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土,是命根,
既长庄稼又长金;
踩个脚窝蹦个馍,
崴个日头撮一箩;
背井离乡出远门,
揣到兜里不丢魂。
不服水土沏碗水,
吃饭喷香肚里美。
……
—— 一则在靳家湾一带湮没的歌谣。
一
豫东平原的冬月,天寒地冻,田野上空旷无人。靳家湾的庄稼人几乎不再下田干活。早饭后,温度稍升,云锋披上那件旧得泛黄的军大衣出了院门,穿街过巷走出村子,沿庄稼路去自家麦田转悠。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在部队铸成了一副钢筋铁骨,走在田里,像一座移动的塔。
靳家湾坐落在一片丰美的土地上。自西而来的双洎河,像一根飘曳的水带,在村北绕了一个弯子后又转向东流去。路为剑,河为龙,所有人都盛赞靳家湾安落在龙椅上,人杰地灵。“双洎河,弯又弯,盘盘曲曲出洧川;西岔窄东岔宽,不出县令出州官; 直着流,三里长,不出朝廷出娘娘……” 这段被几代人引以为豪的民谣,如今还在靳家湾流传。
云锋站在田坎上眺望,大地野茫茫雾沉沉,远近的麦田好似被鏊子一样的天穹牢牢罩着。 鏊子下的大地方圆十几里,尽是庄户人眼馋的莲花土,庄稼人视其如命。老辈人说, 这一带的莲花土是几万年来积成的。黄褐色的莲花土,内含沙土的柔软、黑淤土的肥沃, 还有盐碱土和胶泥的有机质,属混合型优良土壤,抓一把摊掌上,阳光下绚丽如虹,捏一撮贴在鼻尖,瞬间就清醒。
自从学会下田干活儿,就常听爷爷夸莲花土,他说庄稼养小又养老。爷爷也埋怨,莲花土养的人太恋家,干不成惊天大事,自古村里也出过几个秀才,但都未成大业。云锋知道, 这一带人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习俗,家里有人要出远门,家人就会在临行前缝制一个比香囊大一点的布囊,往里捧满莲花土,系在他身上。到了远方,如果出现不服水土、腹中不适或思乡心切,捏一小撮囊里的土面儿抿进嘴里, 身体和精气神立马恢复如初,老辈人称之为“魂儿囊”,和香囊一样受人尊崇。
云锋走在麦田里,眼前的麦苗枯黄,干巴巴看不到绿意。他蹲下去,拂着冻得发紫的麦叶仔细察看,叶尖干枯,底部麦叶上布着一条条黄,很明显,土壤干旱缺水,地下有害虫。分开麦叶细瞅,看不到根部有分蘖, 他又走进邻近几块麦田察看,情况大致相同。跨过几块撂荒田,他继续勘察,一直蹚遍了靳家湾村北几百亩麦田,基本存在同一现象。麦子急需冬灌,若不及时浇水,他断定明年小麦会大幅度减产,亩产不会突破六百斤。可眼下咋浇?谁去浇?年轻人都一个个外出打工走了,中年人也钻进城里打零工,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兴许人人都知道麦田旱, 可都不浇。缺少劳动力是一方面,最主要是没人愿意再做劳民伤财的亏本事。浇一亩麦子要十几块的油钱,受冻费力,一天也就浇二亩田,多增产一百斤麦子,折合后也就增收八十多块钱,再除掉油钱,万一机器水泵哪里坏了再买个零件,说不定会赔本。在城里打工一天能拿一百多块,哪怕是刷碗、掂锤这些出苦力的,一天也能挣百八十块,还节省家里一两顿饭。庄稼人也不憨不傻,都在精打细算,端瓢谷子换米糕的事儿没人再干。云锋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一斤麦换不来一瓶水,要不然,田野里咋会有那么多撂荒的地块。
云锋心里沉重,在河畔一个废弃的机井台,揪一把干草铺在上面,一屁股坐下,他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懊悔。外地农村不知道啥情况,要都这样麻烦就大了。他想了想自己这些年撂下田外出打工,钱没攒下也丢了本分!老话说的没错,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人误地一年举家不安闲啊。从此哪也不去了,就留家伺候田地,靠庄稼谋日子, 就不信靳家湾一千多亩地,还能养活不了我们这茬人?先顾眼下,麦田里的麦苗快要旱死,得赶紧浇水,有粮了钱就是纸,不能熬到元宝换南瓜那境地。走,回家给爷爷说。
冬月虽冷,若天气晴好,正午的阳光仍暖融融的,把躲在朝阳旮旯里的人晒得身上发燥。爷爷坐在自制的马扎上打盹,等着孙媳端饭过来。云锋进院走向爷爷,恰好,妻子也做好了午饭,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朝爷爷走。
“芝麻叶面条啊,真香。”云锋说着扭身拐进厨屋,端一碗出来靠爷爷坐下。
“这可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顿顿都想它。”爷爷吟笑着,芝麻叶被他嚼出了满嘴油。
爷爷名叫靳书来,是个老兵,已经八十多岁了,身板还非常硬朗。他戴着一顶塌了样儿的火车头帽子,银丝一样的两道眉挤得额头堆满皱纹,他面部松弛,鼻梁却高挑, 虽然饱经风霜但风骨犹在,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尊称他是最可爱的人。爷爷在靳家湾也是出了名的庄稼把式,村里的人哪样庄稼播期记不准就来问他,拿不定主意种哪样庄稼也来找他,称他是庄稼筋。祖孙俩吃着, 云锋说出麦田旱情,爷爷放下碗说:“麦收胎里墒,今年种麦的时候就缺墒,十月又没落雨,麦收八十三场雨,这十一月田里再不透墒,明年麦收籽小糠大!” 老人话语很重, 说完把碗递给孙媳,让云锋陪他去趟麦地。
“冬雾雪夏雾热,看这天雾蒙蒙的可能要下雪了。”爷爷望着田野对云锋说。
云锋解释道:“这不是雾啊爷爷,是霾, 它不是水气,是镇上那几家造纸厂烟囱里的粉尘飘咱这儿了。”
“那赶快浇麦!”望着旱得可怜巴巴的麦苗,爷爷很心疼。
冬月的早晨已是手不出袖。干旱的麦田里,云锋和兰贞围着机井忙活,俩人架稳机器, 又把安装着水泵的木墩子抬到井旁,将锈迹斑斑的水泵固定在井口上。日出时分,井水哗哗喷出,泛着泡沫流进麦田,在麦垄里穿梭回旋一阵后,浮起麦叶,蓄势向前涌动。
几年来,靳家湾第一次出现浇麦的人。
寂静的田野,飘着柴油机的“哒哒” 声,麦田里,成片的水像铺了一块明晃晃的镜子,开阔的麦田里伫立着夫妻二人,全靳家湾就他们家在浇麦,夫妻俩专注浇水,生怕漏掉一棵麦子。乡路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都好奇地拧身子往这边瞅,沉默中不免有几声奚落:“这家人,咋还干这亏本的活儿。” 云锋很坦然,他从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毕竟自古种田浇田,天经地义。可这种冷嘲热讽让妻子兰贞有些委屈,云锋自然懂,他用铁锹翻了翻麦叶,含情脉脉地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荒来找粮饿断肠,一兜元宝不如馍,谁养庄稼谁能活!”。妻子惊奇地望着丈夫:“我听说过书到用时方恨少,不经是非不知难,咋没听过你这一说?”云锋乐呵呵瞅瞅兰贞:“你当然没听过,这是爷爷的诗, 我从小就会背!”夫妻俩哈哈大笑,笑得路人惊讶又迷惑,慌里慌张急忙走开。
黄昏,气温骤降,浇过水的田间升起一层薄雾罩着麦苗。兰贞手持铁锹在麦地里来回转,时不时用锹头扒开麦叶使劲往里瞅, 丹凤眼累得发涩,这个身材匀称的中年女人, 虽然看上去伶俐纤巧,但骨子里蕴藏着倔强。斜阳把她原本白皙的脸照得通红,手面及耳轮上被风吹起轻微的皮屑,无论她站在哪里, 都会让人联想到坚韧的红高粱。老天把她和云锋结合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
夜幕将临,云锋让兰贞先回家给爷爷做饭,自己蹲在田里,让井水任意漫溢,他打算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再停机器。兰贞把铁锹放到机器旁走了。透过雾缝,望着妻子单薄的背影,云锋心里不禁一丝酸楚,陷入沉思。这些年来,自己常年在外务工,钱没挣到, 妻子跟着自己,日子虽算不上捉襟见肘,但没吃什么好的也没穿到好的。他长吁一口气, 自己早过而立之年,如今却一事无成。屈指算算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仍是碌碌无为。不能再这样耗了,我得趁这身板还行拼几年。从哪儿入手?做生意没本钱,啥手艺又没有, 空怀一身力气。力气也是本钱,我还得在庄稼地里找出路…… 一阵冷风袭来,云锋打了个寒战,他赶忙挪身,蹚着麦垄看水流。
兰贞沿着弯曲的土路,想起老辈人总结的“黑泥明水紫花路”,挑着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走。离村一里有一间草屋,那是麦收时节庄稼人为防雨淋专门在麦场搭建的。走到近前,兰贞突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不,冷!”是女人的声音,听着像“书法家”的媳妇梅花。
“一会儿你还热哩。”男的是刘家老大, 叫刘铁柱。
“这地上冰死人。”
“铺上大衣,快点儿脱吧!”
草屋里不合时宜的呻吟让天空撇下一块遮羞布,雾霾起了。
“不知羞耻。”兰贞轻轻骂了声,快步离开。
二
浇过的麦子就是不一样,云锋家的麦子灌浆足,穗大,颗粒饱满,昂着沉甸甸的头在微风中摇摆,杏黄的麦田泛起细浪,像铺了一地金帛。过往的人又都赞叹,麦不亏人, 浇没白浇。
小满这天晚上,云锋让妻子炒了两个菜端到爷爷屋里。云锋家院子很大,堂屋一排四间,乡俗东为上,云锋让爷爷住在东间, 他们夫妻住西间,当中两间是客屋。客屋后墙摆着六尺长的条几,下面放着一张八仙桌。爷爷屋里,一张老式榆木大床旁立着棕色的樟木柜子,是当年上边分的,床前摆个小木桌, 用时搬过来,没用时挪一旁。云锋把小桌搬到爷爷前面,扶爷爷坐稳,兰贞把冒着热气的豆腐炖粉条放在上面,两个高脚杯搁爷爷面前,夫妻俩偎坐两边。
云锋把塑料壶里的散酒倒满两杯,捧起一杯递给爷爷。爷爷没推迟,习惯地接过一饮而下,娴熟地擦了擦嘴,他微微一笑,显然这是对孙子和孙媳的满意。
“爷爷,一晃就要收麦了,我想添一台收麦机,买不起康麦因,咱就买一部小型的, 您看中不中?”云锋说完望望爷爷,又转眼瞅着妻子。
“你没摸过那种机械,能行吗?”妻子兰贞忧悒地说。
“怕啥,学啊,农机局管培训办的班。” 云锋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中,这个想法好,我支持。学成手儿有了这家什,再不巴望人家,也不担心天阴天晴了,学吧,艺不压身,趁还年轻。人不光远走捞金,坷垃地里也有元宝。”爷爷信心十足。
“他还年轻啊爷?四十多了,都小老头儿了。”兰贞嗤嗤一笑,取笑丈夫。
“有爷在,你们再大也是年轻的。”爷爷满意地看着孙子孙媳。老人一杯酒下肚脸上已泛起红晕,他把火车头帽子摞在膝盖上, 一股热气绕着稀疏的头发往上冒。得到爷爷的肯定,云锋决定明天就去县农机局短训班学习,随后把小型收割机买下。末了,爷爷起身摸索着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本递给云锋,是存折。云锋把爷爷的手推回去,目光里充满感慨。爷爷转而把存折递给兰贞:“这里头有点钱你们使上,不够了咱再想法子,把本领学扎实,我站门口等着收割机!” 这是爷爷的养老钱, 夫妻俩坚决不要。爷爷有些醉意,眼含泪花, 拍着云锋的肩膀说:“孩子,爷爷知道你买收割机不光为咱一家,是顾念街坊,爷爷年轻时上战场也不是为咱一家,是保家卫国!” 爷爷哭了,许是想起了往事。他最后望着云锋重重说:“拿住!”说罢, 端起另一杯酒, 一饮而尽。
夫妻俩不再推迟,恭敬地接过存折。
第二天一早,云锋便奔往县城。临出门, 兰贞拎个包递给云锋,压低声叮嘱:“你可一定要学成,爷爷和俺等你归来!”云锋满怀信心安慰妻子:“放心吧!”
三
田里的麦子透着金黄,庄稼人这时候不管有没有农活儿都喜欢转到自家田头,极目远望,心里充满着丰收的喜悦。这景致胜似秀丽山水,是他们整年的期盼。
一块靠路的麦田,边上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看起来单薄羸弱的老太太,一顶黑丝绒兜帽把头裹得严严实实,两鬓和耳后散露出几绺白发,脸上像沾了一层陈年核桃皮。她上身穿一件黑蓝土布带襟夹袄,夹裤的裤腿被黑蓝色的裹腿缠住。老太太手里拿着刚掐的几根麦穗晃来晃去,剥下一粒送到嘴里,用上下不对称的牙细细咀嚼。她一会儿走到地的另一边,一会儿又挪到原处,狭窄的小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看样子她来了好久。麦田里,两只黄蝴蝶围着老太太翩翩起舞,几只燕子贴着麦穗低旋,不时从老人头顶掠过。老太太手搭凉棚向田里左顾右盼, 村里人都认识她,把她和云锋爷爷当成是靳家湾的两个寿星。虽然熟悉,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全村人都唤她“草苫奶奶”, 这样称呼她也是有故事的。姑娘时候,草苫奶奶美丽秀气,十八岁时,身边女孩一个一个都嫁了人,她却为祈盼一个人一直守着身子。二十岁那年,有一段日子她天天哭,父亲知道后强行把她嫁到这里,许配给了她远房表姨的儿子。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婴,儿子非常可爱,是她的心肝。过了两岁,她发现儿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有些异样,又过了两年她看出,自己的儿子是个憨子。儿子六岁那年,丈夫患病而亡,撇下她和憨傻的儿子艰难度日。每次看到儿子被村里孩子欺负,她很气愤,但无济于事,她仿佛是一棵弱草, 只能等晚上儿子熟睡后抱着枕头偷偷落泪。为了不再遭受别的孩子欺负,她给儿子起了个壮实的名字——厚汉,让那些爱欺负儿子的孩子听到这俩字就胆怯。有一天在巷子里, 她看见儿子怀里抱着一支木板刻成的冲锋枪, 模样逼真,一群孩子喜欢,都争抢地围着看, 纷纷巴结厚汉想借去玩玩。为了能玩上冲锋枪,几个大点的孩子主动和厚汉结为兄弟。晚上回家她问儿子冲锋枪哪来的,儿子傻傻地说:“大英雄!”她明白了,是云锋爷爷给的,因为村里的孩子最爱听他讲战斗故事, 都尊崇他为大英雄。她心生感念,一脸高兴。 那个年代时兴草苫,是用玉米叶和高粱叶柄编织的一种坐垫,家家户户都少不了。 草苫奶奶手头巧,她编的草苫精细,结实美观, 人见人爱。玉米叶和高粱叶柄遍地都是,别人眼里不起眼的东西在她看来如视珍宝。于是她每天下工回家就抱回很多,闲暇无事时, 顶着煤油灯无休止地编织,床下和边屋棚上放了好多,足有几百个。儿子八岁那年冬天, 天上飘着雪花,她冒着严寒,挨家挨户给人送草苫,出门时还不忘重复一句:“冷天, 孩子坐这上面暖屁股。” 后来大家悟出了她的苦心,她这是乞求各家的父母教育自己的孩子,以后别再欺负他的儿子。也好,自这以后,便没有哪家孩子再耍弄厚汉了。
日子一晃到了厚汉三十多岁,母亲担忧起儿子的后半生,就寻思抱养个孩子。这一年, 有一个远房亲戚,儿媳想要个女儿,结果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远房亲戚把孩子包裹住悄悄送了过来,草苫奶奶若获至宝,给孩子取名“天得”,意思是老天送的。草苫奶奶日夜搂抱着,哄睡哄玩,嚼馍喂汤,缝缝补补, 屎一把尿一把抚养,把天得拉扯到了上学。十三岁那年,他爸妈找上门来,说他孩子在这个家别说成才,恐怕以后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今天必须把孩子接走。厚汉也不再傻笑, 紧绷着脸,他好像也明白,只要天得一走, 就再也不会回来。他“吼吼”几声就被恶狠狠的眼神吓退了,母亲也没了本事,母子俩只得眼睁睁瞅着天得被领走。心里的盼头被挖走了,草苫奶奶精气神儿一落千丈。
就是那年,她拄上了拐杖。
为了憨儿子还得过日子,她依旧屋里屋外一天天操劳着,艰难地打发着她们娘儿俩的时光。近些年,田里的庄稼活都是村支书红波找人帮忙张罗,支书说,即使有低保照顾, 也不能撂了几亩田,让她放心,田有村里党员轮流帮她种,这样她娘儿俩总能多见些收入。
草苫奶奶嗑着饱满的麦粒似乎放下了心, 今年的收成定了。厚汉饭量大,她不用担忧儿子挨饿了。虽然收成在望,但草苫奶奶的心此刻并没完全落地。她时常害怕,万一哪天没人管她们娘儿俩了可咋办。前不久她走在村口碾盘听见议论,村里有几个歹人要谋害支书,老人心里犯愁,红波是她见过最正直的干部,这么好的支书要是被这帮人整垮了,谁还会关心她们娘儿俩,她还能指望谁帮她家收麦,这到嘴边的白馍,不能扔了啊。日头爬过了树梢,草苫奶奶心绪不宁,挪着碎步往家走。离开麦田刚到大路,后面一位中年妇女快步撵上来,搀住了她,“奶奶, 跑地看麦了?你身子可真好。”
“不中了,强走来。你这是去哪儿?” 草苫奶奶扶住她的胳膊问,看样子两人很熟。
“我也是去地里看麦。走,我送你回家。” 不等同意,女人搀着老人径直往村子里走。
梅花四十出头,中等个子,窄肩细腰丰臀, 白皙的皮肤天生丽质,烈日下晒上三天也只红不黑,红一褪依旧嫩白。一双杏眼像会说话, 再正经的男人被盯一眼也会面红耳赤。貌美不说,她还特别热情活泛,平时无论撞见谁, 总是话未出唇先笑,是靳家湾一带男人最挂眼的婆娘。她丈夫五年前中风落下半身不遂, 走路手摆脚划,走过去地上横一道竖一道, 被送绰号“书法家”。女儿毕业后去外地打工, 家里有七亩田和一头牛,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她一人张罗。
她家的田和刘家兄弟的田毗邻。刘家兄弟仨,老大刘铁柱,样貌平平五大三粗,平日里做豆腐,经营着买卖手头就宽裕,说话办事强横;老二更敦实,依仗上过武校会几路拳脚,也不把谁放在眼里;老三矮瘦却机灵, 被人暗称“戳事精”。弟兄仨仗着人多拳硬, 在村里时常耍些蛮横,有时连支书也不放在眼里。梅花对三兄弟很热情,尤其刘老大。刘铁柱善于伪装,同着乡里,他对梅花很规矩,没人的时候就欲火四射。大嫂常年有病, 老二和老三心里明白哥哥的心思,有时候蓄意给老大创造机会。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 梅花和刘家三兄弟都在各自豆田里薅草,突然东南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梅花想回家,刘家老三喊住梅花:“看你那胆儿,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咱这儿下午不收东南雨, 安心薅吧,下不了。”已经快走到路上的梅花又拐回田里接着薅草。闪电逐渐到了头顶, 东南方向灰蒙蒙传来呜呜声。刘家老二和老三冲大哥喊,他们家院里还晒的东西,得赶快回去,二人把大哥和梅花扔到田里,一溜烟朝村里窜去。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砸着豆叶和田土,梅花和刘铁柱跑到路上,刘铁柱让梅花往东边跑,不远处就是一处麦场,那里有一间草屋可以避雨。眼看回家来不及了, 梅花只好跟着刘铁柱往草屋奔去。刚进草屋, 大雨倾泻而下,远处天地相连,屋前瞬间成河。忽然一道强光划过,紧接着“咔嚓”一声炸雷,吓得梅花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往刘铁柱身边靠。屋外越发阴暗,闪电一道强似一道,炸雷一个接着一个。梅花吓得魂飞魄散, 惊恐地往刘铁柱身边挤,肩挨住了肩。刘铁柱的胳臂已经感受到了梅花臂膀传来的温暖, 开始心跳加速,他再也无法控制急剧飙升的冲动,突然转过身,张开结实的臂膀,一把将梅花搂进怀里。梅花开始还挣脱,但刘铁柱的胳膊如钢筋铁箍,死死地将她圈牢。几年来,丈夫久卧病床,辛劳的家务还有单调枯燥的生活使她饱受煎熬,她也需要男人滋润。此时,刘铁柱突如其来的拥抱像电流一样缠着她,她的上身被他炙热的胸膛包裹着, 下身开始被刘铁柱的一只胳膊掬紧,贴在他那像熊一样厚实的腹部和桶一样粗的大腿上, 头昏沉沉,身子软绵绵,迷迷糊糊歪在了刘铁柱怀中。
那天的雨下了一夜,刘铁柱也就燃烧了她一夜。
和刘铁柱有了那次之后,梅花像喝了什么醒神的滋补药,更活泛了。但是不久后她开始节制自己,不再和刘铁柱来往,即便偶尔有一次也是在刘铁柱强迫或者央求下。不是心生厌旧,而是她看清了刘铁柱的人品和本质。他心术不正,处事阴损,和自己来往除了那事,她觉察到他还有一只黑手正伸向自己,他想让梅花女儿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她绝不会把女儿塞入虎口的。有一段时间,梅花也想过,如果女儿和云锋家儿子结亲多好,那她一辈子算是有了依靠。她从内心里笃信仰慕云锋。和云锋相比,刘铁柱就是个奸诈的小人。
梅花搀着草苫奶奶在大路上正走,路中间出现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刘家老三。刘家老三在人群里瞅她,所有人也都齐刷刷往这边张望,样子很古怪,梅花拽住草苫奶奶停住了脚步。不一会儿,从身后传来“嗡嗡嗡” 的响声,梅花回头一看是一辆康麦因驶过来。康麦因走到前边被拦住,两个机手忙下来递烟。几个人朝两个机手拳打脚踢,边打边骂, 一个机手鼻子流血蹲在了一边,另一个机手赶忙求情,拉起同伴上了康麦因,掉头就走了。几个人走后,旁观的人说,刘家老三昨天从县上领回了两台康麦因,他给康麦因包揽地块,每收一亩提成五元。为独霸生意,他就纠集几个人堵在这里,遇见有康麦因来村就大打出手。
梅花暗恨,敢怒不敢言。草苫奶奶说了些难听的话,她自己都听不见。
(发表于《参花》2023年8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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