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子蹦了半米高, 恼羞成怒地讨说法。老东西蹦得再高,耳朵上夹着的烟卷依旧没掉下来。弄得秦师傅左右宽慰承诺,保证彻查,绝不轻饶。
谁敢给老崔上眼药,我遍查不出,暗想他这是报应,自作自受。
晚上客人稀少,所以下班早,勾勇刚张罗着听歌,声称借到了一台收录机。这一阵子快憋屈疯了,该放风了。小芽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显露出欢颜。
勾勇刚一人住在铁路西侧的一间破屋烂舍里。一进屋,小芽就催着打开窗户,我朝四周踅摸,逼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笨重的木床,几把旧椅子歪三扭四,臭布鞋、烂凉鞋、空瓶子散落四处,连张像样的饭桌都没有。
找来破木箱当茶几,勾勇刚变戏法似的端上了牛肉、莲藕、包菜。来的路上没见他买东西,我狐疑。他拿出一份叉拉腿烟卷, 又爬到床底下摸出一瓶宝丰大曲。我更狐疑了,一个穷刷碗的,能吸叉拉腿,吃上牛肉?
酒烟菜齐全,不管三七二十一,喝吧、抽吧。小芽越喝越好看,脸上红扑扑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冒出了红光,舔了舔嘴唇, 瞅着我说:“烦死啦!天天摆台叠纸、分花羹,强调要做到三轻,就是走路要轻盈,说话要轻柔细语,操作起来要敏捷轻声。狗屁, 本姑娘天生大大咧咧,不是阿庆嫂,更不是丫鬟侍女。”
勾勇刚用筷子夹了一片莲藕献殷勤:“小芽,你别愁,尝尝俺的窟窿藕”。小芽立刻像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吐了个“呸”字。勾勇刚不在意,又夹了一叶包菜:“小芽, 你别赖,尝尝俺的包包菜。”不甘吃亏的小芽抓起茶杯,朝勾勇刚身上泼。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吸烟,招架不住, 我脸直发烧,不能再喝了。
“听歌吧!”
小芽赞同后,居然在椅子前放了一条长板凳,搁上脚,迷糊着等。
远处有一趟列车轰鸣着朝这里冲来,夹带着一股狂风,喷着尖石子打在窗玻璃上, 撼天动地的轰鸣声令我心惊肉跳,小芽恐惧得张大了嘴巴。
火车过后,一片寂静,勾勇刚看了一眼小座钟,慌里慌张地拉上我同他一起出去, 让小芽在家候着。
两个人在铁路西道口旁的一家小卖部门前停留,过往的行人稀稀拉拉。我犯嘀咕问: “既不买东西,又不逛街,傻站在电线杆下, 让人夸你杆顺哩。”勾勇刚嬉皮笑脸地做个鬼样,答道:“等人,等凤凰,等飞鸽。”
“拉倒吧,等什么也得找个适当时候,回, 别扫咱仨的兴。”
勾勇刚拍着胸脯,道:“兄弟,稍等片刻, 咱有梧桐树,还怕招不来凤凰?”
不着边的醉话,路灯下也不照照自己, 身子都不全平,还找什么?我不理他,只管看热闹,只见勾勇刚唱了起来:“走路的*, 你长得真美丽,瘦裤腿,紧秋衣,你长个小嘴翘翘的,你年龄不过十六七。走路的*, 你长得真美丽,你长个脸蛋可可的。走路的*,你长得真美丽,大眼睛,小鼻子……”
勾勇刚正忘情地唱着,就听西面传来自行车的铃声。这是魏城卷烟厂下前夜班的工人发出的,家住东城的,必须穿越此道口。我们处的位置恰好是咽喉部位,后面是女工。勾勇刚打着口哨。鱼儿上钩了,骑二六型凤凰车的女工刹住了车。
这女工穿一身纯蓝色工作衣,头上还戴顶工作帽。勾勇刚迎上去。没有暗号,没有勾肩搭背,勾勇刚从身上掏出一包东西递与女工。
我看得非常清楚,是一块牛肉,女工又从饭盒里取出一包东西塞与勾勇刚。交换完毕,女工转身骑自行车过道口走人。
我跟着勾勇刚沿铁路边由煤渣垫的细道回去。小芽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勾勇刚打开铺盖卷,提出一台日本三洋四喇叭收录机。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使人心痒陶醉,使我不去想刚才的一幕了。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时,我真有点想入非非了。
小芽好像冷不丁被人咯吱了一下,大笑起来。勾勇刚随着曲调扭起了屁股。曲终人散, 各回各家。勾勇刚执意要送小芽,小芽在破损的镜子前,随意地用手捋了下头发,忍不住扑哧笑了:“头大了,我让臭儿送。”
臭字出于她口,我没在意,毕竟男不跟女斗。一路上,也许是醉的情由,小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头靠在我的背上,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派出所来人了。勾勇刚和我正在班上忙活,戴着大盖帽的民警在向主任的陪同下来了,厉声说:“勾勇刚、乔卫星!跟我上所里一趟。”
我没见过这架势,脖子后面直冒凉气。问: “啥事?”
“去了就知道了。”
勾勇刚想溜,向主任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角:“配合公安同志调查。”一辆破摩托把我们拉进了派出所,两个人被关进了没窗户的房子。
警察沉着脸,怒斥道:“老老实实待着!”
一待就是大半天,我是个守本分的人, 没经过事儿,前三后四,转过来倒过去,都想炸了,也没想出来自己犯了啥事儿。冤枉啊!没惹过谁,更没触犯法律,凭啥抓我? 就算勾勇刚有问题,他是他,我是我,我是清清白白的。又渴又饿,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想哭。终于,门开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秦师傅来了,他当着派出所民警的面熊我:“贼了!”
我眼湿了,抱屈地说:“没!”
站在旁边的民警忙说:“还好,乔卫星干净。勾勇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交代了, 死咬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我们放了乔卫星。”
秦师傅面子大,名望高,民警满脸堆笑地送我们出了所,临分别时,民警说:“秦师傅,就等您的拿手菜呢。”
小芽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立着,人家不让她进,她手里捧捂着两个夹肉烧饼,含情脉脉地说:“打你了吗?”我摇摇头,真饿坏了, 我不顾吃相,狼吞虎咽。勾勇刚没有被放出来。
路灯亮了,秦师傅边走边说道:“我们是清白人家,公家一棵葱,一滴油,一粒花生, 一块肉,都不要往眼里夹。年纪轻轻,要认准自己的方向,时间拖不起。有句老话,好男儿要做到上山能砍柴,下河能捉鱼,扛枪能打猎。人只有这样,才能拿得起,放得下, 立得住。”秦师傅的话像一块石头掷到了我心里,我说不清分量有多重,但唤醒了在我生命里沉睡的什么东西,我开始感到缘分这东西的不可思议性。
勾勇刚胆大包天,趁工作之便,盗窃操作间的食物,如牛肉、鸡、鱼、猪蹄,甚至连味精也偷,用偷来的东西换叉拉腿香烟。此事坏在了凤凰女工身上,女工被厂保卫科逮个正着,人证物证确凿,她咬出了勾勇刚。派出所把勾勇刚送进了审查站,按条例拘留了十五天。
我到家进门一看,发现姐姐回来了,正和家人一起吃晚饭。
“姐!”我声音有些发颤,姐把碗撂在桌子上,三步两步上来抓住我的手:“弟!” 轻轻捏起我的鼻子:“小屁孩变成大人了。”
“姐,弟对不住你,抢了你的接班指标。”
“瞎说啥呢,你是我亲弟弟,咱父亲这样做,起初我不理解,今儿他老人家到农村接我回来,途中说了好多话,都怪姐当初不理解他的苦衷。现在想想,是姐太任性了。”
“姐,弟弟知道你疼俺,以后你咋办?”
家父说:“你姐姐远路才回,吃饭,快别再提了。”
姐笑道:“看来全家都瞒着我。弟,咱家要在卷烟厂对门租两间房子,专卖胡辣汤、油馍。这步棋,是咱父亲老早就摆好的,你就安心上班。”
家父解释道:“南门口有家摆鱼汤的摊, 一晚上下来,不少于三张大团结。”
多嘴的奶奶又在帮腔:“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卖饭不如卖汤。”
家父退休,谢绝单位再聘,原来他葫芦里卖的是这副药。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姐姐, 喜得眉开眼笑。
五
工农饭店的橱窗里摆放了秦师傅的标准像。秦师傅的头把火烧掉了店里一成不变的制度,重新拟定严格条例,对于其中的两条, 大家有不同怨言。如工作人员上岗不准吸烟。我基本是唯秦师傅马首是瞻的,他不论说什么,我都附和。女同志也欣然应许,个别烟鬼围着老崔,背地里起哄鼓噪,老崔心里格外不畅,炒菜时故意多敲了几下饭锅,显然是唱对台戏。再是不准员工使用为顾客专设的卫生间,这一下子招惹了女同志,叽叽喳喳, 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向主任力排众议,支持秦师傅的做法。她说:“早该办这件事了,一直拖到现在, 马上给公司打报告,申请基建款。”
单位未收到基建款,临时找一地,用石棉瓦搭建了简易厕所。与其说是茅房,倒不如说是两个蹲坑。男女有别,各占一个,没有水电,黑咕隆咚的。向主任安慰职工,让大家体谅店里难处,等基建款下来,就盖带坐便的卫生间。
二把火烧掉了店里僵硬的服务程序。客人落座,服务员要点烟、定台、报菜名。我当时觉得秦师傅有点过,毕竟前厅服务员只要做到说话和气,沏上茶,斟满酒,端稳菜即可。又不是旧时饭店的小二,更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女,何必搞得这么严格紧张。小芽似乎有点不愿意,可初来乍到,只能认命。其他几个女人纷纷表示反感,很不满。但秦师傅铁了心地坚持,不肯更改。
三把火烧掉了千篇一律的菜谱。推出了秦家的私房菜:白扒鱼翅、芙蓉海参、扒蟹黄鱼肚、炝鱿鱼卷、酥鱼、清汤荷花莲蓬鸡、扎肉、葱椒炝鱼片、盘兔、酱汁鸽子、鲤鱼焙面、煎鸡饼、炸八块、炸核桃腰、八宝布袋鸡、春卷、卤煮黄香管等。老崔按捺不住了,推出了金钱肉、粉蒸肉、元宝肉、米粉肉、紫酥肉、荔枝肉、坛子肉、桂花肉、云雾肉等。真应了詹伯的一句骂言,老崔就是个老肉头。
三把火烧完,一切重来。的确,新菜谱图文并茂,古色古香,封面印上了魏城的文峰塔,扉页有秦师傅的照片,菜名用蝇头小楷写,底有灞陵桥做陪衬。
秦师傅不知劳累,给员工讲解新推出的菜肴,讲得非常细致,我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炒菜有这么大学问。
轮到崔师傅授菜,小芽脱口质问:“吊汤为啥用母鸡?”
我感到老崔盯着小芽的目光很锐利,像一道白光:“当然母鸡了!它肥、营养高!”
挺严肃的班前会,经小芽不着调的提问,成了嬉闹的大杂烩现场。我恍然明白了,小芽这个女孩是一个伶牙俐齿的精灵鬼,绕了一大圈,把老崔绕进去了。
勾勇刚被放了出来。秦师傅可怜他残疾, 再说,店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于是让他继续留在二楼刷碗。崔师傅属猪的,死咬不放, 认为瘸子是一粒老鼠屎,二楼绝不能容他。
秦师傅碍于共事的面子,放弃了留勾勇刚在二楼的决定,把他安排到了一楼的油条组。这是个没人愿意干的差事,油条组设在临时房里,紧挨着大煤堆,离简易茅坑不远, 不仅脏,味道更难闻。日日起大早,活一下来, 头发里都是油腻味。
老秦重又掌勺的消息不胫而走,仿佛油熟辣椒的香味刺激着整条七一路。品吃的、白吃的、瞎吃的、包子嘴、樱桃嘴、豁子嘴、真牙齿、假牙齿、无牙齿、朋友掏腰包、自家掏腰包,形形色色的顾客纷至沓来,好一番热闹景象。
胖婶没有吹牛。秦师傅操刀掌勺,在砧礅上、灶台上,将自家私房菜烹制得精彩绝伦, 让人不忍下筷。 “唱戏的腔,厨师的汤。” 秦师傅的一句口头禅,道出了秦家菜的天机。汤分为“奶汤”“清汤”两类,奶汤用于白扒、白煨、白炖。“清汤”用于清炖、清汆、清蒸。我过足了眼福,不顾水深水浅,小试牛刀, 弄完杂活,像小猪抢食槽一样往前拱。
前厅报来菜名,大菜我无资格配,但副菜我可以跃跃欲试去顺,遇到不解的,就照着秦师傅的样式葫芦画瓢。反正秦师傅每天东顾灶、西顾砧,忙得不可开交,配错也能躲过他的眼。
没几日,一道菜却让我无地自容。
服务员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六号台, 回锅肉一盘。我将七成熟的五花肉切成宽条, 竹笋划刀成片,豆瓣剁细,配菜大功即成。
菜到一号灶台,崔师傅是头灶。我马不停蹄,继续下道菜的工序,刚拿起刀,不料, 头被飞来物砸着了,疼得我哎哟一声,接着, 响起盘子落地的哐啷声,脖子里滑进几片柔软的东西。顿时,灶台上发出了哄笑,声音压过了排烟机的声响。幸好!头没破皮,是老崔把我递到灶台上的一盘回锅肉拽了过来。
老崔用勺子指着我:“成精了!滥竽充数,没门儿,想蒙混过关,问问老子的炒锅答应不答应。”我窘得满脸发热。
秦师傅前来救场,他抓起扫帚,一边扫, 一边从地上捡起几片回锅肉、玉兰片:“卫星, 餐具由你赔,菜按成本价由你出。不服气, 要我说,砸得轻,该长点记性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哪位师傅教你回锅肉切这么厚的?玉兰片改刀也错了。”
秦师傅重新做了一盘回锅肉,说:“肉切成四厘米宽、五厘米长、零点一五厘米厚的片。看好,玉兰片划刀成台阶形状,如同女孩家的小梳子。”我抚摸着头,心不在焉地瞧着秦师傅的动作,暗骂老崔。
崔师傅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碴,显而易见是和秦师傅较劲。占了他二楼的位置, 又定了上班不准吸烟的铁律,所以两人有了等级、有了生分,互相之间处得不美。老崔想不出什么合适理由去发泄,逮着一道菜的失误,小题大做,甩脸子让秦师傅看。对于敲锅摔盘,秦师傅基本上不招惹,不激化, 不排斥,一直表示沉默。掀不起浪子,讨没趣, 崔师傅蔫儿了。
我认为老崔要识相点,自己是棵葱,还是一骨朵儿蒜,应该心知肚明。之后,我转换角色,变为老姜,辣出老到,老成,老手。粗粮细作,易菜熟菜也要秦师傅过目,不怕麻烦,菜菜慢三拍,不懂就勤问,力求每道经我手的菜,须工序合格。
菜品没毛病,老崔是油锅里的蚂蚱,不蹦了,学乖了。他踩着点,准时穿戴工作衣帽, 系上围裙,捅火,掏渣,贴煤,搁水锅,撒把碱, 放抹布。冒了热气就揩灶面,挡墙,窗格, 顶口,盒台,料架,样样洁净了,开始备齐一天的调料,炸花椒油,煲清奶汤,一切就绪。崔师傅解下围裙,沏溢紫砂壶,呷一口茶后, 下一楼去。不用猜!我观察他有段日子了, 明是去蹲坑,实则是过烟瘾。没有两根烟的时间,他是不会上楼的。
灶台是否洁净,内行能瞧出厨子的烹技是利落还是邋遢。按说,繁杂活儿理应由徒弟来干,崔师傅是大厨,并且还算是有一定的影响。但老崔独往独来,向主任介绍了好几个,他都婉拒:“现在的徒弟属爷字辈的。” 因而不愿纳新人。胖婶常说:“干了一辈子, 该传宗接代了!”
崔师傅驳道:“一辈子实在不敢当。”
论手艺,老崔这火上功夫相当不错,远处看,他炒菜形似戏曲演员在台中央舞袖子, 劲儿用得恰到好处,一翻、一簸、一转,可以说炉火纯青。不像其他灶台厨子,锅在手中, 晃头颠屁股的,生怕背后有人扎腚。
(发表于《参花》2022年12期中)
想看更多作品,可订购当期或订阅《参花》
咨询电话0431-81686158,咨询QQ2201137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