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家长谈离婚、谈孩子的归属,稍有不慎,就会被玩世不恭的家长三句话打发了: 你结过婚吗?你有孩子吗?你一姑娘家懂什么啊?
我开始整理思路。申包胥哭秦廷是柔, 唐雎力折秦王是刚,魏征谏唐王是守直,西门豹治巫婆是用曲……这事儿类似张网捕鸟: 捕到鸟的只是网之一孔,但是只有一个孔肯定捕不到鸟……
五
约见楠楠爸爸的难度堪比登天——虽然楠楠爸爸只是一个做装修的包工头儿。
菁岚别墅的咖啡座,楠楠爸爸面沉似水, 十指交叉搭在台子上,问:“孩子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我这儿活儿挺忙的。”完全是拒绝交谈的姿态。
我头顶烈日大老远追到他做工程的陌生地方,才喘匀一口气,不能还没施展拳脚就鸣金收兵。我说:“我和楠楠相处快三年了, 她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很信任我。我知道您最疼楠楠了,所以想请您慎重考虑一下……”
楠楠爸爸塌着眼皮有点苦闷,“你也看见了,我这工作居无定所,也没时间管她。她跟着我,只能受罪,让她跟着她妈吧。”
我不肯放弃,言来语去,坚韧地要他从长计议。手机响,我按掉。
“您问过楠楠的意见吗?”
他刚要说话,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楠楠爸爸不耐烦地等我接电话,我索性关机。只听他说:“孩子懂什么。”他虚眯着眼睛看向九点钟方向的一棵高大的绿色乔木。
“我想,孩子需要的不只是抚养,还需要尊重。”我又补了一句:“咱们都是从小时候走过来的,不被尊重的感觉比忍饥挨饿更难受。”
他抬眼看我,好像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这个世界那么大,天地那么广阔,其实, 都不及楠楠随手送您的一朵花儿美!”
他面上浮起笑意,眼神柔和起来。
仿佛,黑暗的深处有一丝缝隙向我射出希望的微芒。
“今生成为父女,是注定有缘。只是, 无论此生感情多好,来生都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眼前可以相聚的每一天呢?”我动了真心,深情款款,好像不是他抛弃了孩子,而是一时的糊涂差点儿让他与心爱的女儿走散似的。
楠楠爸爸凝视着我,静听我说。
我顺着心里的“教案”烧脑般地发挥……
第二杯冰水喝尽的时候,他握紧我的手, 说:“谢谢您,金老师。”他没承诺什么,可是,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知道了楠楠对他很重要。
我谢幕离场的时候,汗湿衣背,浑身解数使尽。我思忖着,若还不中用……便是天意难违了。
四十度高温天气,我辗转两小时才从菁岚别墅到楠楠家,疲劳困乏如影随形。
楠楠妈妈是全职太太,大约被以往的优越生活软化了骨头,此刻除了怨恨就是悲啼。
空调还好,帮我提了提精神。我坐在她身边轻声安慰。认同全职妈妈的辛苦。想来楠楠爸爸将来自己带孩子就知道妻子的不易了。我顺势问道:“对了,楠楠要是以后陪在爸爸身边,您会不会觉得好一些?还是陪在您身边的好?”
楠楠妈妈拭了泪,厉声说道:“我养的孩子,凭什么便宜了他?哼!他说让孩子跟着我,我就不能让他如愿!”
原来如此。
孩子是赌气的筹码。
“如果——我是说如果,楠楠爸爸真的要楠楠的话,您怎么办?”
她又抽泣起来,色厉内荏:“我就不管了!什么都不管!让他们去!”她的眼泪又来了。
我轻拍着她的背,实话实说:“其实, 做父母的都疼孩子。楠楠又懂事,和谁在一起都好。女孩子在爸爸身边长大更乐观豁达坚强,在妈妈身边长大更温和细心体贴。”
她抹着泪继续纠缠辛酸往事。
我安静地倾听,不时塞给她面巾纸,拂去垂到她腮边的卷发,轻轻摩挲着她单薄的后背以作安抚,直到她平静下来不再说话。我缓缓地问:“如果孩子必须选择的话,以楠楠的乖巧懂事,她可能会因为跟您的亲近而顺从您的意愿选择跟随爸爸生活,那时候, 您会不会难过?”
她停住了抽泣,不动声色思量着我这绕口令一般的话。
我说:“孩子懂事是您教育得好。您的难处孩子知道了一定会替您着想。不过,最好的结果是双赢,而不是一家人三败俱伤。”
她低着头不说话,抬头直视我的时候, 已经泪流满面,像个委屈的孩子。我按了按她的肩膀,说:“您离不开楠楠,其实,楠楠也离不开您,世上只有妈妈好啊!”我心有所感,泪水也跟着来了。
回家的路上,恍然想起手机,开机一看, 数条未接来电的短信通知,以及一条重要短信:潘志伟说,他在国家大剧院门口等了我一小时,问为什么爽约。
我惊掉了下巴。
这不是我的风格,哪儿能随便放人鸽子?抬手看腕表:八点五十。我即刻电话过去忏悔:“对不起啊,我……我无心的。” 潘志伟的声音低沉里有愠怒:“事不过三, 这是你第四次无视我的存在。”
得。
我错大发了。
六
事情好也罢坏也罢,总会过去。我道个歉了事,潘志伟必须原谅我,否则就没法可持续发展。但是,他提了条件——让我和他父母吃顿饭。他步步为营,愈发得寸进尺了。或许,正如苗壮所说:像我这样一棵情商低到零下的白菜,早晚都得让猪给拱喽——区别只是哪一头而已。
我正在楼下花园拉筋,苗壮给我电话。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当日后事如何。我有点小得意,说:“小case,我是谁啊?我一出马, 秒杀!他们全都当面忏悔了,就差自刎谢罪了。”苗壮一边吸溜一边说:“行了行了您, 咱能不吹牛吗?又不是您连着好几天半夜给我打一钟头电话七上八下的时候啦?!”我哈哈大笑起来,无限放松。顺便告诉他我的最新消息:我准备面见我准公婆了。习惯性地提了一句:有什么建议吗?
电话那头死寂。我“喂、喂”了两声, 他忽而态度冷硬,说:“忙着呢!再说吧!” 我举着忙音的电话莫名其妙。
状元楼。
我精心挑选了藕荷色中式小立领碎花真丝长裙出镜,特意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希望席间可以静若处子而顾盼神飞,一时虚荣心爆棚到无以复加。
准婆婆比较热情,我矜持地拿着淑女款儿,步步小心,三思而后行。正聊着糖醋鲤鱼的做法,手包里电话响,我歉意一笑,翩然出门接电话。
是学委孟圆,问我生有何欢死又何苦。我对着饭店明亮的玻璃窗刻意理了理刘海儿, 回应说:“咱不开玩笑行吗?吃饭呢——你吃了吗?”
孟圆声音落寞:“要是离家出走,像飞鸟一样飞向天空,就解脱了吧?”
我心头一凛:“你在哪儿?要干什么?”
他说:“金老师,我想念小时候,我最小的时候,无限小,我想回去。”
我沉下心来故作镇静,说道:“孟圆, 我们是好朋友,你走之前,我想见见你。你得等我,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七
我风风火火杀奔他家兰馨花园顶楼。途中颤抖着手拨打孟圆父亲的电话,欠费停机。
孟圆静静地站在围栏边,眼神凝滞空洞, 没有表情。我伪装镇定,远远地说道:“孟圆, 我是金老师。”他看向我,说:“你来了。”我心里一紧:“能和我说说话吗?你好久不和我说话了。”他机械地丢落手机,很久没听到落地的声音,“我说什么还重要吗?我觉得有没有我,都一样。”他悲苦地笑起来。
“不,你在,我就很踏实。很多事有你帮我,我就很放心。你是我最好的助手和朋友。”
“可是,我考砸了,我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彻底没有了。”
“你有我啊,有咱班三十九个同学,有爸爸,有你喜欢的杰森·斯坦森。”我心里不禁着急。
“我受不了了,所有人都嘲笑我!他忽然抱着头咆哮着迈向崩溃边缘。
我慢慢趋前,竭力控制局面:“没人有权利嘲笑你!你的生活是你的,只有你才可以决定方向。”
他手指痉挛着,太阳穴上青筋绽出,满脸通红,面颊上爬满了泪水,泣不成声。我试探着扶他坐在地上,努力平复着他的情绪: “孟圆啊,咱俩一起种的那棵马蹄莲开花了。后来,叶子黄了,你得帮我想办法把它治好啊。”我继续说:“我的新课件出了问题, 我还等你出手相助呢。不然今年我的评优课可怎么办啊?!你……你……你不管我啦?” 这句话说完,我已经耗光了全部台词,恍然觉得此时此刻天地之大,却没人可以伸手帮我一把。我扛不住啜泣起来,越想越怕,渐渐声噎气促,嚎啕大哭到无法控制。
孟圆大约是被吓到了,摇着我的手臂, 说:“金老师,你别哭,我帮你,你别哭啊!”
看着此时孟圆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澈,我愈加委屈:“你为什么要走?”
孟圆吸着鼻子说:“我上不了重点了, 我完了。”
我趔趄了两步,努力站起来,带着满脸的泪痕笑着问他:“孟圆啊,上不了重点很严重吗?”他被我的诡异表情弄得不知所措。
我的忍耐极限红灯频闪,顾不得形象了, 我挥手“啪”地打在他肩背上:“你吓唬我! 亏我带你三年照顾你,就让你学会了吓唬我! 你仗着我关心你就敢吓唬我!”我边打边骂, 鼻涕眼泪淌得一塌糊涂。
孟圆哭着抓住我的手臂:“金老师,我错了,你别哭了……”
我着实吓坏了。
八
孟圆说,他会安心等发榜,此生三万天, 无论如何,都会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吴楠楠随母亲回无锡老家了,临行前送我一本日记,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爱爸爸妈妈,也爱你!
我心喜,欢生,泪盈于睫,只是无颜面见潘志伟。闯祸太大,系自作孽,不可活, 估计这回连苗壮都不会偏袒我了。
潘志伟受伤太重,一时半刻恐难复原。我亏欠人家总归心虚,除了真诚道歉,我只能等着数罪并罚——只是不知何日宣判。
到底,数日后,他约了我咖啡馆见面。
我窃喜,刻意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妩媚又不失端庄地提前赴约,又把道歉台词在心里念了好几遍,觉得应该可以过关。
潘志伟仍旧准时。他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得理不饶人,动辄就来一通讨伐檄文,聒噪得人想发疯。
我说:“前几天,我真的是无心的……”
他截住我的话:“我知道你无心。”半晌, 又说:“你记得吗?咱俩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你说,你喜欢《潜伏》。”
他大约是忘却了新仇旧恨,开始了温馨回忆。他的宽容大度让我的心底漾起欣喜的波纹,有一种大赦天下的轻松——直觉我们就要继续我们未竟的爱情事业去了。他接着说:“其实,你错了,你不是谢若琳,你没有那么自我;你也不是余则成,你还没有学会鱼和熊掌二者兼得。你更像李涯,没有私人感情。”
好吧,像谁无所谓,原本就是玩笑,我不介意。我笑了笑,继续虔诚地听讲,来者不拒。
“你很敬业,适合工作,不适合家庭。咱俩,走不到一起。”
嗯?什么意思??
他再次冷静地望着我:“你的心里只有学生,没有我,我们分手吧。”他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是,天地良心,他有必要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吗?窗外七月流火,我的爱情却遭遇雪崩。
是我的错。
OK,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我掩住心里鲜血淋漓的刀口,全力维持女孩子的尊严,祝他幸福,而后死咬着后槽牙带着钢铁般的微笑走出了咖啡馆。
欲哭无泪的结局。
……
烈日下,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暑热难耐的大街上,内心一片冰天雪地。我需要检讨我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的吴楠楠, 我的孟圆,还有之前的小萌、周延、杜伊娜…… 我能撒手不管吗?
一切重来,我依旧别无选择。爱情的悲剧是命里注定,在劫难逃。
正在我困兽犹斗的时候,苗壮打电话来, 吞吞吐吐地说买了几本英文原版新书,让我拿去先睹为快。
去他的新书吧!不管新书怎么样,我得见见我的亲人。
苗壮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藤椅上安静地听我诉苦。我尽量表现得无所谓,说,没事儿, 顺其自然吧,不就一呆头呆脑的男朋友吗? 有什么呀?他那样儿的满大街都是!
阳台上的银星马蹄莲茂盛得无法无天, 我对着抿嘴的花苞发泄怨气:你以为你是谁啊?阿拉伯王子啊?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
我鼻子发酸,嗓子眼儿有点堵。五官跟情绪闹掰了,彼此僵持着、对抗着、扭打着, 穷形尽相。终于,情绪赢了。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反身扑倒在沙发上,大放悲声, 一发不可收拾。
我有无尽的委屈,一个太平洋都盛不下。我哭得声噎气促天昏地暗,又惹起一阵抖肠搜肺的咳嗽,胃里翻江倒海……我到底没有忍住,掩住口鼻起身直奔洗手间。
片刻之后,天地肃穆。镜子里有个女人, 长发蓬乱,面目浮肿,泪眼迷离。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和一杯水。苗壮柔声说:“你还是那毛病,一哭就咳嗽, 一咳嗽就恶心,一恶心就吐。”
我漱了口,擦了脸,踩着棉花又歪到沙发上。苗壮扶我起来坐好的时候,我痛定思痛的高潮已经过去,温热的毛巾拭干了脸上的残泪,也渐渐熨平了心里的千疮百孔,千沟万壑。我抽噎着说,没事了,早晚都会过去的。
他帮我理了理被泪水粘在脸上的碎发, 然后把我像婴儿一样揽在怀里,轻拍着,说, 有我在,别怕。我委屈地伏在他的肩头,感受他均匀有力的心跳。眼前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愈发让人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觉得头脑昏沉浑身疲惫,困得不行……
邈远地,听见苗壮飘忽的声音:“…… 还是那毛病,一哭完就困,一醒就生龙活虎好汉一条……”
九
悠然转醒的时候,苗壮正双手合十在唇边,木然发呆。我恢复了常态,问他:“你怎么啦?”
他说:“我在想办法,把你从歧途里领回来。”
“切!”我一挥手,别过头去,不屑一顾。
苗壮正色说道:“他放弃你不是你的错, 而是他不配。”
这么煽情!一点儿不像他的风格。
“上天没有给你想要的,不是因为你不好,是因为有更好的在等着你。”
不知他从哪儿捡来现成的台词,总之触及了我灵魂的舒适区,温暖而柔和,我扁着嘴不说话,暗暗期待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说道:“好吧,你哭的样子那么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以后我接管你吧。”
这话扎耳朵,我拧起眉头瞪视他:“世上没男人啦?稀罕你?”
他说:“因为我心疼!”
“鳄鱼眼泪!”
他少有的严肃,跟我说:“以后,每天我接你下班。”不容分说的语气,就跟蒋爷爷常说的那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一个架势。
我刚要感动,忽然疑惑道:“为什么? 怎么可能?”
苗壮登时火起,一反常态:“怎么不可能啊?傻瓜!一天到晚就会哭诉,没心没肺, 还没头脑!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就只有你还问为什么!”
我迅速回忆:高中班主任猜疑过,爸妈盘问过,席泽阳说过。仅此而已,哪儿有全世界啊?
“只要你有事我就会在,你真以为我是富二代?不用上班赚口粮?可是我不怕没有口粮,我就怕你不高兴!因为我从上中学就喜欢你!行了吧?!”他激动起来,攥着拳头直喘气,一副大动肝火的样子。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懵懂地重复着他的话:“喜欢……我?”
他发狠地骂:“对!因为你傻!”
我不敢正视他,这不是玩笑吧?真的假的?
苗壮无比蔑视地说道:“这么多年,你的情商始终都停留在零下!你对爱情的认知, 永远停留在白垩纪!不管我怎么对你好,你都像傻瓜一样理解不了!”
他像极了“怨妇”。
而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好像是微痒,一点儿委屈,一点儿酸胀,一点儿欢悦,还有一点儿哀愁,却很是受用。
过了一会儿,他缓和了语气,拉起我的手, 柔声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叶子,再冰冷我也能焐热。你迟早会看见我,我等得起。” 头一回,我在他面前羞涩地笑了,可是,不知怎么,眼泪也跟着来了。
阳台上,好像有马蹄莲开花的声音……
(发表于《参花》2022年11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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