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子与我所住的家属院就一墙之隔。

    这墙下半截是砖体结构，上半部是铁栏杆，透风，往里看很方便。这原是一个单位的办公区，有一幢四层办公楼，还有几棵高大的针叶松。松树下停着几辆锈迹斑斑的轿车和面包车。大门约四米宽，向西朝着大路，与家属院的大门平行。

    一个高大的遥控自动门闸在其间，栅栏似的。三年前这个单位搬迁后，留下这座空楼和不大的院子。规划图上标明这里会拆建为一个主题公园，可迟迟不见动工。这偌大的院子只有一个保安在这儿守着，看上去这保安年龄已过五十岁，一个人在那儿来回走正步，左转右转的。间或仰脖对着树上的鸟儿吹口哨，跺跺脚吓唬躲在树后或车底下的花脸流浪猫，而后抹抹嘴笑了。

    与这保安第一次照面，他就举手给我行了个礼，弄得我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算是还礼。尽管隔着一道“篱笆”，感觉到这人的身姿挺标准的，还那么尊重人，心不由地涌出一股暖流。

    有了几次交谈后，我俩就熟了，见面不再是礼节性的搭讪，而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说到动情处，我两手还紧抓着栅栏门，提劲儿。我抓，他也抓，颇有喜感。交谈中，得知他姓张，有两个孩子，十多年前携妻带子进城打工，当过菜贩子、保洁员，干保安也有七八年了。

    自从与小张熟识后，我与老伴发生不愉快的口舌后，便会踅到这栅栏门旁和小张聊一阵儿。回到家老伴瞅瞅我，挑高了声腔嗔道：“瞧你这样儿，又是找那看门的叨叨去了，可有个人与你能说到一块儿了，有本事你也进去！”

    还真就有了一个这样的机会！

    当时，我俩隔着栅栏门谈得正火热，一阵秋风吹来迷住了他的眼。他揉揉眼笑笑，说：“老同志，进来吧，屋里说话！”“不怕影响你工作？”我的眼睛不住地往院里瞅。“不怕！几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儿，猫都进来了！”说着，他一捺遥控器，栅栏门就收缩了，敞开一个三尺宽的口子。我俩腿一迈就进去了，好像等了许久。

    门卫室不大，东西南三面有窗，唯有朝大路的西墙没开窗。一张桌子、一张半大的木床几乎就占去了大半面积。角落里有一个单头煤气灶，墙壁上挂着一顶大檐帽和毛巾什么的——那顶大檐帽可比他头上戴的要光鲜多了，可能是为重大节日或特殊场合预备的。

    “你坐你坐，老同志。”他拉开抽屉，问：“你想喝啥茶？”我一看，抽屉里满是各色茶叶，红红绿绿的，且看着都是高档的。“你咋弄这么多的好茶叶？”“都是这楼上走的时候给我留下的！”“茶叶不可久放，你咋不拿回去让家里人喝？”“俺媳妇说喝不惯这东西！”他憨憨一笑。

    “我看每天就你一个人？”“领导说了，这就是一个等待拆除的闲院子，不用添人，一个人晃悠就行了。”“节假日咋办，家里有事咋办？”“每个月给我加着钱哩，家里有媳妇撑着，想我了，夜里偷偷过来，一张床也挤下了。”他像是说漏了嘴，脸上泛起了浅色的红晕，而我倒是有点羡慕他了，侧脸看看他，意思是还想听下去。他吭了一声却转移了话题。“也不知道这楼啥时候拆，你知道吗？”

    我说：“我也不清楚。”他轻叹了一声，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说：“走，我带你上楼看看！”对他这个提议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兴许上面还有丢下的书籍什么的！这念头一冒，身子便硬棍似的挺了起来。“那就上呗！”

    出了门卫室，他将门关严实，又瞄瞄栅栏门，两腿圆规似的向大楼入口处叉去，那兴冲冲的样子就像带着人去寻宝。大楼入口处的几扇玻璃门比门卫室的宽太多了，映着院子里的花坛车影。那影像随着玻璃门一转，便扭到一边去了。我俩进入楼内，从一楼到四楼，挨个房间看，连洗手间也不放过。这小张像个敬业的“导游”，边看边介绍，生怕漏掉每一个能打动人的细节。

    这些房间大都敞开着或虚掩着，有的锁都被卸掉了，留下黑洞洞的锁眼。室内有老式的文件柜，办公桌、沙发、茶几等，个个灰头土脸的。有的缺胳膊少腿，蹲相坐相都很难看。各个窗户大都是紧闭的，可窗帘却缺失不少。还有个别房间天花板都斜掉下来，露出粗糙的楼板。废挂历、烟灰缸等杂物随处可见，就是没有书籍之类的。

    “你看中啥没？”小张回过头关切地问，似乎借此弥补刚才茶叶没有送出去的遗憾。

    “怎么一本书都没有？”“书本啥的早叫他们弄走了，拉走满当当的两车哩。”“这些东西扔这儿真可惜，你咋不挑拣能用的拿回家？”“公家的东西，就是一张卫生纸，烂在这儿我都不会动它一指头！”他严肃地说，又补上一句：“茶叶不能丢这儿。”看着小张保安的神情，我颇生敬畏之情。

    上了四楼，可能是光线充足的缘故，他的脸猛然亮堂多了。他指指西头精致的双扇门，说：“那会议室的东西被搬得一毛不剩，连半张纸都没丢下。”“这好，这好，节俭为德嘛！”往东一看，路北有一间房装有防盗门。他看我对那间房有兴趣，便快步过去，手伸得老长，从门上头摸出一把钥匙，对准锁孔一捅一拧，吱呀一声响那门就开了。嚯！这间房里东西可真不少，办公用具一应俱全，干干净净的。墙上除了一幅地图，还挂有一顶崭新的安全帽，亮眼。

    “这是仓库，领导说品相好的都集中到这屋里，让我保管——就这一间囫囵了，还通着电。”他带着几分自豪地说，吐沫星子都蹦出来。“十六件整，一点都不少！”观看了所有的房间，整个下午我都很开心，一是熟悉了空楼内部的房间布局，二是还得到了两样礼物：一个竹制工艺品笔筒、一杆高级钢笔，带盒。这两样东西是分别时他硬塞给我的，我不要，他就有点生气。“咋，找不到书咱不能写书吗？反正搁我这也是闲着！这不是公家的，是我自己的东西！”揣着这两样精美的礼品到家让老伴一看，老伴喜滋滋地说：“咱不能白收他的礼，我这有腌好的酱豆明个儿挖一瓶给他！”

    第二天，依照老伴的意思，我在早餐前将酱豆及时地送到小张手里。他接了沉甸甸的瓶子扫视了一圈，连声说谢谢，还称赞我啥都会。我说这不是我的手艺，是我老伴的，她见你送的礼物很高兴，非得让我给你这瓶自家腌的土货，你尝尝。“你家那位大姐是哪一个，我别认错了，到时见了面我得实打实地谢她！”

    我俩说了一会儿话，小张跑到外面值勤去了，可不一会又回来了，原来是栅栏门出故障了。他手里的遥控器一杵一杵的，钓鱼似的。可栅栏门动了一下便站住了。再按，还是不动。将遥控器递给我，他双手扒门，扒不开，就用肩膀抗。嫌帽子碍事，扒下递给我，腰弯成大虾状吭哧吭哧地硬顶。我也不能光看着，放下塑料瓶和帽子，动手帮他一把。在我俩的共同努力下，栅栏门吱吱呀呀地终于滑动了。

    翌日清晨，我出门，一抬头，栅栏门大开。再一看，小张正和一个年轻的小个子说话，那神情好像是在汇报什么。

    我还没抬脚，就被那个小个子喊住。“过来，过来，老同志！”我疑惑地走过去。“听小张说你是个很负责的老同志，就在隔壁住，这院子反正空了……”

    他说着，小张在旁边不停地嘟囔着：“十六件整，一点都不少，十六件整，一点都不少……”“你咋了！”小个子说道，“你没看我在安排事吗？”小张啪得一个立正，挥臂行了一个礼，头却歪到一边去了，“是，领导！”

    小个子笑了，抓起我的一只手抖抖。“老同志，经过单位领导集体研究，小张另有重用，我单位想请你代为看管这院子，说白了，就是这道门——门不倒就没事！”“不行，不行，这看门的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再说，我又没当过保安，我可不敢接。”“小张以前也没干过保安，这不干得也不错？”

    来来回回说了好一会儿，经不住小个子的劝恿，再加上小张与我的交情，我勉强答应了。条件是我白天值勤，没有夜班，不误我休息和干其他事，每月报酬三百元。目的只有一个：保住栅栏门不倒！

    当下交接了门卫室钥匙，还有失灵的遥控器。

    不一会儿，他们走了，我就成了没有在册的临时保安。这活儿累是不怎么累，就是责任重大，比看自家的门操心。不光是白天，夜里我也出去瞧瞧，生怕出什么娄子。反正白天与夜晚都连着的，就当自己活动活动手脚。说实话，这栅栏门也太沉了，少说也有三百斤。底下的滑轮老是走斜，仄仄歪歪地光想倒，进一次院得费好大劲儿，有时还得请路人帮忙扶正才能入轨。

    这门是站稳了，就是看上去太脏，像一排好牙被污垢糊住了，显不出应有的底色。于是，我又给自己增加了一项任务：清除门上的旧尘和锈迹。花了两天多时间，才将它整理得英姿焕发。我又从家摸来半瓶食用油当润滑剂，每个底轮抹足了，推起来就轻便多了。站一边看看，心里高兴！

    这高兴劲儿没持续两天，我就发现院子里进人了：栅栏门出现了不规则的漏洞，且越来越大——看来保安撤退的信息散布得太快！于是，我给自己添加了一项任务：加固这道栅栏门！

    我回家找出铁丝什么的，以替代生锈的螺帽。缠上后拧了又拧，绕了一道又一道，让它浑身长满了“硬刺”。庆幸的是，有了这一举动，身旁那些骑三轮的、掂编织袋的，还有空手的熟面孔，看看我手里的老虎钳，悻悻地往别处去了。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空楼里再没有发生任何失窃的现象。其间，小个子带着两辆卡车将四楼那房间里的办公用具拉走十四件，余下一个笨重的大沙发和一张旧三斗桌。临出门，他握了握我的手，说：“老同志，有了你，这门牢固了，谢谢，谢谢！”多年没受到上级的口头表扬，被他这一夸，我不知道说啥好了，只觉得干劲儿十足，偶然想起，也不知小张被安排到哪里重用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2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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