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四年秋季,雨水丰沛,沉闷的雷吼连绵不断。
肖素素走后,我们的出租屋寂寞极了, 好像一座大漠里的孤宅。没有了孩子的哭闹声,没有了素素哄孩子的声响,也没有了锅碗瓢勺的碰撞,生活的气息了无踪迹。
一回到出租屋,我就直挺挺倒在床上, 屋子里静且黑暗,给我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前一段时间酒喝得太多了,现在只能自我控制。有时候我会想,我这样喝得烂醉如泥, 如果阿兰突然出现在眼前,她该怎样的难过!
何超林没日没夜地加班,即便偶尔在家, 也是早早反锁了门,时而弹上一曲忧伤的吉他。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郑成的来信。不是电话,不是短信,大大咧咧的郑成居然选择了最古老的联系方式。郑成的文字水平不高,我简述一下信的内容。
最好的兄弟:
见字如面。哥在深圳,把老母亲接了过来照顾孩子,现在和你嫂子共同经营广告公司,有生意做,每天忙忙碌碌。哥突然离开广州,来到深圳,你肯定很惊讶,也猜到了一些事情,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胡月玫那事肯定不重要,哥老早就离开她了,哥当初拿这个作为离开的理由,是个幌子。可能有些风言风语,说哥在公司里面贪污了,你放心,这事不存在。哥挣钱都是靠业绩,靠提成。至于哥在外面关系多,花费多, 那是真的,那也是为了业务。反过来,这些关系也促成了哥的业绩一直走在上游。哥选择离开,有一个真正的理由。
那天我和客户吃了饭,像往常一样,泡脚唱歌。到了唱歌房,我喝得太多了,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时候, 我眼睛都睁不开,手也抬不起来。就在这时, 我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在几米外说话, 这声音就像小刀一样,不由分说就扎到了我的心脏。说到这儿,你估计能猜到,居然是素素,正在和我一个哥们儿坐在一起喝酒。我的酒劲儿醒了一半,没了酒精的糊弄,心更加疼得厉害,我跌跌撞撞过去,拉起素素, 二话不说,夺门就走。很明显,素素就是在等我这个动作。
我后来问素素了,也问酒店老板了,是素素跟他们约好的,什么时候我去了,他们就给素素打电话。素素说了,哥在外面潇洒, 她也在外面潇洒。
兄弟,哥是真害怕了。素素这女人,你看着像花骨朵,其实有草的韧劲,你捋一巴掌,捋两巴掌,她歪歪扭扭,一会儿就顺直了, 跟你死磕。兄弟,我想了,如果我待在广州, 很难脱开这个生活方式,我必须到一个新地方,重新打天下,从一开始就杜绝掉那些臭毛病。现在你嫂子就在身边,所有的业务她都清楚,哥确信自己能过得越来越好。
哥采取了迂回战术,其实是迫不得已, 哥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摆脱从前。所幸,哥成功了。兄弟,不能光说哥啊,哥也要说说你了。阿兰是个好姑娘,虽然没有读过太多书,但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人样子也不错,你要把握住啊!兄弟,爱情这东西,一错过就是一辈子。你比哥读书多,还是那四个字,好自为之!你嫂子非让哥提升文化,从写信开始, 这是哥写的第一封信。好兄弟,记得给哥回信!
郑成
这封信就像一道闪电,在我的五脏六腑闪了又闪。郑成让我刮目相看,素素更让我钦佩不已。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国柱打了电话。此时的阿兰已经换了号码,联系不上。
国柱告诉我,阿兰回去大半年了,还没有结婚,原因他不清楚,据说是年底就结。国柱还告诉我,他准备离职了,这几天就走。
我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国柱离开,换了号码,今生今世,我和阿兰都再联系不到。刚好郑成给我写了信,还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封信。各种巧合,其实都是老天从云缝里给我的机会。
我马上给家里打电话,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让家里把这些年我寄回去的钱,存下的寄给我,加上我的工资卡,总共有八万块钱。我跟国柱商量了一下,差不多了,阿兰自己怎么也攒了点钱,够还上李老刀的本金了, 算算利息,也不会差太多,我和阿兰打一年工, 就足够了。国柱和我的看法一样,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会有好结果。
等国柱办完离职,我们就踏上了返回的火车,一路忐忑而行。火车转大巴,大巴转中巴,越是临近阿兰的家乡,我越是兴奋, 也越是不安。
初冬的黄昏,巨大的夕阳沉没于旷野之中,天空变成了沉闷的灰黄色,树林、村庄, 还有一座诡秘的神庙,都在这寂寥里变得肃穆庄严。树林里传出悠长的鸟鸣,天地之间, 苍穹之下,辽阔、浩渺。
这是一个大洼深处的小村庄,走在坑洼不平的土疙瘩路上,两旁的树灰头土脸,像霜打的干柴棒一样,处处显出落日满秋山的况味。
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到国柱家已是傍晚。国柱提前给家里打了招呼,国柱媳妇准备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个堂哥也来帮忙。天气不算太冷,我特意跟国柱嫂子商量,在院子里吃饭。
国柱跟我指了指阿兰家的房子,好巧不巧,居然只是隔着一条路。阿兰家在路东, 国柱家在路西。我本已经疲惫不堪,这会儿站在门口望向对门,心口怦怦然,期待着和阿兰的重逢,或者能听到阿兰的声音,可是对面的大门始终紧闭,好半天只听到一只公鸡慢条斯理地鸣叫。
国柱喊我吃饭了,拎出两瓶本地酒,我按住国柱的手,示意喝我的。我从背包里取出两瓶酒,这是我们在广州经常喝的酒。郑成熟悉,我熟悉,阿兰也熟悉。我内心祈祷, 希望这酒香能像一只信鸽,飞到对面的院落, 召唤出我的心上人。
我们三个人能交流的东西并不多,主要就靠这美酒了,喝着喝着就多了。国柱突然跟我说了一句,世上有两样东西了不起,一样是酒,一样是爱情,酒能喝醉,爱不能迷啊。来吧老弟,咱俩干了。不知道国柱从哪里背诵了一句旷世名言,借着酒劲儿鼓励我。
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霍然将我击穿, 浑身发软就是一个趔趄,我下意识地以手撑地。
正是这个时候,国柱家的木门吱扭转动,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国柱哥,你回来了?
啊,阿兰啊,进来坐。不光是我,兄弟也来了。
阿兰进门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我,也许, 闻酒识香,她已经猜到了。可是她还是按捺不住惊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手扶着地一动不动,她看着我一动不动,世界在这一刹那静止了。
阿兰缓缓走过来了,挽住我的胳膊,轻轻将我扶正。
阿兰低声说,少喝一点吧。
说着,阿兰端起我的酒杯,将余下的全部喝净了。
我痴醉地看着她,阿兰的脸色很差,不到一年的时光,脸颊变得粗糙,眼里少了许多灵气,显得很茫然。
这个时候,我把刚才的迷失一扫而光, 稳稳地站起来,一把将阿兰拥在怀里,她的泪水流到我的胸口,和我的泪水混成一片。我没有去擦,也没有低头掩饰。
此时月光如华,流出了云层。
(发表于《参花》2023年10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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