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历五月初六,是端午节调休假的第二天。这天上午,天气格外晴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偶尔从头顶掠过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给这僻静的山乡古镇三河镇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一大清早,到三河镇猪市场赶集的人们,开着货车、面包车和三轮车,多数是骑摩托车和自行车的,还有背着背篓步行的,南来北往, 方言口音很重,大部分是当地十里八乡的人,也有外地来卖猪和买猪的客户,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
三河镇畜牧兽医站站长牛银笔,放弃假期,穿一身早已去掉了动物检疫标志的旧夏装制服,肩挎米黄色动物防疫冷藏包,健步来到猪市场,给猪免费打防疫针。
牛站长是个工作狂,参加工作三十多年,几乎没休过假。他早年在黑雀寺乡畜牧兽医站工作七年,曾被农业部评为“全国农业技术推广先进工作者”,还曾在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上作过先进事迹报告。
牛站长平头圆脸,一米六五的个头,衣着朴素。他不仅承担着猪市场检疫防疫及本单位猪人工授精采精点饲养良种猪、采猪精、卖猪精等工作,还承担着三河镇肉市场屠宰检疫、动物诊疗、骟割、猪人工授精以及全镇十六个村的动物防疫工作,并兼任三个村的动物防疫员。调到三河镇后,牛站长连任三届县政协委员,先后荣获省市县“优秀科技工作者”等奖项四十余项, 并在全县干部思想作风教育整顿动员大会和精准扶贫脱贫攻坚动员大会上作过先进事迹报告。他向来对当官没有兴趣,曾三次婉拒组织上提拔他的机会,四十九岁时优先晋升为高级畜牧师。他是个大忙人,把本职工作做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当地群众都亲切地称呼他“给猪配种的”“给猪打防疫针的”“给狗打防疫针的”“搞检疫的”“猪医生”“骟匠”“牛站长”“牛委员”等等,他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他知道这是群众对他的一种赞誉, 每当大家用外号称呼他时,他就会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齿笑笑。一笑而过,算是对他人的礼貌回应。
上午九点多,新修的猪市场就热闹起来了,一片嘈杂声:猪哼人嚷,车帮咣当,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走的走,来的来, 喊卖叫买的,讨价还价的,时不时还掺杂着猪崽“吱——吱——”的尖叫声。
“给猪打防疫针是好事,这几年猪瘟太害人了,先给我的猪打吧。”以前在猪市场从来不接受检疫和防疫,还曾把检疫员杨涛胳膊打骨折的胡大虎,看见牛站长来了,边说话,边朝牛站长走过来。
胡大虎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衣和一条黄裤子,脚穿一双土黄色皮鞋,胖胖的圆脸上长满了一厘米多长红黄带紫的络腮胡子, 大耳朵,鹰钩鼻子,留着大背头,浓眉瞪眼, 五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很年轻很彪悍。胡大虎以前是当地的“混混”,是猪市场的地痞市霸,许多当地人在背后都叫他“胡棒客”。牛站长十分厌恶胡大虎这种人,他最怕胡大虎到猪市场卖猪。
二○二二年十二月,牛站长在县政协会议上提出《关于修建三河镇猪市场的建议》的提案,被县政协列为重点提案,三河镇新修了猪市场。二○一八年国外猪瘟传入我国, 胡大虎家发生了一次猪瘟,死猪三十多头。撞了南墙的胡大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猪的防疫非常重视,也非常积极。今天,他带头让牛站长把自家的八头猪崽,先打了猪口蹄疫和猪瘟防疫针,又让牛站长给每头猪都打了耳标。“猪瘟能防不能治,一旦得了猪瘟, 没得治。养猪最大的风险是疫病,搞好防疫, 养猪才有保障哩。”胡大虎一边向群众宣传防疫的优点和好处,一边帮牛站长逮猪,把其余五户卖猪户的九头猪崽全部打了防疫针和耳标。
今天,到猪市场卖猪的有8 户农户,一共带了23 头猪崽,不到半小时牛站长就把防疫针打完了。如果是以前,每头猪要收两元钱, 检疫费和防疫费各收一元,不论猪多猪少, 都要等到集市散场,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 既耽搁时间,又不好收费。
初夏的天气,老天变脸比翻书还快,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是乌云滚滚。牛站长刚打完猪防疫针和耳标,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落在彩钢棚上发出“噼噼啪啪”急促而又密集的响声。
“修个猪市场就是好啊,能避雨,又防晒, 关键是安全。”
“就是。现在不管咋说,政府为我们老百姓考虑的还是很多、很周到。”
“我听说为了修这个猪市场,牛站长可跑了不少腿,还捐了两万块钱哩!”
“就是,就是……”
这时候,卖猪和买猪的人你一言,我一语, 都夸新修的猪市场就是好,能避雨,又防晒, 没有交通安全隐患,同时还夸起了牛站长。以前在公路上卖猪,像今天这样突然下起雨来,人和猪都得淋雨了。
三河镇以前的猪市场,一连换了三个地方,都是在公路上,露天的,哪有雨棚啊! 美其名曰猪市场,其实就是占用沿线公路, 把公路当卖猪的农贸市场。卖猪的人用细绳把猪腿或猪脖子拴住,把猪摆在公路两边, 用手死死牵住拴猪的绳子等待顾客来买。买猪的人,站在公路中间,和卖猪的面对面讨价还价,人来车往,大车小车远远就嘀嘀呜呜打喇叭,车到身边了,卖猪的人才慢腾腾地扯着活蹦乱跳的猪崽,骂骂咧咧地向路边退几步把路让开。车刚过,就又凑到路中间去了。猪市场经常发生交通事故,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三河镇猪市场,当地人又叫猪集、仔猪市场、猪娃子市场、畜禽交易市场,不仅是卖猪的地方,也是牛羊鸡鸭等畜禽的交易场所。平时卖猪崽的最多,卖鸡鸭的很少,卖牛羊的一年半载难有几个。自古以来,三河镇猪市场卖猪不过秤,没有固定价格,不按重量大小过秤论价,买卖猪讲的是“毛丝团”, 也就是一头猪卖多少钱,按头讲价。在公路上能有个卖猪的地方就不错了,谁还在乎日晒雨淋和交通安全呢!
牛站长今年五十八岁,头发已白多黑少, 胡子也白了许多,看起来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自从调到三河镇畜牧兽医站,他就带着母亲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家人都搬到三河镇,以单位为家,在三河镇一待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代在不断发展进步,惠农政策一年比一年好。每当下乡时, 看着当地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心里既高兴, 又困惑。高兴的是新时期农村经济发展越来越好,农民的生活水平芝麻开花节节高,困惑的是,如今农村种田种地的人越来越少, 养牲口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少。近年来,乡镇基层畜牧兽医站一直在搞改革,省里和市里早就下发文件了,要撤销乡镇基层畜牧兽医站呢,本市其他县已经改革到位了,只是本县还没有实施。
二十多年来,牛站长对胡大虎一点好感都没有,每次相遇总是迅速躲开,不想和他说话。自从胡大虎的儿子胡明天给三河镇捐款新修了猪市场,他俩的关系才逐渐好转起来。
站在雨棚中,牛站长见胡大虎两手用细麻绳牵着自家的八头猪崽,主动从胡大虎手中扯过四头,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热心地对胡大虎说:“你逮的猪娃子多,我帮你逮几个。”
胡大虎客气地说:“谢谢牛站长,那你就帮我逮一阵吧。”
阵雨渐渐小了,胡大虎望着猪市场外面有些积水的路面,一本正经地对牛站长说:“以前,三河镇连个猪市场都没有,卖猪的地方换了三个,换来换去,始终都是在公路上, 影响交通,一点都不安全。”
牛站长回答:“这倒是真的,以前换了三个猪市场,都是毡上跳到炕上,换汤不换药, 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现在好了,新修了这个猪市场,又不收检疫费和防疫费了。国家政策越来越好, 你总算熬过来了,再不受窝囊气了。”胡大虎望着满脸沧桑的牛站长说。
牛站长感恩地说:“修这个猪市场,多亏你儿子捐款三十万啊,不然没有资金猪市场就修不成啊。”
“听说郭朝财捐了三万,你也捐了两万元哩?”胡大虎问牛站长。
“是啊,郭朝财捐了三万,我捐了两万, 你儿子胡明天捐了三十万。才算把修建猪市场的资金问题解决了。”牛站长直起身子, 用手捋了捋白了多半的头发。
“为当地老百姓办好事,是积德行善哩, 这钱捐的值得。”胡大虎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想起这几十年里跟牛站长的种种纠葛和矛盾,他不由得心生愧疚。
“是啊,捐款修猪市场,这钱捐的就是值得。”牛站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好像咽下了多年的委屈。
“我以前在猪市场卖猪,不接受检疫和防疫,不缴检疫和防疫费,真的对不起你啊。” 胡大虎真诚地向牛站长道歉。
牛站长望着胡大虎,淡淡一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事就甭提了。你教子有方,你儿子胡明天是个好老板,多亏他捐款修猪市场啊!”
牛站长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渐渐变小的雨丝,往事不由得涌上心头。
二
三河镇是久负盛名的千年古镇,距县城四十多公里,位于秦岭南麓,和四川、甘肃交界,素有“汉中盆地西大门”之美誉,蜿蜒的309 省道穿境而过,是陕南和陇南的交通枢纽。由于区位优势,唐朝初期就形成了集市,古时为汉中到甘肃武都物资交汇处的最大集镇,原名“郭家坝”,1941 年改名为三河镇。
历史上,当地的三河乌鸡、三河黑猪、娃娃鱼、土蜂蜜、麝香、黑木耳、杜仲、土漆、陶器、麻织品等土特产十分有名,铧厂沟的罐罐厂和铧厂、邓家咀的纸坊、庄子坝的砖瓦厂等,所产的手工制品和生产生活用品闻名遐迩,远销陕甘川三省。街道上店肆林立, 有山货栈、字号店、丝绸庄、杂货铺、米店、酒肆、客栈、骡马店等等,一年四季人来人往, 客商云集。
1990 年,铧厂沟村发现了大量脉金矿, 金洞坪自古就因盛产黄金而名传四方。这里的人们习惯头缠青帕,常喝罐罐茶,爱唱戏, 善舞蹈、对歌,歌调明快嘹亮,是独特的陕南道情风趣。
三河镇现有16 个村5300 多户26000 多人口。交通方便,四通八达。新建的集市, 楼房林立,街道错落有致,店铺装修时尚, 人来车往,欣欣向荣。每至农历双日子(农历二四六八十)逢场天,街道上更是人流不断, 热闹异常。
牛站长调到三河镇的时候,三河镇畜牧兽医站一共有四名职工,县农业局调他到三河镇畜牧兽医站当站长,就安排和他既是同班同学,又是同一天参加工作的同事朱良俊两人共同负责猪市场检疫工作,那时他才三十岁。
刚到三河镇上班的第一天,朱良俊在办公室就对牛站长讲了同班同学、干河坝分站的同事杨涛胳膊被打骨折的事。
朱良俊说,那是1991 年的事,把杨涛胳膊打骨折的人叫胡大虎,是三河镇木瓜院村人。一天逢场,他和杨涛在猪市场搞检疫时, 胡大虎一头猪崽在猪市场被车碾死了。“狗日的,三河镇街上连个猪市场都没有!在公路上卖猪,把我的猪娃子碾死了,责任算谁的?谁给我赔猪?”愤怒之下,胡大虎提起刚碾死的血淋淋的猪崽,砸到杨涛头上,随手捡起一根铁锨把子一样粗的木棒,两棒就把杨涛右胳膊打骨折了。杨涛妻子那天刚好也在现场,她号啕大哭着紧紧抱住胡大虎的腿不放,疯了似的要把胡大虎抓到镇派出所去报案。胡大虎正在气头上,连推带搡,几下就把杨涛妻子推倒在公路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突然驶来一辆大卡车,把她左腿压在一个车轮子下才刹住车,左腿也被碾骨折了。出事后,朱良俊立即打电话向镇交警队、镇派出所、县畜牧兽医总站和县农业局都报了案。可是,胡大虎当时就逃跑了,住院费都是杨涛自己出的。讲完这件事,牛银笔和朱良俊都低头沉默了许久,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当时的“猪市场”在三河镇老街道上边309 省道“圆厕所”旁边的一段公路上。这个猪市场上高下低,上坡路有六十米,坡度大约二三十度。上坡路呈弧形,向上绕过一道叫邓家咀的山梁之后又成了下坡路。从邓家咀山梁向左到镇政府有三十余米。八角屋顶的“圆厕所”是五十年代初修建的一个砖木结构的圆形公共厕所,是三河镇人人皆知的标志性建筑。从邓家咀山梁到圆厕所一共有九十多米,中间的这段公路就是猪市场。猪市场中间有个岔道口,岔道口下方是老街道,再向下是新街道,新旧街道相连。猪市场上陡下弯,从岔路口离圆厕所二十米处转了一个大弯。绕过大弯,公路上边是几家农户,以前的镇派出所和镇粮站也在公路上边。下边依次是五家农户、戏园子和镇文化站。二十多年后,镇派出所迁到了镇交警中队, 镇粮站修成了镇中心幼儿园,戏园子修成了文化广场,镇文化站修成了村委会办公用房。猪市场两边是商店、超市、理发店、旅店、电器修理门市部和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修理部。
这个猪市场,从古至今一直是全县牲口交易量最多的猪市场,交通方便,车多,人流量大,地段好,买卖东西快,是做生意的黄金地段。做生意的经纪人以及当地农民和猪贩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在猪市场摆摊设点, 买卖东西。卖猪卖鸡的,摆摊卖肉的,卖土特产的,卖水果和蔬菜的……啥能卖就卖啥。由于猪市场是弯道,有一段下坡路,还有一个岔道口,经常发生交通事故。每到春节前夕, 县交警队、县工商局和镇政府、派出所都要成立工作组,联合执法,禁止在公路上买卖东西。每次逢场,工作组管理人员都要在现场办公,轮流值班,把逢集赶场人员往老街道和新街道那边撵。然而屡禁不止,只要管理人员一离开,猪市场立即又恢复成以前的老样子了。
猪市场依法检疫,是上级安排的硬任务。所谓依法,是指依据一九八五年颁布的家畜家禽防疫条例和一九九七年颁布的动物防疫法,目的是为了预防和控制重大动物疫病。三河镇畜牧兽医站每年都要安排具有动物检疫资格的检疫员,逢场到猪市场去搞检疫工作。按程序在生猪出售前先进行健康检查, 检疫合格,健康猪打了防疫针和耳号或耳标, 每头猪收费两元,一元是检疫费,一元是防疫费,缴了费才允许上市出售,禁止出售病畜。打耳号最早是用耳号钳,在猪左耳朵上打个耳号豁口,以后又把耳号钳换成了耳标钳, 在猪左耳朵上打个有数字编码的塑料耳标。当天没出售,下次逢场,只要猪左耳朵上有耳号或耳标,就不再缴费。这项工作难度很大,大多数卖猪的人都不配合,不接受检疫, 也不愿意给猪打防疫针,主要是不想缴费, 虽然只是两元钱,但都认为缴的是冤枉钱。
有人经常用剪刀私自把猪耳朵剪个豁口, 耍赖不缴费。按规定,耳号要打在猪左耳上, 许多人私自在猪右耳上剪个豁口,想蒙混过关。剪子剪的豁口和耳号钳打的耳号,一点都不一样,明明是在造假,还要强词夺理, 抗拒缴费。
一阵冷风吹来,靠在雨棚绿色钢柱子上的牛站长皱了一下眉头,眨了眨眼睛,思绪从往事中回到了眼前。他有些失落与茫然, 望望身边的胡大虎,毫不客气地说:“说老实话,以前我对你很反感,没有一点好印象!”
胡大虎红着脸说:“就是。我那时太年轻气盛,心眼小,私心重,啥事都只顾为自己考虑,不检疫不防疫还打人,做事太过头了。”
牛站长回答说:“唉,也不能全怪你。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知错就改就对了。你又不是疯子,如果不是车把你的猪娃子碾死了,你咋会打人呢。”
胡大虎激动地连声说:“就是,就是。”
话说到这里,牛站长忽然闭口不说话了。他靠在柱子上,若有所思,一件件往事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在这里卖猪的养殖户,都是陪着他在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他们一起成长,一起见证如今猪市场发生的巨变,也一起见证当地老百姓的日子一天一天越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