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脾气古怪的孤老头,姓关。不知谁家的孩子,听了说书先生讲的桃园三结义,便给老头取了个外号,二爷。
随着小孩子玩闹间的传播,这外号很快流传开,连老头经常光顾的酒坊老板,见了老头都不由得喊一声:“嘿,二爷来了!”这个二爷, 可不及《三国演义》中的关二爷仪表堂堂。他走路一跛一跛的,好像永远走不到平地上。他的一只眼睛也有点问题,总是虚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看东西。
二爷脾气怪,怪在他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容易耍酒疯,满嘴都是些旁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父母总告诫我们少去他家附近晃悠,说不定二爷哪天喝多了,发起酒疯来,误伤到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不过,这只是父母的告诫,丝毫挡不住我对二爷的好奇心,每次他喝酒,我总禁不住悄悄趴在他家院墙上看。环顾四周,二爷的家距离村里其他农户的住处略远,有些格格不入。大部分村里人早已换上了红砖大瓦房,二爷家的低矮小瓦房不知什么原因,墙半砖半土,屋顶还有一绺茅草,甚至有两间厢房尚未完全修葺好,就那么半拉子卧在一片荒地上,好像再也无人关心它的存在和未来。单身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上去,啥都缺少生气。
屋后荒地被二爷开辟出一块小菜地,二爷平时会在菜园里耕耘, 几架稀稀疏疏的豇豆,几丛蜿蜒盘旋的丝瓜,一小块瘌子一样的韭菜, 仅此而已。
我和伙伴们有时候会溜去摘他家的番茄,刚刚泛出红意的小番茄还没等到成熟就被我们几个顽童盯上了,左一口,右一口,残余的番茄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像极了孙猴子进蟠桃园的场景。
二爷回家后,发现一地的狼藉,忍不住破口大骂几句,说是谁家的贼娃子祸害了他的番茄。肇事者们远远听见了,吓得四散而逃, 随之便传来一阵戏谑的欢笑声。听见这笑声, 更是把二爷气得不像话。
二爷也没办法,只能无奈地转身走进幽暗的房间,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黄昏时分,一肚子闷气的二爷这才踽踽地走出家门,提上一个铜酒壶,晃悠悠地踏在打酒的路上。
路上行人像看到瘟神一般,习惯性地避开他,二爷倒不在意,只是继续朝着酒坊的方向走着。
“三斤双沟,再来一包花生米。”二爷从荷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放在柜台上, 很认真地用手掌摊平。
酒坊兼小卖部,老板是村里唯一不讨厌二爷的人,这人隔三岔五来打酒,可是酒坊的大主顾,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酒坊老板熟练地从酒缸里打出酒,醇香的酒液顺着酒端淌进壶里,二爷的鼻子也跟着酒香规律地抽搐了几下。
村里喝酒的人不多,二爷算一个,每一回他打酒时那种满足而惬意的神情,总让人难忘,这是多年后酒坊老板说的。
打完酒,二爷不再停留,像迫不及待一样, 回家的路上也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那路好像更加不平了。
我跟在他身后走着,想看看他喝酒时的模样,一直走了好远,才看到二爷破旧的矮屋, 只见他推开院门,走到屋檐下,在水缸里舀了些水,虔诚地洗了把脸。
这可真奇怪,喝酒前还要摆弄下仪式, 我对二爷的好奇越发地浓重了,趁他转身的瞬间,我踮脚爬上了他家的矮墙,屏住呼吸, 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窥探这个神秘的人。
月色当空,二爷从厨房里端正地拿出了好多个小酒杯,放在院中矮桌上,挨个倒满, 他凝望着天空的残月,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静默良久,才缓缓拿起一个酒杯。
我正以为他要喝下去,二爷的手却慢慢地垂了下来,一杯酒哗啦泼洒在地上,砸出不小的泥坑。
真是浪费,我心想。二爷嘴里嘟囔着,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隔得太远,隐隐约约听不到,忍不住又往上爬了点。
一不留神,我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我半天缓不过气,只能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助地呜咽抽泣着。
墙外的动静把二爷惊动了,他小心地探了过来,发现只是一个孩童在墙角哭泣,便放松了警惕。
二爷把我轻轻地扶起,挪到院子里的躺椅上,借着月光查看我的伤势,好在没伤着骨头,只是皮外伤,他从房间里默默拿出一包药粉,敷在我的伤口上。
一阵沁凉的感觉很快传遍全身,伤口也不疼了。整个过程中,二爷一直没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完成着手上的动作。
我也不敢说话,静静地盯着他,像只被吓破胆的小兽,蜷缩在躺椅上。
做完这一切,二爷从干瘪的嘴里挤出几个字:“歇会儿,不疼了就回去。”
这是二爷第一次和我说话,我不敢应答, 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瞧见他继续喝酒,时不时从碟子里夹起一两粒花生米,嘴里控制不住地分泌出馋意。
二爷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他把花生米推到我的面前,说道,“吃吧。”
花生米的香气在味蕾蔓延开来,不多时, 刚刚从墙上摔下的窘迫被我抛之脑后。
月光的投影下,一幅诡异又和谐的场景汇于眼前。
二爷喝得兴起,手上的酒杯停不下来, 桌上摆着的其他酒杯没动,他不断用自己的酒杯碰一下那些酒杯中的某一个,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间或,二爷嘴里冒出我听不懂的词句, 什么遛马新……白玉鞍……寒冰……总之, 一股悲怆的气息萦绕不散。
喝罢,二爷要送我回家,他只是远远地站在我家门口,看着我走进了家门才离去。
那个晚上,躺在床上,我的目光穿过窗棂,与屋外的月光缠绵了半宿。
通过这次接触,我突然对二爷不那么讨厌了,反而怀着一丝感激和敬意,兴许是他帮助过我,还给过我花生米吃吧。
不过,在儿童的世界里,很多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那是个放学后的黄昏,村子里的孩子王带着小弟们在他的领地晃荡。
不知谁提议的,要去二爷那里捉弄他一番,我不敢说话,只是低头跟在他们身后。
孩子王从家里偷来了铁铲,带着其他孩子在二爷屋后的小菜地里挖起坑来,那是一道进出菜园必须经过的墒沟。不一会儿,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挖好了。
深坑上铺了树枝杂草,再均匀地撒上一层碎土,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这是一个陷阱。
做完这些,顽童们便失去了耐心,三五成群地朝着后山走去。
我看着远去大部队的背影,心里很是忐忑不安,思量之后,只能蹲在二爷的门口, 等他回来,想告诉他这件事。
等了好久不见二爷回来,天色将黑,害怕父母生气,我只得悻悻离去。慌乱中居然忘了弄坏那个陷阱。
晚上,我再一次失眠,只能暗暗地祈祷二爷没事。
可坏事终究发生了。那是三天之后,我都忘了这事儿。听父母说,二爷摔断了腿, 被抬到县医院住院去了。
我心里的愧疚越发地浓厚,甚至有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敢上前阻止他们的劣行。
直到过了许多天,二爷从医院里养伤回来,我的心才稍稍地放下。
如鬼使神差,我一个人跑去他家门口, 在门口站了许久,心里很是犹豫,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救过我的老人。
我硬着头皮,终于敲响了大门。
二爷推开门,看见是我,竟有些意外。
“不是你干的?”
我重重地点头,眼神里满是诚恳和愧疚。
二爷居然笑了,他望着我笑了,然后用满是粗厚老茧的大手轻抚我的头。
二爷没有责怪我,反而因为知道不是我干的坏事而感到开心。
他拉着我进了院子。还是那个熟悉的场景,小小的院子,一个躺椅,一张矮桌,几个酒杯。
二爷走路比之前更跛了些。
“做个好孩子,千万别和坏事沾边!” 二爷语重心长地说。我看着桌上的酒杯。酒杯里还是都斟满了酒。
他照旧将第一杯酒倒进了土里,接着第二杯,第三杯,不知道第几杯才停下。
大概在医院住久了,碰不到酒这玩意儿, 二爷喝得格外起劲,碟子里的花生米渐渐消失。
我坐在一旁,动也不动地看着这个喝酒的老人,静静地看着。
太阳落下最后一丝光芒,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院子。
这次事情过后,我和二爷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没事的时候,我总会跑去二爷的小院, 每次给我开门他都很热心,像是知道我要来, 也期待着我来,虽然嘴上不说,可眼神不会骗人。
从二爷不多的话语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他曾经是一名军人,由于在战斗中负伤,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家乡,此后一直留在了村子里。
他的腿,他的眼睛,都是在战斗中受的伤。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几枚取不出来的弹片。每逢阴雨天气会很难受,喝点酒能减轻一些肉体的伤痛。
二爷一生未娶,他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一个相好的姑娘,千言万语无法形容俩人的爱意。由于行军打仗,部队随时转移,他和姑娘失去了联系。再后来,他想方设法托人捎信去,才得知姑娘已经嫁人。兵荒马乱的, 断了音讯多年,姑娘和她的家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本来她也想永远等着他,可她年迈的父母不能再等……得知这个消息,他像再次中了弹,两眼一黑,差点跌倒。僵硬了几天,恍惚了几天,他不得不接受事实, 断了念想。
那会儿,我一直弄不明白二爷为什么喜欢喝酒,为什么喜欢把酒倒在地上,直到这时, 我似乎才有点明白:他一定是想忘掉什么, 他的身上和心里,有太多的疼痛……
因为这些疼痛,二爷从来不愿跟别人说起他的过去。只有微醺时,对我例外。对他的那些酒杯例外。
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在二爷家待了好长时间,有时候他会捞起水井里的西瓜,和我一起分享。树荫下,他躺椅,我小板凳, 我们坐成一排乘凉,他轻摇的蒲扇为我驱走了暑意。可好景不长,一场意外突然降临。
六月的暴雨一连下了许多天,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大人和小孩都忙着取土加高门槛, 家里的瓢、盆、碗等全用上了,不停地把屋里的积水往外戽。
河岸上内埂住着的几户人家,看着不断上涌的河水,正准备这几天搬家,可就在搬家的前一个夜里,上游突如其来的洪水,轰然而至。
洪水猛兽般卷着树木在河道里嘶吼,村庄一下子陷入巨大的危机,我被父母藏在了房梁上的阁楼里,透过小小缝隙,我目睹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雨水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到处是慌忙逃离的人群,和父母走散的小孩子眼神里满是恐惧,只能无助地哭叫着。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远处传来的呼救声让现场更加混乱,河水里不慎落水的孩童双手乱舞,正在拼命地挣扎,还好,孩子多少懂点水性,没有第一时间沉下去。
可面对汹涌的河水,水里的孩子坚持不了太久,随时会被肆虐的洪水吞噬,几个在河边观望的大人一时间也不敢下去,孩子在岸上的亲人趴在地上绝望地哭泣。
扑通一声,一个身影一颠一颠地从黑夜里冲出,快速地跳进了水里,那人分明是二爷, 他艰难地扑腾着双臂,奋力向远处的孩子游去。
那时刻,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在紧张地祷告,水浪一阵阵涌来,二爷离孩子越来越近,直到二爷靠近了孩子,一把将孩子拉在背上,人们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了下来。
风雨中,洪水里,二爷驮着孩子不顾一切地向岸边游着,岸边的人也有几个水性稍好的,找来绳子和竹竿,跳下水,准备游过去接应二爷,偏偏这时,意外发生了。
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树干顺着河水冲了过来,岸上传出尖叫声、大喊声,也不知道二爷听见没有,只见他用力把背上的孩子推开,霎时,巨木一下子撞击到了二爷的胸腔。
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二爷的神智开始涣散,弥留之际,还在看着孩子获救的方向,他的身体逐渐失去生机,顺着水流被卷向了下游,很快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第二天,雨停了,水也渐渐退了,破败的村庄沉溺在巨大的悲痛里,人们自发地赶往下游,试图寻找一个奇迹。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人们在下游水流缓慢的地方发现了二爷的遗体,几个青壮年找来担架和白布,一言不发,着手把二爷送回。
短短的几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跟在身后的人群不约而同红透了双眼,二爷真的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听到这个噩耗,愣在了原地,瞬间天旋地转,许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怔怔地任凭眼泪从眼眶里涌出。
过了两天,人们在二爷家收拾遗物,发现了抽屉里安静地躺着几块金光闪闪的功勋奖章,还有一张陈旧的军人合影,照片背后, 写着二爷几位战友的姓名和牺牲时间。
我恍然大悟,才知道二爷从前杯中的酒是倒给逝去的战友喝的,他嘴里不停念叨的, 是他们的名字:刘马新、柏玉安……韩斌…… 斯人已去,一杯浊酒慰风尘。
我努力钻过人群,把一摞小小的酒杯郑重地收起,这是最后一丝关于二爷留下的痕迹。
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拿出了前几年为自己打的红木寿棺,说是送二爷最后一程。
出殡那天,村里几十户男女老少都跟了过来。
村里有个习俗,男人去世要子嗣坐在棺木上,一直送到坟地。若没有后代,可由身边亲近的晚辈替代。我主动坐上了棺木,披上了褐色的麻布。
葬礼中,那天夜里获救的小孩和他的家人齐刷刷跪倒在灵柩前,望着逝去的二爷失声痛哭。
连往日最调皮的孩子也收敛了很多,表情凝重地望着空中飘舞的白幡。
“时辰已到,落棺……”
主持丧礼的先生一声呐喊,几个壮汉稳稳地往墓穴放下棺木,一铲铲新土飞出,一座新坟渐渐隆起。
我从怀里掏出珍藏的酒杯,虔诚地随众人拜在墓前,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曾经和二爷在一起的时光,猛然想起说书先生的一句话:“嘿, 关二爷,义薄云天!”
(发表于《参花》2023年,11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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