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前天还疲软的麦粒今天咬着就咯嘣咯嘣响。火辣辣的太阳烤着田野,把麦穗蒸得勾下了头,麦秆麦叶被蒸焦, 风一吹沙沙作响。庄稼人拿着磨得锋利的镰刀,掬着捆好的袋子,迫不及待地守在自己田边,口干舌燥,舔着干涩的嘴唇,咽着口腔里仅有的一点吐沫,无奈地掐几根焦芒的麦穗摁在手心里搓揉,边搓揉边朝远方眺望, 巴望着会有收割机开过来。
云锋在县农机局培训班学习三天,完成了收割机的使用检修保养等全部课程。上午, 他走到农机局财务室窗口,把离家时兰贞缝在襟内的一万五千元拿出来,履行收割机购置手续,哪知收款的姑娘又递出三千,告诉他这是国家对购置农业机械的补贴。云锋接过钱心里一阵温暖,国家重视农业发展,他看到了种地的希望。
下午,云锋激动地坐在自己的收割机上, 由师傅带领,在熟透的麦田里实习了一晌。天将黄昏,云锋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靳家湾。他驾驶着崭新的收割机,出了农机局, 驶出县城,开启大灯,踏足油门朝靳家湾方向急驶。
满坡的麦子已经熟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回来时云锋给兰贞打了电话,直接开到草苫奶奶家麦田,先把她那一块收了。
夜幕降临,兰贞和爷爷已经提前在草苫奶奶的地头等候。庄稼人的肉电话有时快得惊人,云锋还没到,已经有好多人等在草苫奶奶的田边,梅花也在这里。虽然靳家湾村部高杆子上的大喇叭再三广播三夏防火的规定,但集聚的人群里仍然有两个中年汉子躲在路边抽烟,烟头发出的光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一束强光穿透夜幕照射过来。“回来了回来了”,人群开始骚动,两只大灯把乡路照的通亮。云锋驾驶着收割机开了过来,他没有停下机器,下来和众人打个招呼,熟练地驶进麦田。
“嘟嘟嘟”,机器发着轰鸣,麦穗麦秆被割掉拢到传送带上送进工作箱分离,脱掉的麦粒流进储仓,麦秸被打碎,从后风道吹出, 一缕缕抿在麦茬上。收割机借着灯光向麦田深处潜行,人们在后面用脚蹚蹚麦茬,探腰往灯光方向瞅着赞许:“一气儿六垄,撇茬低, 中中中……”。
不到一个小时,草苫奶奶的三亩多麦子田干净了,收割机在邻边地旺松叔的麦场里排下一些麦子。一个汉子用手电筒照着另只手里的钱递给兰贞,想让收割机开进他田里。兰贞没接,先收谁家的她知道云锋心里有数, 撵夜赶着收割丈夫也不是为了挣钱。
云锋下来围收割机检查了一圈,径直开进旺松叔的麦田。
旺松叔复姓上官,在村里是独姓,靳家湾的靳、刘两大姓没有人欺负这家孤门独户, 相反还非常照顾,无论年龄大小辈分高低都冲他叫旺松叔。老实巴交的旺松叔是本分的庄稼人,原本身体也魁梧壮实,很久以前在一夜间腰弯了下来,满头黑发也变得霜白, 如今驼着背,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七十岁。十几年前,十九岁的儿子英杰考上了天津一所名牌大学,两口子甭提有多高兴。合计后, 他们买了一条两元一包的香烟和一袋子糖块, 每人兜里揣两样,逢男的递烟,遇女的捧糖。街坊们都知道他家困难,家家户户十块二十纷纷相送,给孩子凑学费。云锋明白靠街坊送的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场,他把家里卖麦和卖猪崽的钱凑够两千元,晚上带着兰贞送了过去。两口子感激得不知所措,旺松叔让老婆做了两碗荷包蛋,不喝完不让他和兰贞走。
儿子英杰在大学里很出色,第二年就被系里发展为入党积极分子。那年暑假,英杰从天津回来,一米七五的英俊小伙子在村里碰见谁都递烟,对长辈尊称对同龄人尊重, 全靳家湾人没有不夸赞的,他还几次到云锋家向云锋请教人情世故。一天中午,英杰帮父母干完农活从田里回来,走到村东一个水塘边,看见水塘里溅着水花,两个脑袋从水里一会儿蹿出一会儿沉下,发出“呜哇呜哇” 的呼声。有人溺水!英杰没有脱衣,纵身跳入水塘。
水塘起初是个坑,年后镇里一个老板建商场,和靳家湾村干部协商后,带着一辆挖掘机和几辆翻斗车,三天,坑就成了一处边沿陡峭的塘子。
英杰游到塘子中心,一把揪住一个溺水者的头发,是个孩子,他拽住孩子奋力地游到塘边,由于塘沿太陡上不去,他让孩子先抓住一个露着的树根,又返回朝另外一个溺水者游去。水面上已无踪影,情急之下,英杰一猛子扎下去,拽住一只胳膊托出水面, 也是个孩子。
两个孩子都被救到塘边,可塘沿陡峭, 怎么也爬不上去,最后,英杰用尽浑身力气用肩把两个孩子顶了上去。
溺水者是两个二年级的学生。
两个孩子上了岸,英杰却怎么也上不去。他体力不支,只得拽住树根在水里喘息。两个孩子趴在岸上够不到英杰,急得直哭,最后慌慌张张跑回村里叫人去了。
由于沿陡水深,泡在水里的土层松弛, 不知道什么时候塘沿已经倾斜,沿体裂开大缝。许是两个孩子在上面盘腾一阵晃动的缘故,当村里人拿着木杠绳子来到塘边时,塘沿已经坍塌,大学生被埋在了下面……
失去了儿子的旺松夫妇心如刀剜万念俱灰,旺松一夜间白了头发,脸颊布满褶皱, 四十多岁的强硬身板一周内驼成了水蛇腰,夫妻俩一连在家躺了半个多月。儿子被追认为“舍己救人英雄”,上级来人慰问那天,旺松叔也没下床。
几天后村子里传说,半夜里水塘方向总传来呜呜的哭声。云锋闻听后对兰贞说,肯定是旺松叔和婶子他俩想儿子去了塘边。为防意外,云锋和兰贞每到夜深就蹲在暗地守护,怕他们想不开。后来云锋感到老这样也不行,干脆让他们出去散散心,于是他和兰贞商量后就找到了邻乡那个在甘肃建房子的老板,说他想参加建筑队,那老板一看他高大健壮,很快答应。云锋趁机向那老板提出了要带两个人的请求,并说明了原因。老板痛快允诺,夸赞云锋不愧当过兵有担当,随口许诺让旺松叔两口子到工地帮伙做饭,干力所能及的活儿,并慷慨陈词:英雄的父母人人敬仰,他理应照顾。就这样,云锋十几年前带着旺松叔婶加入了甘肃的建筑队。
旺松叔的三亩麦子只用了一个小时便收完,老汉拿出了一百五十块钱递给兰贞,推让了好久,兰贞一分没收。梅花走到云锋跟前, 央求把她的三亩收了,就隔着两户。兰贞走过来截住话茬,告诉梅花康麦因每亩五十, 她们收四十,同意就开过去。兰贞不是刻薄, 她是瞧不起她。
收割机开进梅花家麦田。麦子没浇水, 土地瘠薄缺肥,麦子稀疏,收割轻快,三亩麦子收了不到一个小时。梅花把钱塞进兰贞兜里,等她离开,兰贞掏出来借车灯一看, 两张,一张一百一张五十,看来她早准备好了。兰贞后悔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梅花正装麦, 她走到跟前,把一张五十的票子又塞进梅花兜里。梅花不要,两个女人撕来扯去,兰贞说: “你若不留住下块地就不给你收了。” 梅花反戈:“你若不要下块地俺也不使你收了。” 两个人对视着立在那里谁也不动。俩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突然同时说道:“较真儿!”
夜深了,收割机声音沉重,光柱下荡起黑烟,机器显得特别吃力。云锋知道是麦秆返潮了,必须停收。
爷爷回来得早,他去村里小卖部给孙子孙媳买了十几个蛋和几瓶啤酒放在西间门口, 夫妻俩回来看见,心里暖暖的。东间窗户没有了灯光,他们没有再打扰爷爷,随便吃了点儿便和衣躺下。两口子对今天很称心,他们默默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帮助困难的人就是帮自己,爷爷多年的教诲与熏陶,铸就了这对夫妻淳朴善良的秉性。躺到床上,夫妻俩相顾一笑,相向而卧,手触手进入了梦乡。
进入麦收第三天,靳家湾的麦收即将大头儿落地,云锋收割足有百亩。刘家老三领着两台康麦因,逢田就入,逐块不放,后来每亩长到五十五元,挣钱挣得蛮横,缺德。云锋买收割机是为帮人不为挣钱,眼下村里的困难户该帮的帮了,达到了目的实现愿望, 他决定不再扩大收割范围,避免引起刘家老三不悦惹起冲突,再说,他的是大型收割机, 脱粒纯度麦茬矮度都优于自己。日头偏西, 他驾驶收割机回了村……
累的时候睡眠才会最香,云锋一夜没醒过。梦里天要下雨,他被惊醒麻利坐起。看见兰贞掐着一把麦穗站在床前,急问:“下雨了?”
“晴天大日头哪来的雨,梦里下了吧,” 兰贞笑笑,晃晃手里的麦穗接着告诉云锋:“今儿个收吧,麦穗都勾头了,恐怕后晌就炸芒。”
早晨,云锋还在甜睡时兰贞就悄悄下床, 走往自家麦田,他们的九亩麦子一棵还没割。
日到树梢,云锋驾收割机驶到地里。兰贞让云锋停下,等麦秆上潮气散完。她握镰割着收割机够不着的边角,反正最后一块了,到中午收完就行。
麦秆干了,收割机开进麦田。刚收不到五十米,哪里“嗤嗤”声响,云锋没停下, 打算到地头再做检查。响声愈来愈大,云锋摘掉档位回缩油门拉上制动,正要下去,这时他感觉车身向右倾斜。兰贞小跑过来,围着收割机转了一圈,嚷大声告诉云锋:“右大轮子没气啦!” 云锋从左边跳下来转过去, 见右大轮轮毂已经着地,他随手把油门关掉, 收割机像病人一样瘫卧在田里。云锋没吭声, 打开工具箱拿出千斤顶蹲下,他想把车身顶起,时间长了轮毂会把轮胎压伤。
车身已经贴住地面,大轮子两边布着传输装置空隙太窄,千斤顶怎么也放不进去。云锋趴在地上,伸进手拔掉麦茬把土挖到一边,试了试还不行,他又把上衣脱下铺到地下, 身子蜷缩在上面,手伸进去挖,仍无济于事。云锋焦急地坐在地上,汗水像小溪一样在他脸上背上流淌,头上脖子里全是麦芒。兰贞帮丈夫擦着汗,焦急地问:
“咋弄啊现在?”
“没办法了,只得进城求农机局帮忙。”
云锋拉起上衣抖了抖,兰贞拽住让换一件,她回家去拿。云锋说别耽误事了,就胡乱把衣服穿上,抄近路朝公路方向疾步走去。
“给钱,拿着搭车。”兰贞撵上火急火燎的丈夫,把钱塞进他兜里。
县农机局三夏办公室里,农机局长找来农机服务公司经理,要他马上派修理人员去现场。于是,一辆风炮补胎专用车载着云锋, 不到半个小时停在了收割机旁边。
收割机站了起来,修理师傅拿着从轮胎上拔下的钉子说,这叫“蒺藜钉”,田里有这种东西肯定是人为的。兰贞又恼又恨,气得想哭。修理师傅拿着钉分析说,这“蒺藜钉”没了光泽,不像今天撒的,钉撒到这儿, 不是远人,他知道收割机必从这里开始。末了吩咐兰贞,在附近再细查一遍。
兰贞气得流出了眼泪,暗暗发誓,找到这个人,她一定让他赔血汗钱!云锋心里似乎明白了是谁所为,他劝慰妻子:“给这种人生气划不来,往后谨慎就是。”
夫妻俩被折腾了整整一中午,下午后晌, 九亩麦子才收结束。
麦场平坦溜光,是爷爷用了足足两天糙成的。望着卸在麦场中间一大堆麦粒,金灿灿足有万斤,两口子心里美滋滋的,遐想着未来。夫妻俩坐下来小憩,一大塑料壶白开水被喝光,肚里开始咕噜噜叫,饥饿已悄无声息袭来,开始搅闹他们。
一年一度的麦收自此宣告结束。
五
云锋和兰贞坐在麦堆旁,两个人都不说话,皱着眉头想心思。可能过了而立之年的人都这样,身一静心思就来,且想的不是自身全是儿女,儿女的学业儿女的婚姻,特别是儿女的婚姻,最费心。这两年,夫妻俩心里被儿子的婚事塞得满满的,几乎成了心病。儿子二十多了还没对象,虽然一米八的大个子,长得又帅气,可在青岛打工三年没回过家,村上很少有人问及。从几次电话里,也没听他说过在那边和哪个姑娘谈过。近两年, 订婚彩礼像风筝一样飘高。男娃家里条件好, 花个七八万就能找上对象,条件差的,男娃的长相身高文化再不足,十七八万还不一定能把对象订下。这些年,他跟着邻乡建筑队在甘肃盖房子也积攒下几万块钱,但要给儿子结婚还差很多。去年,眼见靳家湾有好多小伙子一个个娶妻成家,剩下的已没几个, 儿子就在其中,这事已经成了夫妻俩心头的一块砖。之前在甘肃也不想这些事,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外出不成,打工的路子被堵死,有了山穷水尽的感觉。两口子被此事整日整夜折磨着,像驮了一块巨石。靳家湾的男人自古就认为老婆和儿子是自己的脸面,特别是儿子,如果到了年龄还订不下婚成不了家, 这男人就是无能,在众人面前难挺腰杆。云锋受过部队教育,有打不烂压不垮的意志, 儿子的婚事虽然有压力但他不在意,他深信儿子不是窝囊蛋,自己会有打算。兰贞不然, 她一门心思这事,曾惆怅说,谁能给我儿子说成媒,他就是俺家的恩人!云锋现在已经跳出这个圈子,他不再想这些,他在想自己今后的路子。既然被包工头辞掉,说明自己真的趴高上低不行了,不行了就再回田里种庄稼。于是,他决定买一台收割机,打算把草苫奶奶、旺松叔、梅花这些失去和缺少劳力的户的田包种下来,理出个种植计划,找准个发展方向。他信,经济效益高的作物只要种好,也会有扎实的收入,拼上两年,攒够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不成问题,还有,能不让草苫奶奶旺松叔这些户的田地撂荒,稳住靳家湾种田的阵脚也是他的意愿…… 至于包多少地合适,种哪样庄稼合算,这几天他登上收割机就专注收麦,下了收割机就寻思这些,心无旁骛。
麦收结束了,云锋兰贞也一起腰酸背疼。两口子倚在麦丘上,看似歇息,可俩人四只手没闲,捡拾麦堆上的断穗残秆。云锋把捡的麦穗放在手上,两只大手像两扇扣紧的磨盘来回搓揉,夕阳照射下的面颊,汗珠闪着璀璨的斑斓,像一幅黄土高原的套色木刻。兰贞把捡来的麦秆掐在手里,走到麦场边扔进草丛……
太阳西沉,漆黑从东方过来,禽归巢畜上槽, 大地归于寂静。
“明打秫黍暗打麦”,麦收的夜晚是漆黑的。麦场被黑暗团团包围,云锋兰贞斜躺在麦丘上,微风吹来,被汗水浸湿过的衣裳丝丝发凉,出透汗水的身子不经意打起冷战。夜空中繁星闪烁,偶尔有流星划过,寂静中, 大人的吆喝声和小孩的喊声,还有牛羊的叫声从远处飘来,萦绕在夜幕中……
夫妻俩等着爷爷过来。一束手电筒的光束在远处飘忽,是爷爷过来了,云锋起身疾步朝亮光奔去。
爷爷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提个袋子, 袋子里装着油馍黄瓜熟鸡蛋,他知道孙子孙媳妇收麦忙了一天,晚上守场,明天还要摊晒麦子,就关牢院门,把吃的送了过来。
爷爷为这个家的操劳难以言表,文人知道了能写出一本动人的书。十几年来,他用自己的优抚金买了几只山羊,整天在村东一处大坟里放羊,卖羊羔的钱就交给兰贞补贴家用。一九五三年复员回村,接着又赴昭平台水库参加水利建设,后来带着工地摔伤的战友回村。战友亡故,他把战友遗孤收为养子, 他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二十年,最终把孩子拉扯大,一九七四年给他娶了妻成了家, 当年便生了个白胖小子,高兴得他梦里都笑。他曾抱着孙子求百家奶,裹百家衣,孙子哭他哭,孙子笑他笑,孙子想骑大马,他就蹲下身,孙子脖子撒尿,他说暖身,孙子怀里放个屁,他哈哈笑着说他喜欢闻。孙子成了他的命,一年又一年,总算又熬了过来。就这样,他为抚养两代人,终身未娶。
这孙子就是云锋。这些云锋都知道,他深爱爷爷。
爷孙仨围在麦丘旁,爷爷看不清孙子孙媳,却能体察到他俩又饿又累,催他们赶紧吃饭。
“云锋,麦茬地腾出来秋庄稼打算种啥?”爷爷突然问道。
云锋咽了一口黄瓜,没有马上回答爷爷。这事他没少想可也没想出个结果,玉米花生, 这两种作物产量高但投资投工多,效益也不高;耩大豆,这两年大豆价格涨到一斤三块多, 丰产了一亩能收四百多斤,再说豆子不缠手易管理,投入也低,收割时正好也能用上收割机,怕就怕染花期遇到天旱天涝,旱了焦化涝了水化,那就成了贱年。
“大豆咋样?爷。我还想包几块地,种上十几亩豆子,到时候也弄个豆腐坊,把热豆腐和豆浆卖到镇上去。”云锋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打算种大豆,他剥了个鸡蛋递给爷爷说。
兰贞突然把脸扭向云锋,虽然看不清丈夫,双眼仍瞪得很大。
“夜上我吃不下这个。”爷爷挡住云锋的手:“不中啊云锋,豆子省力是省力,不保收, 你想包地我赞成。常言说得好,富耩绿豆穷栽瓜(南瓜),红薯地里饱娃娃。我看就栽红薯吧,栽上十几亩红薯准行。”
“栽红薯?”
“嗯。你想啊,红薯现在可成了城里乡下的金宝宝,”爷爷开始往深里讲,“麦茬红薯一亩地最低单产三千斤,现在红薯一斤一块多,三千斤多少钱?三四千块,咱九亩地就是三万多块。如果再加工成红薯粉条, 咱来算算看能获多大收成。年轻那会儿,我是下粉把式,麦茬红薯亩产三千斤,一斤红薯出一两多干芡面,一亩地就能出三百多斤, 九亩麦茬红薯就能出三千斤干芡面,一斤干芡面能出一斤干粉条,九亩红薯就能出三千多斤干粉条;现在纯红薯粉条一斤二十块, 你算算咱这九亩红薯能见多少钱?弄好了就是五六万块!当然,洗红薯、打粉、吊粉、下粉条到晒粉条,哪一环都要下力,可庄稼人就是下力人,只要挣钱就不怕下力。爷爷我做红薯粉说不上多精可也不差,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帮上你一把,你考虑考虑,中不中?” 云锋两口子听入了迷,五六万块,真能收入这么多,儿子寻对象就有保障了。夫妻俩异口同声:“中,爷,就种红薯!”
“那就准备吧,不过头一年别贪多,攒下经验了明年再扩大。”爷爷叮嘱。
“地好找,草苫奶奶的三亩多,旺松叔家三亩多还有梅花家一块,这就够了。”云锋屈指数着。
“包就包草苫奶和旺松叔家的,都在河湾里,她家的不包。”
“嗯,好啊,地块儿近省劲儿,就包那两块。”爷爷表态支持,但他不明白,孙媳反对包梅花家的是有顾虑,云锋也不知道。
包地种红薯在许多庄稼人眼里可不是一件明举,在村子里传开就没有回头路,弄得不好受损失不说,会惹全村人笑话,日后在人场儿里就难以立足。云锋突然感觉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六
秋庄稼播种争分夺秒,庄稼人把秋播时间看得非常宝贵。莲花土优于别的土质,地肥土松易生根,播种时耧去耧回就不一样, 豆子最明显,播下的豆籽等耧回时,已经在土里膨胀“翻身”。红薯也很明显,下午前晌栽的秧子次日清晨根部就会生出白花花的须根,而后晌栽的秧子虽然次日清晨也生出白花花的须根,但明显又短又细,须根就是红薯。草苫奶奶和旺松叔同意把地包给云锋种,既然定下,就得抓紧准备。第二天下午, 爷爷就催促抓紧整地,先把种苗定下。栽红薯不同于种别的,费工费力费时。芒种清早, 云锋就赶往集市买苗,兰贞走街串巷,早饭时把雇工找够。上午两口子齐手把机器水泵安装好,把水管扯到了田里,专等下午栽种。
下午栽红薯是农耕祖训。“芒种后晌离开娘,仨月领回一窝郎”,是专对栽麦茬红薯说的。
天也帮忙,中午天上就布满了云彩,把强烈的日光堵在天外。午饭过后,男女劳力开始往云锋家地头聚集,为防麦茬扎脚,清一色都穿着胶鞋。云锋驾驶拖拉机在田里迂回挑沟,几位妇女蹲在地头种苗,把伤疤剪掉。两个中年汉子在田角挖了个碾盘大的坑, 上面铺上一块塑料布,当着临时蓄水池。几个彪悍男子收拾妥自己的水桶扁担,守着坑立等水来。五六位小媳妇裤子高挽,露着白花花的小腿儿,准备好栽苗。远处拉动水泵, 一股股水冲过来。“水来啦,水来啦”,有人冲大伙儿吆喝。所有人各就各位,抄起手里的工具开始忙碌。栽苗的妇女每人左手里掐一把种苗,把住一垄,弯着腰,右手一次抽一根种苗,大拇指与中指和食指捏紧种苗的根部,手面收拢用力往土里插,而后拔出手指,再往种苗埋住的部位封一把土、用脚尖点住使劲一踩。挑水的汉子摆着扁担在坑里把水桶灌满,挑起奔往自己的垄上,叮叮当当,对准栽苗人留下的脚窝倒水。几个小媳妇挽着袖子一人把两垄,掂住苗头封土。
云锋把拖拉机让给一个小伙子,自己在田里来回奔波,哪里缺人手,他就过去填上。梅花也来了,等苗栽上浇过水,栽苗的还没栽过来,梅花和只好蹲在各自的垄上坐等。梅花躲着众人,时不时朝云锋瞥一眼,稍留意的人就能看出来,她在注意云锋。人多不敢一直看,心却跟着云锋转。她想,这个男人要是她的,她一定没日没夜粘着他,好衣好饭紧着他,好好打扮打扮,让那些媳妇妮子都眼馋。可她怪自己没那个命,女人惯有的嫉妒让她止不住瞅向兰贞,哪辈子烧了高香,把个中用男人许给了她,还拴得死心塌地, 梅花胡思乱想着,自己竟把自己撩得脸红。
爷爷把羊群赶进大坟里也来帮忙,他蹒跚着,给栽苗的妇女一遍遍吩咐,苗要躺着栽,不深不浅一根烟,踩根要用脚趾,脚窝水要淹鸡蛋。又手把手教封蒙儿的媳妇,红薯蒙儿不能平,苗头隆成蒸馍顶。嘱咐挑水的男劳力,脚窝水压根水,少了红薯小,丰产不丰产就看脚窝水…… 满地干活人都稀罕老人,喜欢听他说话,他走到哪哪就热闹。
多少年来,庄稼人都是孤单地埋在自家田里忙活,很少有这种劳动场面。大家干着逗着闹着,欢声笑语,挑水的催着栽苗的, 栽苗的赶着挑沟的,封土的又吆喝着挑水的。田间洋溢的欢快,在田野里荡漾,引来成群的鸟儿,空旷死寂的原野,呈现出勃勃的生机。
红薯栽得很快,云锋家和旺松叔家的十三亩三天栽完,下午后晌在草苫奶奶田里正栽时,刘家三兄弟突然出现在地头。
草苫奶奶的三亩多田和刘家老二兄弟的一块田顶头,栽种时难免会侵踏住对方。刘家老三站在地头呵责,嘴里不干不净地谩骂, 声称栽红薯的人把他家的田踩板结了,扬言让赔松地款。云锋上前解释说种庄稼哪有顶头地不踩上几脚的,栽完他就把踩到的地方松起来。老大刘铁柱和老二兄弟站在地里没吭声,但样子威风凛凛,摆出一副准备干仗的架势。干瘪的老三眨着一双小眼睛像贼一样在田里扫视一遍,突然跳到云锋面前,照着云锋前胸就是一拳。云锋抡起像铁锤一样的拳头扬在空中,被一个挑水汉子拽住,不然一拳会把对方砸扁。云锋不想惹事,不然一个汉子岂能拉得住他,另外两个挑水汉子也赶忙站在中间劝阻,生怕扭打在一起。兰贞护着丈夫,梅花也愤恨地盯着刘铁柱。一个封蒙儿的小媳妇见状急忙朝大坟方向飞奔, 去给云锋爷爷报信。众人骚动,开始对刘家兄弟产生不满。
弟兄仨正在撒野,爷爷过来了,他先喝住云锋后上前好言相劝。哪知老三像猴子一样一步到爷爷面前,指着鼻子侮辱:“你还能见几个日头,土都埋头顶了,别在这比画了。”说着还冲老人使了几个拳头。刘铁柱和老二兄弟站在一旁也蔑视爷爷。梅花和兰贞站在一起,怒视着刘家兄弟,听见老三侮辱老人,她闷声骂了几句。
爷爷受不了这个,几声怒吼就震慑住他们,哥仨灰溜溜离开。老三走着仰脸朝着大哥: “再打仗大哥你也上去,咱家的挑豆腐大刀照样能打!”刘铁柱扬起大手,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发表于《参花》2023年8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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