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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歌
2024-10-31 14:23:52 来源: 作者:宿非珍 【 】 浏览:14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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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来半张烙饼,一个茶叶蛋,一份小菜,一碗玉米面糊糊。 铝合金窗口内,熟悉的大叔脑门光亮,一脸和谐。

   谭笑笑端着餐盘,临窗而坐。她把烙饼掰成小块,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就着青菜萝卜丝,溜边喝一口玉米面糊糊,再吃一块烙饼,再喝一口玉米面糊糊,时间此时慢下来。

   那天,谭笑笑先去单位办手续,顺便收拾更衣柜里的零零碎碎。比如,一下雨就会用到的雨具。那年夏天的瓢泼大雨,雨水漫入变电室电缆沟,几个人下到电缆沟里进行封堵,即使穿着雨具,水也没过了雨鞋。还有缝缝补补用了几十年的针头线脑,还有穿旧的衣服,那时候为了瘦,为了美,还别出心裁地在衣服的腰线上压了几个褶子,现在却胖得怎么也穿不上。作家乔叶说,最慢的是活着。谭笑笑曾想,在这所谓漫长的活着中,从少年身体的成熟到青年思想的成熟,每一次成长呈现的状态都不一样,而人到中年,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沓又一沓笔记本, 密密麻麻地写满一页又一页,其实那不就是过往的岁月吗?她翻着翻着, 那岁月就那么一页页地翻过去了。另外,还有两本空白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写的,是需要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写写字画幅画,一种别样的生活刚刚开始。

   从明天开始,谭笑笑再也不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三十年那么一晃就过去了,那无数个日日夜夜,谭笑笑起早贪黑东西往返,从不间断。没错, 谭笑笑这次来办完手续,出入卡一上交,明天刷脸就不一定能识别了。

   想到这,谭笑笑笑了,低头在碗边吸溜一口,咂摸着,咂摸着,一碗玉米面糊糊咂摸出甜味,哪里来的甜味?往常喝得太快, 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咂摸出味道就见底了。谭笑笑想,生活也许就像喝玉米面糊糊,得慢慢喝,慢慢品,没准就品出甜味了。谭笑笑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一碗玉米面糊糊, 淡雅的黄色,飘出玉米的香气,入口细腻均匀, 口感纯正,她吸溜一大口,差点呛着,把头埋在桌下咳,瞟瞟四周,没人理她。

   食堂早餐有馄饨、紫菜汤、豆腐脑、玉米面糊糊,如果换作五年前,谭笑笑会选一碗馄饨或者是油条豆腐脑,那时她会在馄饨里加许多香菜,豆腐脑里加足够的韭花,但是现在谭笑笑一定要一碗玉米面糊糊,它除了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还有胡萝卜素等一些营养物质,还具备细腻的质感、淡黄的颜色,一种扑面而来的田野清香的味道。公司大大小小食堂数十个,唯独谭笑笑工房门口的食堂有酸菜红面擦尖,酸菜面里有煮豆腐胡萝卜,菠菜辣椒油炒酸菜,调一勺小炒肉和正宗的老陈醋,每次吃一碗酸菜红面擦尖, 都会满头出汗,浑身舒坦,内心充满幸福感。一想起酸菜面,谭笑笑就流口水。要不,坐等中午,再吃一顿酸菜红面擦尖?

   坐在餐桌旁,外面阴沉沉,雾蒙蒙,好像马上要起风,下一场说来就来的大雨。食堂对面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好像是新来的晓霞,一个文静的女孩,她在前面走,另一个人跑在后面,她们的头发吹乱了,没跑两步又停下来,其实本就没多远,从生活服务区到食堂不过五十米,她们的嘴唇一张一合,兴许也是贪恋一碗玉米面糊糊,或者是丸子汤、豆腐脑油条,说不定过一会儿也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枣,就像曾经的谭笑笑。

   食堂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吃完,离开。谭笑笑不知为什么,就想坐在这里,喝一碗玉米面糊糊。有时,它也如人一般有温度, 会给你温暖,你端在手里的时候,始终热乎乎的,让你迫不及待想要喝下去,暖心暖身。

   以前匆匆来,总是忘了第三排第五个凳子有些不稳当,别人都绕开走,谭笑笑想都不想,就坐上去,一坐上去就晃一下,才发现又坐错了。谭笑笑每次都忘,坐在上面又总担心,担心凳子突然散了架。此时,她仰脖朝那个凳子看了看,有人坐在那里,正低头吃着碗里的食物,凳子纹丝不动。那时候她还嘲笑自己,别人吃一堑长一智,唯独她不长记性,等那人离开,她真想走过去,在上面坐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坐在窗前,一边喝一边低头想,那个凳子, 什么时候修好了呢?

   天空好像一下扯掉蒙在眼睛上的面纱, 放晴了。旁边人手里的勺子一晃一晃,黄澄澄的玉米面糊糊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金黄透亮,它们一下充盈了谭笑笑的眼眶,谭笑笑的眼里布满金黄,好像面前是一片泛着金黄麦浪的田野,这时两朵泪花落进了碗里。

 

 

   谭笑笑每天六点起床,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怎么能说改就改了呢。

   那时会被闹钟叫醒,醒来洗漱完,先把早饭做好,接着叫醒爱人洗漱吃饭。临出门时, 把孩子叫醒,早饭放在饭桌上。到单位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管刮风下雨, 几十年如一日。

   五年前,师父退休的那年,单位举行长跑比赛,师父跑在前,谭笑笑远远落在后面。全程跑下来,师父进了前十,谭笑笑对师父说:真厉害,师父。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自信中又带着一点不确定性,说:不比前几年了,不服老不行,真跑不动了。 谭笑笑说:在我眼里,师父永远是我心目中的Number One。她们还拍了一张合影, 照片里师父细细瘦瘦,一条麻花辫又粗又黑耷拉在前胸,放大了才看到师父脸上细密的皱纹,其实师父看上去并不老,怎么就退休了?大伙还一起吃了一顿散伙饭。是的, 从那以后,她们再没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 关键还没打过电话。有一次,同事的孩子结婚, 谭笑笑以为师父会来,结果,婚礼仪式开始了师父也没来,后来,婚宴结束师父也没来。谭笑笑还想,师父怎么没来呢?师父变成什么样了?好几次,谭笑笑想发一个微信,可是, 又不知发什么。那时候,退休的日子真是遥遥无期,每天盼着,每天数着台历上的日子。没想到,一晃五年就过去,怎就自己也退休了?

   洗漱完吃过早饭,孩子和爱人相继出门, 谭笑笑收拾完碗筷也跟着出门。

   快出小区了,一溜小车堵在大门口,进出的升降杆坏了,门卫是一个女保安,和谭笑笑的年龄相仿,急匆匆的从里面走出来, 小跑到墙根下气喘吁吁按墙上的控制按钮, 一会升起,一会放下。谭笑笑突然想起前一阵, 自己人还没退,就有人给介绍工作,不是她嫌路远就是对方嫌她年龄大,为了生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哪有那么简单。谭笑笑回头看看那个女保安,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然后从侧门走出。每天谭笑笑早起,在小区溜两圈,然后出小区,一路往南。下大坡路过那棵垂杨柳时,谭笑笑把头深深埋下,试图躲过柳叶的轻抚,垂下来的柳叶,刚好落在谭笑笑的头顶,不高不矮。那个钟点,上班的人还是那么多,最近几年,好像开车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健身,走路上班的人越来越多。谭笑笑随着人流,一直往前走。

   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儿。这条路太熟了,谭笑笑不知道除了这条路,还会去哪条路。

   随着一声丁咚,前面的人刷脸进厂。

   手续全办完,退休证也拿到手了,但是谭笑笑就想过去再刷一次脸。走过去的时候, 又停下。别人以为谭笑笑落了什么东西,或者是突然有什么事,就等在后面。谁也不会想到谭笑笑刚办完退休,从五官、身材看不像退休的人,就和当年师父退休一样,怎么看都不像。

   此时,如果自己的名字已经注销,人被卡在门口,那多丢人。但是如果名字还没注销呢?她想起师父退休前,和她约好某一天, 从最南面走到最北面,或者是从最北面走到最南面。可是到了她退休,也没绕公司走一圈,那得有多大。谭笑笑觉得有点遗憾,不过,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但也因为遗憾而完美。

   谭笑笑一回头,后面已经排了一溜,人人探头往前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上班的时候, 一排到后面,一下就被更后面的人拥挤到前面,然后随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挪,一声丁咚,进一个人,又一声丁咚再进一个人。如果遇上卡壳,停滞不前,一定是人脸识别上出了问题,那个人就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被卡在了那里,后面的人开始骚动不安,有的埋怨,喋喋不休起来,有的理解, 就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等。每次轮到谭笑笑, 只要往那里一站,丁咚异常清脆的响声, 就像小鸟儿婉转的歌喉发出甜美的声音,辨识度极高的原因,恐怕是因为谭笑笑近视眼大眼睛低鼻梁瘦脸颊,不会耽误自己的时间, 更不会耽误别人的时间。

   谭笑笑又想起师父。五年前,还没有实施刷脸制度,但那时候已经开始刷卡,刷卡有人浑水摸鱼,但是刷脸就不同了,你就是你, 任何人代替不了你,你进不去就是进不去。

   第二天,谭笑笑走着走着又到了厂门口。过了十字路口往前走到门厅刷脸处,大概有七十步,她走到五十步的时候,停了下来, 叮咚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人进去了, 她会不会走到那的时候,也会叮咚一下进去呢?其实,谭笑笑就想再刷一下脸,看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进去。要是进去,又能做什么?可是,万一进去了呢!

 

 

   谭笑笑比往常来得早。

   她托了托镜框,手续还剩个尾巴,在电脑上敲下最后一个字,关机,鼠标归位,谭笑笑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四周,看看大伙都忙着,话到嘴边又咽下,微卷的刘海遮住了浮上半边脸颊的红晕。

三月微风轻轻拂面,尽管还有一丝寒意, 但和煦的阳光送来些许微温,谭笑笑的眼睛一下被刺疼,她闭上眼睛立定三十秒后,走下台阶。

总部离这里不远,谭笑笑很少来这里, 除非头儿安排了任务。这地儿对她有点陌生, 但还是有吸引力。她曾幻想,五年,十年, 十五年争取驻扎进这栋小楼,可是几十年过去,她不也顺风顺水嫁人生子。谭笑笑深深吸一口气,唯一不同的,这里花儿树儿特别多, 用钢呀铁呀做成的大型喷泉,原来也可以有姿态,不仅有姿态,还有温度,汩汩的清水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周而复始地流动着, 从冬到春。

   谭笑笑没有马上上楼,楼前的门房拆了, 出入需要电脑识别,还修了地下停车场,唯独宣传栏里的老照片还在,而此时她一个一个往后看,几十年的过往,便一一呈现在面前。最后一张照片,那里面的人,戴一朵大红花, 喜悦的笑容绽放在火热的炉前,她心里也跟着激动起来,仿佛听到轰隆隆的机器声,现在听来,才觉得是最动听的音乐。

   旁边是一个圆形花池,前面是一大片空地,也是一个活动中心,平常一举办活动, 十几个分部的人一下簇拥在这里。谭笑笑记得那次毽球比赛,就在这个地方,不知怎的, 球一下就飞到花池里,她还跟人说,怎么就飞出去了呢?即使如此,她也胜券在握,果然拿了第一名。那时候分部的人高手如云, 很多比她年龄小的,但常常下班了,她还在电脑前,从业一辈子,就现在嘴上还不服。

   事情办得很顺利。掉转头往回走,在来的路上没发现,小路两旁的树木依次发芽, 灰突突的枝干上因绿色的点缀,分外耀眼, 谭笑笑竟像个孩子,特别想拍张照。有一年下大雪,同事帮她拍了一张雪景,她穿一身崭新的蓝工衣就像一个顽童误闯入皑皑白雪中,快乐地空中舞,随风飞。那时还年轻, 怎么拍都透着一股倔强。谭笑笑哑然失笑。

   “嘿!谭笑笑猛地回头,原来是余娜, 比她小一个月,谭笑笑想起上个月来这里办手续的事,笑了。

   余娜也笑了。

   她们总是穿梭在格子间,平常话多得隔空打嘴仗,一下班就各奔东西,难得沿着小路一块走,此时彼此不知说什么。忽然,余娜说要回去,手头还有事没办完,很快拐上另一条路。谭笑笑心里明白,她今天减负 彻底减负,陪伴自己几十年的电脑很快会有新主人。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余娜恐怕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往常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忽然这样慢下来,没有遇见一个熟人。刚来这可不一样, 她们一大拨人分到这里,一起吃,一起喝, 一起处对象,一起结婚。渐渐地,走得差不多了,这么多年,她们都去哪了?谭笑笑朝那扇熟悉的窗户望了望,总是站在窗户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从来没有抬头仔细看过那扇窗户,花盆里冒出了花骨朵。

   她不错眼珠盯着那些提早爆出的花骨朵, 想起王守仁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而它再开又会开到明年几月?那时候她就不会那么好运看到花开,就像一些人一年恐怕都不会再见一次。

   谭笑笑仰着脖颈有些酸困,她低下头, 两手插到兜里,摸到早上头儿递给她的一纸证书。整理了收纳夹,里面还稀稀落落地躺着几张奖状,有丝绒的烫金获奖证书,有塑料皮的荣誉证书,上面的年月日写得清清楚楚,一下就把她拉到某年某月某日。

   丁香花的香味一下涌进鼻翼。谭笑笑刚来这时亲手种下的丁香花,第一次开花时, 层层叠叠的花穗由一个个粉色的小花组成, 在绿叶的簇拥下显得俏丽而淡雅。那时候呀, 长满青春痘,郁郁寡欢的她,兴奋地揽花轻嗅, 心情一下豁然开朗。没承想,这棵树转眼间长大了。

   年年开花,谭笑笑总会隔着窗户闻到馥郁的花香。

   又是花香弥漫,谭笑笑捏紧那些证书, 用几根干树枝当铲子在丁香花下深深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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