。
之后,保育员们为给孩子起名字展开了讨论。恰好这家的窗台上养着一盆海棠花, 于是孩子的名字便由此得来——晓棠。
母女俩总算有了着落,可孩子遮羞,挡风的衣裤和被褥也没有。好心的百姓送过来一件红肚兜,那是任晓棠唯一的衣服,唯一的礼物。欢喜半截,孩子还未满月,队伍又要告别善良的房东,继续行军。
任晓棠随部队走过了千山万水,跋涉过许多崎岖的山路,绕道嶙峋的山谷,攀过无数的险峻山峰……
跟着部队转战南北的路上,她身着那件红肚兜,跟随部队冒险抢渡青弋江时,她掉进了江里。经保育员叔叔和阿姨们拼命营救, 终于化险为夷……为了行军方便,保育员将任晓棠放在马背的竹篮里。其他大一点的孩子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只能在陆地上与大人一样行军。
在这段岁月里,任晓棠跟随部队路经过铜陵、青阳、泾县、南陵、宣城、芜湖。母亲在那里分别生下了两个弟弟,由此起名为宣城、芜湖,他们也与任晓棠一样共同经历过行军的艰苦。
不久,母亲方清云接受组织的安排,当了地下联络员,父亲打进敌人内部做保密工作。从此,任晓棠姐弟三人,整日跟着部队打游击,很难再与父母见上一面。当敌人的飞机向部队扫射时,保育员叔叔阿姨就扯着孩子们的手,把任晓棠和两个弟弟掩护到防空洞里避难。等敌军的飞机撤退后,她就带着弟弟再钻出防空洞,捡拾弹壳,将硕大的弹壳当作玩具收藏起来。
就这样,部队走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保育员为了让摇篮里的孩子们健康成长, 避免营养不良,宁可大人们不吃不喝,也要尽可能保证孩子们的营养。
当时,任晓棠同摇篮的孩子们每天都在吃脱水菜,甚至是白水汤。汤里没有一点点油星。有时候,几乎没有一片菜叶和一粒咸盐。仅有的福利,是能够幸运地从海带里提取一点点的盐乳。日常的饮用水,不是山泉, 而是得不到净化的河沟水。由于缺乏钙、碘及各种维生素,战士的嘴唇干裂得像洋葱皮。有时,会有微微的血丝出现。由于营养不足, 士兵们的手指甲迅速地凹陷下去,像一个扣冰淇淋的小勺。
夏季来临,日子更加难熬。天气炎热, 令人窒息,夜晚总有嗡嗡的蚊子或蚱蜢的干扰。与自然搏斗比与敌人作战还让人耗费心血。如果敌军不来袭击,她们会攀上山峰去看日出。幼小的任晓棠不知道那座山的名称, 也不知道它的高度,只在攀登时感到它的陡峭,感到心脏在胸膛中炸成碎片,似乎要随着急促的呼吸迸出肺管。仰望云雾缭绕的峰顶,俯视脚下深不可测的山谷,幼小的她第一次知道人生的艰难。每当这时,任晓棠就联想到母亲,想到母亲一次次闯过敌人哨所的飒爽英姿,这增加了她攀登的力量。
后来她知道,母亲被特派为情报员。母亲为了闯过敌人的关卡,装扮成卖香烟的妇女,成功地完成了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可是, 当母亲完成任务回来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条件恶劣,缺乏药物,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任晓棠的两个弟弟芜湖、宣城相继患了急性肺炎,因医治无效,不幸夭折。母亲在死去活来的哭泣中,终于振作起来。还不满八岁的任晓棠便知道不要在大人面前提起“芜湖”“宣城”两人的名字,怕勾起母亲对他们的思念。
任晓棠记忆中,两个弟弟芜湖、宣城去世时,她就站在旁边眼看着战士给他们换好了衣服。在清理他们衣服口袋里的遗物时, 她发现了那里还装着几枚弹壳,只是那些弹壳有些陈旧了。她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将自己收藏起来的弹壳分别装进了他们的衣袋里。然后,把风纪扣严严实实地系好,又正了正他们腰间的皮带。想必他们一定很需要这些弹壳。弹壳是她特意挑的,每一颗都是光亮亮的。
他们的遗体就安葬在那座巍莽的高山之巅,距今已近一个世纪了。也许在他们身下, 会有一块闪烁的地方在发亮。
四
高虹被母亲的回忆打动了。她想把家事告诉给哥哥高健松,又怕哥哥痛心,去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
任晓棠拿出一块玉佩给女儿看,“这块玉佩当初戴在健松的身上,那时他刚三岁。” 母亲娓娓道来,母亲的回忆还很漫长……
后来,任晓棠被父亲送往地方军人卫校学习,希望她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医,践行军人的责任。她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虽然生活在和平年代,任晓棠仍不间断地执行医院组织的演练任务。她曾背着红十字箱跋涉在无人区,也背着医疗装备,穿梭在山区为居民送医送药……
不久,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大批党员干部纷纷深入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哈密市巴里坤县的偏远农村开展支边运动。任晓棠所在的中心工作组准备去哈密市农村慰问支边人员。可是,哈密市巴里坤县,距离她所在的地方,隔着千山万水,山路崎岖,交通不便, 乘坐火车需要行驶上千里的路程。况且,任晓棠又有晕车的毛病,领导担心她克服不了困难,便将她移出了支边慰问小组。任晓棠得知这个消息,心急如焚,眼泪夺眶而出, 怨自己有晕车的老毛病,生怕领导决定不让她参与这项工作,使她不能为这项工作献计出力,不能为当地的百姓排忧解难。她越想越难过,就找到领导,请求领导给她一匹马, 她要骑马去执行这项任务。领导看到她下定了决心,便为她调来一匹马。可是,她哪里会骑马啊?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她开始练习骑马。
为了工作需要,任晓棠开始认真地学习骑马。一开始,个性倔强的马儿不肯驯服, 多次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摔破她的膝盖, 扭伤她的脚踝,磕得她鼻青脸肿。同志们劝她,马不是那么好驯服的,干脆撤出支边组算了。她坚决不服输,非要与马进行一场较量。经过半个月的昼夜训练,凭借她百折不挠的精神,马儿终于服从了她的指挥。打那以后, 那匹马不仅乖乖地听从她的命令,还与她产生了感情,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任晓棠终于掌握了娴熟的骑马技巧。
当任晓棠骑上骏马驰骋疆场时,她的瞳孔里总会闪现出无数年轻士兵的身影——他们遍布在万水千山之间,他们所经历的悲凉或喜悦故事已经沉入奔腾的黄江与长江里, 或者掩埋在长城与高山之巅。任晓棠终于可以骑着骏马出征,穿越万水千山,前往哈密市农村慰问那些支边的战友们了……
当她回想那段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时, 仿佛心中的梦想,就在祖国的蓝天上展翅翱翔,仿佛她青春的身影定格在了那辽阔的草原之上……
然而,无论世事如何枯荣,人生总是要面对生死。高龄的任晓棠被诊断出肺鳞癌晚期,她没有告诉儿女们,她只想做一名坚强的战士,坚守在医疗战线为患者服务。可此时,她很想把掩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说出来。此刻,她最想告诉的人是大儿媳妇蒋莱。
任晓棠认为,蒋莱是一个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的人,组织没少培养她,她一定不会辜负组织对她的期望,一定能把红色家风传承下去。
也许,真的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任晓棠心里念叨着蒋莱,她竟然不请自来。任晓棠把办公室里闲散的朋友支走,跟蒋莱谈心。她想告诉蒋莱健松的身世,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讲起。只好先从那部回忆录起了话题, 说起她在摇篮生活,说起痛失的两个弟弟和沉甸甸的弹壳,还有父母的勋章,还有与丈夫共同收集的六百八十八套像章,还有那位曾经与她有过感情的闫首项……回忆录还没有完成,希望接下来的工作由蒋莱替她完成。她愿意把所有的家当,统统交给蒋莱……
蒋莱对婆婆说的话似乎心不在焉,对那些“家当”不感兴趣。突然打断婆婆说:“目前,竞选角逐激烈,这次如果不努力,我就没机会了。妈,只要你帮我一把,我就能胜券在握……”
蒋莱的一番话,把任晓棠吓出一身冷汗。蒋莱怎么会变成这样?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任晓棠假装昏迷,让蒋莱叫来儿子健松, 赶快送她去医院。
蒋莱说,高健松去执行任务了,在追捕潜逃的贪污犯闫谨,闫谨借职务之便,贪污巨额钱款,畏罪潜逃……这回真的吓到任晓棠了,她昏倒在地上……
五
闫谨出事了,任晓棠开始担心弟弟任航能否脱得了干系。
她知道,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的任航,跟闫谨来往特别密切,他们又是磕过头的结拜弟兄,闫谨的违纪行为他会一点也不知道吗?
任晓棠母亲去世的时候,曾经嘱咐过她, 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任航,要把他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
新中国成立不久,任晓棠的父母生下了弟弟任航 。在任航十一岁那年,父母因公双双殉职。任晓棠便把弟弟任航接到自己身边, 供他读书,培养他成长,对弟弟寄托无限的希望。目睹任航一天天地长高,成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成为英俊的青年,姐姐别提有多高兴。任航也成了姐姐向同志们炫耀的资本和骄傲。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终于同意弟弟插队锻炼。弟弟登上插队的汽车,姐姐再也按捺不住离别的心痛,失声痛哭起来。冬天来了,任晓棠担心北大荒的气候严酷,天地凛冽,弟弟会不会被冻伤,会不会生病,又担心食堂的伙食不好,影响了身体成长。她就给弟弟做了条一斤棉花的棉裤,还腌制了一些腊肉,寄给弟弟。当她接到弟弟的回信后, 得知弟弟任航个子长高了,身体胖了,工作又特别出色,当了标兵,这让任晓棠喜出望外。
恢复高考后,任航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政法大学。毕业后,任航被分配在派出所工作。
任航没有辜负众望,他兢兢业业,埋头工作,成了群众心目中的好警察。由于任航的侦破能力强,办案效率高,先后被提拔为派出所所长,刑警队队长。最终,任航升任公安局副局长。
当了副局长的任航成了大忙人,办公室简直门庭若市。任晓棠好长时间看不到弟弟的影子,不知道他的行踪,既惦念又担心, 是不是忘记了姐姐?是不是工作遇到了麻烦?便暗中了解任航跟什么人来往,家庭状况如何。
一天下班后,任晓棠借口到弟弟家串门, 探听实情。不来不知道,一来吓她一跳。弟媳妇右手腕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金镯子,足足有六十多克。左手戴着一块闪着金光的手表, 吓得任晓棠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坐在那张电动按摩沙发上,如坐针毡,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
这时,任航回来了,见到姐姐在,一通寒暄。任晓棠阴沉着脸,非要给他配服降“三高”的中药。任航说,“我又没高血压、糖尿病, 血脂也不高,降什么‘三高’?”
任晓棠把弟弟拽到一边小声说,“你看看你媳妇那样,金手镯、金表,还有这大房子、电动按摩沙发,要多少钱?你说花了多少钱? 这是想要你的命啊! ”
“姐——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我哪放得下心?”
“那你就一直住在这里监督我。”
话虽这么说,任晓棠还是不放心,她要求弟弟每月当面向她进行一次述廉报告。
任航为了安慰姐姐,故意向她身边靠了靠,像少年时那样搂着姐姐的肩膀,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凭借一位医生的直觉,任晓棠感觉有哪里不对头,她嗅到一股特殊的气味,断定任航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
她必须马上制止他继续走向深渊……
很快传出消息,财政局局长闫谨之所以能畏罪潜逃,是因为公安局内部有人为他放行。如果没有内鬼,没那么容易逃掉。
“飓风”追逃在行动,闫谨终于落网。
就在闫谨被抓获归案当天,任航也投案自首。任晓棠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内鬼会是任航。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难逃法律的审判。
六
儿子高健松因公牺牲,弟弟任航又锒铛入狱,让任晓棠精神彻底崩溃了,从此,身体每况愈下。
她孤单地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地浮现眼前,如同一部电视连续剧,过去上演了上集, 现在上演着中集,明天剧终。
她躺在床上,刚要拧熄床头的那盏台灯, 刹那之间,光辉与黑夜重叠,回忆的长鞭紧紧追赶着她,仿佛要把她逼进一个恐怖的、漆黑的深渊或者隧道里,使她步履维艰,在那里艰难跋涉,甚至是挣扎。这时候,滴答、滴答的钟声混乱了视听,把她从回忆拉回了现实。有股力量给了她向痛苦抗争的勇气。她在矛盾的夹缝间,艰难地喘息。再听,那时间的最强音,引领她回首曾经度过的岁月长河,带她去重温那个伴随她成长的摇篮。
于是,任晓棠开始在回忆的长河里回溯, 看时光的飞逝,感受岁月的沧桑,饱尝人生的苦、辣、酸、甜,体验人生的悲喜。无数个夜晚,她承受着失眠的煎熬,回忆使她倍感沉重,她不敢触摸那累累伤痕,生怕撕开了结痂的伤口。她还是要坚持下去,补充完整她的回忆录。
生命之树必经落叶。任晓棠在最后的时光里,仍要留一缕阳光给世界。在她弥留之际, 她的儿孙们都围在病榻前。女儿高虹贴近母亲的耳畔,迫切听她嘱托;二儿子高健柏急不可耐,让母亲说出连城之璧的藏身之处, 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孙子高昂直来直去问: 奶奶,您到底把连城之璧放哪了?
任晓棠断断续续吐出三个字:“博—— 物——馆”,话音未落,就已撒手人寰……
听罢,高昂、高健柏、尚雅拔腿向博物馆飞奔。
博物馆馆长对高家后人解释说,任院长没有什么连城之璧交到馆里,是你们听错了。
高昂几人根本不信,硬是让馆长交出连城之璧。馆长悻悻地吩咐馆员,把任院长交来的东西拿出来。当馆员打开包装得严严实实,塑封精致的盒子时,一束束闪烁的金光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那竟然是一枚枚闪亮的像章。
馆长长叹一声说道:“ 任院长把这六百八十八套精制的像章交给我,是希望把它收藏好,把这种精神信仰传承下去。”
高健柏几人仍然不信,断定母亲糊涂了, 把连城之璧白白给了博物馆。他们恐吓馆长, 如果不交出连城之璧,就法庭上见。
最后,蒋莱亲自出面,警告他们就此打住这种无聊的纠纷。不过,蒋莱也在怀疑, 婆婆究竟有没有连城之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