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山西人特别热情,也爱凑热闹,特别是农村。只要一有祭奠先祖的日子,村里面就会唱上六七天,二月十三一台戏,五月十七一次庙会,都要唱戏。今天送走了太原的王爱爱,明天请来了大同的杜玉梅。前几天听的是红火热闹的内蒙古二人台,这两天赏的是反映历朝历代的大戏(当地人称晋剧为大戏)。唱戏的时候也是孩子们、妇女们、农民们、工人们汇合的时候,戏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年轻人一时火性起,不懂得轻重惹是非……虽然年幼不明理, 也不该任性把君欺。按大礼本该申法纪,又恐怕冷淡了老臣郭子仪…… 皇儿,驸马他犯下欺君罪。咱皇家焉能将头低?父定与儿你消消这口气, 上殿去将郭暧立斩首级……”
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晋剧传统剧目《打金枝》,村里人讲究多, 每到唱戏的时候,开场剧目总是带个“打”字。如果是二人台,就是《打金钱》;晋剧就先上《打金枝》。先唱带“打”字的剧目,表示清除一切晦气,以求得一年的风调雨顺。
随着演员们哼哼呀呀的唱声,从人群中窜出一个人,头大大的, 戴着黑色八角帽,头油从里面渗到帽边上,感觉像是从榨油坊里面出来的,五短粗身材,身穿蓝褂子,鞋子肥大而厚重,好像是穿了几十年的牛皮靴子了,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盲人表。这时,绰号“老年轻” 的雷友远远地喊道:“阿丑又早早地来了?”阿丑一边朝雷友走来, 一边絮叨:“我不来的话,他们唱戏的们能唱开戏吗?谁给他们担水洗脸呢?”雷友说:“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你……”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紫云烟,雷友为人有点抠, 他拔出一支烟,把烟点燃后就塞到了自己嘴里。阿丑注视着雷友,心想雷友的香烟会不会让自己一根儿呢?等了一会儿,见雷友没反应,阿丑心里面酸酸的。也许是雷友压根儿就瞧不起阿丑,或许是唱戏的时候,雷友专门为自己买了包好烟,舍不得给别人抽。阿丑也是很会圆场的,见雷友那般小气,阿丑便说:“雷友,老哥先去忙了,那唐王和金枝女快唱完了,我有重要事情办了,顾不上和你胡扯了……”拔腿就溜走了。
阿丑是后村的人,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了,小时候家穷,弟兄多,弟兄们娶的娶了, 聘的也都聘了,就把阿丑给落下了。父母也已过世了,阿丑只好凭着自己的那点儿本事糊口了。村里的老人们见他可怜,常安慰并逗他说道:“阿丑嘴大,嘴大能吃四方。” 阿丑听了高兴地应答:“老人的话没空言, 我阿丑走哪儿吃哪儿,而且不吃自家的饭, 吃百家饭……”
阿丑在周围的村里面,没有他不涉足的地方,小到小卖部,大到街头广场。二月十三的戏刚唱完,阿丑就早早来戏院打扫那些观众朋友们看戏时吃完的雪糕袋、瓜子皮, 还有旺火灰……眼看着太阳快升到当空了, 阿丑提上锹,拉着扫帚就走出了戏院,路过广场,见一群人在闲唠。阿丑一来也想听听, 二来可以歇缓一下。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打扫卫生的人,永远都是打扫卫生的……” 雷友站在墙根儿,说得兴致勃勃。阿丑虽然为人老实巴交的,但是他啥事都心中有个数儿。估计是因为在戏院看戏的时候,雷友没把他那好烟让一让阿丑,让阿丑对这件事儿耿耿于怀,借机故意和雷友抬杠呢。雷友骂道:“你每天打扫垃圾,知道个啥?”这时, 阿丑应道:“你雷友难道就是千年的夜壶, 百球知?”这句话把雷友激怒了,上去给了阿丑一耳光,阿丑也不吃软,拿起锹就往雷友身上砸,雷友灵活,一斜身子,躲过了。人们见状就上前去拉架,雷友被拉扯回家了,这时,阿丑的脸热辣辣的,“十八年还等住个王宝钏呢,我阿丑有等住你雷友的时候……”阿丑嘟囔着。围观的人们各自散去, 回家吃饭去了,阿丑脸红红的,蹲在地上。演员们在的时候,他一边侍候演员们,一边跟着演员们吃混饭呢。演员们也走了,就不知道该去哪家吃顿饭呢?这时,村里面的大喇叭喊道:“阿丑赶快来村主任家吃饭了, 油糕……”是村主任福友的小儿子给喊的。阿丑把扫帚和锹往肩上一扛,心想这下有着落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村主任福友家。
阿丑常东坡走来,西街串。以帮人们做些邋遢营生为生,在做营生的时候,别人家扔出来的一些破旧东西,自然就能被他先拾到,他手腕上戴的表就是拾来的。
阿丑从村主任福友家吃了饭后,就遛达到了当街的小卖部,这里人很多,有买烟酒的,也有买菜的,还有小孩儿买雪糕的,他也来凑一下热闹。这时,一个歪戴着大檐帽的小男孩立在了阿丑面前,这个小男孩名叫小红,嘴里含着一根雪糕。边舔嗍着雪糕, 边端详着阿丑,小红十三四岁了,正是好奇心强的时候,他发现阿丑手腕上有块黑表, 非要瞧瞧阿丑的表,阿丑道:“去,去去…… 小孩子懂得个啥,能认出来个好赖东西?” 阿丑很得意地拒绝着小红。小红朝他戴表的胳膊一扑,“哈哈!原来是个有壳没芯的假表, 笑死个人了……”小红朝周围的人们叫着。阿丑举起右巴掌,就吓唬小红道:“小孩子吃麻叶儿(用胡油、面粉和糖做成的山西小吃),你胡说个啥了?要不是看见你个小崽子还嫩,给你一个耳光……”小红撒腿就跑。
这时,几个妇女见状,冷嘲热讽道:“阿丑,你不是有块儿进口表了,怎么不戴上呢? 戴上进口表,你阿丑脸面显光,也好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开开眼界……”见这些女人们叽叽咕咕、没完没了,阿丑也不冷场,慢悠悠地对答:“进口表,那能随便戴出来吗?戴出来还怕让你们这些女人眼红呢。再说,我还要等翠翠和我结婚的时候, 给翠翠戴呢!”
说起翠翠,村里人都知情,翠翠是她妈的老女儿(土话,指父母最后生下的孩子)。九岁时,她父亲因病,扔下一窝子孩子走了。姐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跟男人走了。最后只剩下翠翠了,而且翠翠妈的眼睛还不好使,娘俩相依为命。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 娘俩的吃喝拉撒怎么都好说,唯有寒冬腊月的时候,娘俩吃水就是个大问题。村里人吃水, 要到当街的井口上拔水(方言,指用绳子系住水篼,盛到水往上拉),翠翠一个女孩子家, 力气又小,冬天吃水成了娘俩的大事了。为了多照顾她娘几年,翠翠错过了不少好人家。眼看翠翠一天天地长成大姑娘了,当娘的也着急。
那年正好是腊八的时候,农村人常说: “腊七腊八,冻得乱跌。”这天,没等天亮, 阿丑就从后村过来了,在井口帮人们拔水、打腊冰。腊月的夜很长,早晨六点的时候, 天还有点麻阴(土话,就是指天还没有完全亮了,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有一束光闪烁着向井口这边慢慢靠近,原来是一老一少的娘俩,翠翠和她妈。“今天冷了,井口结了不少冰,小心滑……”阿丑边念叨着,边去街上有土的地方捧来一捧土,均匀地撒到井口上。翠翠拿手电筒向周围晃了一下,见都是些有家口的壮年男人们,只有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顿时感觉很不是滋味,有种失落感。这时,几个男人就逗阿丑,他们说:“是该阿丑表现的时候了,翠翠那样的玉手,能拔动个水?”阿丑也感觉自己的机会可能真来了,上前就说:“翠翠你腾开吧,我来给你拔水,”翠翠冻得直哆嗦,就挪开了井口。只见阿丑把水篼放到了井里面,手紧紧地握着绳子,阿丑的手很粗糙,僵茧包裹在手指上, 看上去好像十根儿粗细不均的拨火棒。没几下就给翠翠的水桶倒得满满的了。这时的阿丑感觉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于是就和周围的男人们吹谝了两句。阿丑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翠翠娘俩,看着翠翠那单薄的身子,便把扁担往自己肩上一搭,担起水来就朝翠翠的家走去,翠翠领着她妈随后跟着。在一担水的压力下,阿丑的步伐也沉重了, 他那双鞋子显得更肥大且厚重了。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回荡,远处传来了鸡鸣声……
时光如梭,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快,腊月一过就是第二年的正月。正月虽说是春天了,但是春寒尚冷,还不能犁地呢,农民们不能往地里送粪。正月除了坐在家吃喝,再就是给后生们说媒,给姑娘们问当个好婆家。
正月初九这一天,快晌午的时候,“嘟嘟……嘟嘟嘟……”一辆摩托车的声音传进了村子,最终停到了翠翠家的大门口。一群小孩跑来围观,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俊后生骑在车上,身后还坐着一个瘦干瘦干的老头儿。后生一撩右腿就下了车,手提着一条子紫云烟和两瓶子梨花春酒,身材顺溜,风度翩翩地步入了翠翠的院子里。
“二姑娘正在绣花绒,忽闻见门外有卖菜声;
莫非是西村的小刘青,我要出去看分明;
他身穿衣衫多干净,浓眉大眼真爱人;
我要是和他配夫妻,吞糠咽菜也心甘……”
伴随着这样欢快愉悦的二人台小曲,后生和老头儿走到了翠翠的当院。翠翠妈眼睛不好使,电视看不清,也看不懂意思。为此, 翠翠专门从城里给她妈买了个录音机,当她妈烦闷的时候,翠翠就拧开录音机,唱上一派子二人台,红火热闹,可以减轻她娘俩的愁闷。
翠翠见来人了,就和她妈出去迎接客人。
(未完待续……)
(发表于《参花》2023年3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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