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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杨柳(下)
2022-11-17 13:19:56 来源: 作者:秦景棉 【 】 浏览:279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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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的傍晚,杨斌的女儿女婿看电影去了,把患感冒的豆豆交给杨斌照顾。

    柳叶带着几块稻香村的绿豆糕来到海边。上次她和杨斌聊天的时候,说起了东来顺的涮锅子、烤肉季的麻豆腐,还说到了绿豆糕。柳叶的儿子喜欢吃这口儿,从北京来的时候, 她特意带了两盒,很快就被儿子吃光了。这不,儿子的同学到悉尼出差,又捎来一些。柳叶想让杨斌尝尝。

    柳叶看起来漫不经心地溜达着,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她在寻找杨斌,她希望见到杨斌,看他品尝绿豆糕的欢喜样子。

    柳叶沿着内海溜达了很久,却连杨斌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她有些失望了,莫非他的签证已经到期?莫非他已回京?她责怪自己, 见了两次面,怎么就没有问问他在悉尼还能待多久。

    柳叶坐在海边的长条凳上,白天看着很美的海,到了晚上,便觉得神秘,似乎那里面隐藏着某种怪物。柳叶隐隐地有些害怕, 她不再看海,抬起头望向天空的星星,柳叶喜欢看星星,在北京二环之内,她很少抬头看星星。一想起北京,她脑海中涌出的,全是乐呵事,她想起在周末和姐妹们去看电影、欣赏话剧、去KTV 唱歌……她多么向往和姐妹们欢聚,她感到独自看星星的自己很孤独。

    她又想起儿媳和儿子走到一起的过程。

    小丁是在朋友的婚礼上和杜涵认识的。用小丁的话讲:初次见面,就被杜涵的高大帅气、随和吸引住了,尤其听到杜涵马上要出国,就更高兴了,嫁给他,就可以远走高飞, 离开那个令人讨厌的家庭。

    杜涵是那种不会追女孩,又禁不住女孩追的小伙子,小丁主动出击,很快就将杜涵这个童子男追到了。

    那天,杜涵把小丁带回了家。

    饭菜端上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杜涵的爸爸很随和,而柳叶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说话风趣幽默,特爱开玩笑,房间里充盈着欢笑声。一家人把小日子经营得有滋有味的, 小丁置身其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感和幸福感,那一刻,她甚至想,这要是我的爸妈、我的家,该有多好。

    柳叶夹了一块鱼给小丁:来,尝尝我做的黄花鱼。小丁咀嚼了两下,说:香!这鱼真好吃!柳叶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儿。小丁了一声,不再矜持,一筷子下去,托走了半条鱼,一口接一口,很享受的样子, 整条鱼很快就被她吃完了。柳叶看着她的吃相,就知道这女孩缺少家教。便问道:你爸妈平时不做这种鱼?小丁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也做,比您做的差远了。小丁每吃一样菜,觉得好吃,就猛吃,感觉不合口, 她的筷子绝不光顾第二次。杜涵见小丁伸着手臂夹百合,就把芹菜炒百合移到她跟前。小丁满盘子地挑拣百合。柳叶和丈夫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已经不怎么舒坦了。

    对此,小丁丝毫没有觉察到,在杜涵家, 小丁的感觉好极了。她认为自己找对了老公, 找对了婆家,她似乎看到了幸福生活在向她热情地招手。心里高兴,便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喝一口,脸颊立刻飞起了两片红晕, 话匣子也打开了:以后,我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我爸妈三天两头吵嘴打架,家里没有一点儿热乎气,烦死了。杜涵听到小丁提起家事,担心爸妈听了反感,想阻止,又不便直说,夹了一只虾,放进小丁的碟子里,催促道:吃虾。小丁说:别打岔!我得向叔叔阿姨诉诉苦,他们离婚再婚,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小丁几口白酒下肚,话稠得结疙瘩。杜涵劝她别喝了,柳叶把一杯饮料放在她面前,小丁怕发胖,推开了。她晕晕乎乎的, 话语的开关好像失灵了:我恨爸爸的秘书—— 那个后妈,就和我爸闹,后妈买什么名牌服装,买什么首饰,我也要,爸爸一律满足我, 我还是天天嚷着要亲妈。他就在东三环为我买了两居室,雇了保姆,不让我回家了…… 说到伤心处,小丁哭了。柳叶一家人听了, 心里也都酸溜溜的,觉得小丁怪可怜的。

    那天,小丁走后,柳叶两口子很纠结。这绝不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儿媳妇,他们希望未来的儿媳有良好的家教,有较高的学历, 知书达理,懂规矩,尊重人,温柔、善良、贤惠。他们也觉得,要求现如今的女孩温柔贤惠,似乎不太现实,如今的独生子女,多数都是被宠着的。但至少要有起码的家教, 健全的人格。像小丁这样的女孩,从小生活在吵吵闹闹,甚至动用暴力的家庭里,父母的行为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

    柳叶和丈夫把自己的想法全盘端给了儿子,让杜涵慎重考虑。然而,杜涵已经掉进了热恋的漩涡,已不明智,爸妈看到的潜在危机,杜涵却觉得言重了。他只觉得小丁心直口快,爱得热烈,丝毫感觉不到其他的。

    爸妈的话,杜涵是在日后的生活中逐步体会到的。

    小丁和杜涵的热乎劲儿过去后,尤其到了国外,小丁感觉这里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开始想念国内的亲人,于是,把心里的不适应、不痛快,一股脑儿地发泄到了杜涵身上,她只能,也只有向他发泄,因为身边再没有其他熟悉的人。她在情感上所需求的东西,她从小缺失的父爱母爱,也都想从杜涵一个人身上得到。她把杜涵当成了爱人、情人、父亲,甚至母亲,觉得自己说什么做什么,脾气好的杜涵都应该理解,都应该包容。

    小丁烦躁时,就像在国内对待保姆一样, 大发雷霆,摔东西。杜涵设身处地给予理解, 尽量体贴她。她英语基础差,应聘不到好的工作,只能找点临时活儿,以她的性格,又很难和别人融洽相处,经常是干不了几天就回家了。杜涵觉得做男人,就要让自己的女人幸福,即使她不工作也没关系。何况在他们购买别墅时,小丁的父亲瞒着她继母,资助了不少钱,杜涵想,自己得工作多少年才能还清这笔钱呢?所以,平时小丁发脾气, 杜涵不仅自己忍着,也劝母亲睁只眼闭只眼, 别和小丁一般见识。

    柳叶自然知道孰轻孰重,倘若换成厉害婆婆,还不天天针尖对麦芒。而柳叶,不想和任何人闹别扭,她压根也不是那种女人。柳叶过惯了和谐舒心的家庭生活,对小丁的脾气很不适应。她觉得,一个家庭的温馨幸福,光靠一个女人是不够的,但一个家庭不和睦、不愉快,有一个蛮横的女人就足够闹心的了。

    这天,儿子下班前,柳叶已经做好饭, 四个菜,两荤两素,外加一个鸡蛋菠菜汤。儿子进门,见饭菜已经摆在餐厅,冲着楼上叫小丁:下来吃饭了。

    小丁低着头,一边摆弄手机,一边懒洋洋地来到餐桌前,刚坐下就指使杜涵:给我接杯水。澳洲人喝水,都是直接喝自来水。柳叶刚来时不习惯,总觉得那是生水。几天后,入乡随俗,和家人一样,渴了,直接喝自来水。

    水管就在小丁身后,她懒得抬屁股。杜涵绕到小丁身后,接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她耷拉着眼皮,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 不停地在手机上扒拉:放冰块!杜涵从冰箱取出冰块,放到她杯子里。杜涵刚坐下,夹了一口菜,小丁又发话了:上楼把我的短袖拿下来。杜涵放下筷子就去了,还未走到桌前,小丁说:不对,是那件碎花的。杜涵又去换,还是不对,说是粉色碎花的。杜涵说: 你的衣服太多了,我实在搞不清楚,你还是自己拿吧。

    这是柳叶来到儿子家,第一次看到杜涵没有按照小丁的旨意把事情办妥。小丁不乐意了,说:我逛商场累了,就要你拿!杜涵刚起身,见柳叶皱了一下眉头,便犹豫不决地坐了下来。小丁看到这一幕,爱较劲儿的脾气上来了,说:我穿长袖热着呢,快去! 杜涵笑着说:在自己家,又不是出门,穿哪件不一样,凉快了不就得了。杜涵平心静气, 说的话也合情合理,柳叶听着很舒服。她觉得对儿媳不能任何事情都百依百顺。儿媳在娘家,她爸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使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应有的关心帮助和教育。

    此时,小丁怒火爆发,一个巴掌拍过去, 留下了五指山的红印记。柳叶脱口说道:你怎么打人?她心疼地盯着儿子,胸口像堵着一块脏抹布,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儿子站起身,没敢看母亲,红着脸,匆匆上楼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丢尽了脸面。那一巴掌,把柳叶的心,打得哗哗流血。看着桌上的饭菜,柳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她放下筷子,出去了。

    柳叶来到海边,坐在长条椅上,看看四周无人,委屈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接连几天,杨斌到海边时都没有碰上柳叶,心里空空的。这天,杨斌闺女一家去和朋友聚会,他匆匆吃完饭,早早来到了海边。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右侧树下的长条凳上, 有一个人,背朝他,肩膀一抖一抖的,嘴巴好像被自己的手捂住了,哽咽的声音随着抖动的肩膀传过来。杨斌轻轻走近,他看真切了,是柳叶。

杨斌不能见女人哭,尤其这种含蓄的、似乎受了极大委屈的、压抑的哭,最能刺痛他的心。他鼻子酸酸的,挨着柳叶坐下,关切地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柳叶哭得很专注,直到听到有人问话,才抬起头,看到是杨斌,迅速擦把眼泪,止住哽咽。继而, 像遇到了亲人,再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的禁忌,开门见山地说:杨斌,我一天都不愿意在这儿待了,想立马回北京。老伴儿走后, 儿子怕我孤单,让我把北京的房子卖了,过来和他们一起生活。刚来没几天,我就后悔了,这步棋走错了。

    杨斌安慰柳叶道:您儿子很孝敬,把您接到身边,一家人团聚了,相互有个照应, 免得彼此牵挂。多好的事啊!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谁知来了以后…… 柳叶的声音又哽咽了。杨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很是不安,他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说: 别哭别哭。赶紧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柳叶接过纸巾,擦掉涌出的泪水,停顿了一会儿说:在这儿,电视看不到中国台, 出门见不到中国人,压根儿就不习惯,加上儿媳妇总找碴儿生气,我心里憋屈。就在刚才,为一点不值当的小事,她居然打我儿子,儿子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柳叶说不下去了。

    杨斌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怎么可以动手?

    柳叶接着说:是啊,摊上这样的儿媳, 能怎么着啊?我儿子能容忍,和什么人都能和平相处,遇到什么事都能包容。这样也好, 也不好,少了事端,多了和气,也惯坏了小丁。虽说家里是个讲情不讲理的地方,那也得有个底线,不能事事迁就啊。

    看着柳叶一副堵心的样子,杨斌开导说: 其实,谁家都是在磕磕绊绊中走过来的。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说我们家吧, 闺女找了个外国人,我进他们房间,还得经过女婿允许。这叫什么事啊?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进闺女女婿房间给孩子拿点东西,还得事先经过女婿允许,你说这日子过得别扭不别扭?

    柳叶说:人家和咱们生活习惯不同、文化不同,他不会和你吵,给你脸色吧?我们家小丁,天天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摔咧子,弄得人心里疙疙瘩瘩的。

    杨斌劝道:一点儿小事,很快就过去了。你在这儿生气,人家小两口在家也许早就和好了。

    柳叶摆摆手,说:你是不知道,这件事过去了,还有下一件。这人啊,如果不懂得尊重别人,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就会不愉快。

    也难怪,在这语言不通、环境陌生的异国他乡,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兴许会好受些。杨斌想告诉柳叶,以后,只要家里能脱开身,他愿意到这里陪她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没等杨斌把想法说出口,柳叶的手机响了,她说:我得赶紧回家,儿子找不到我, 正着急呢。唉,刚才的事,儿子的心里指不定多委屈呢,我这个当妈的,不能再给孩子添乱。

    望着柳叶急急赶路的背影,杨斌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柳叶的生活,在外人眼里,无疑是风光的,柳叶居住在临海的别墅里,清晨,枝头上的彩虹鹦鹉跳来跳去,轮流鸣唱。游泳池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微风习习吹来,花枝摇曳,香气扑鼻,柳叶生活在名副其实的鸟语花香中。然而,摊上像小丁这样的儿媳妇,把好端端的日子给搅了。

    杨斌漫步在海岸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感慨道:世上的家庭数不清,各有一本难念的经。再难念,也要靠像柳叶母子这样的人, 往好里念下去。

    杨斌的签证到期了,他马上就要回国了, 他想告诉柳叶,他不和女婿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有一种喜悦。他还想告诉柳叶,什么时候回北京,一定要去找他。然而,在回国的前几天,杨斌去了几次海边,都没有碰上柳叶。

    要过关了,豆豆拽着杨斌的手,有点耍赖道:不让您走!又转过脸看妈妈,说:姥爷不走成吗?杨斌看到女儿的眼圈儿红了, 说:姥爷签证到期了,姥爷还会来的。豆豆乖,听话。杨斌蹲下来,搂住豆豆,用自己的脸亲昵地蹭着外孙的小脸儿,真有些不舍。很快,他站起身,拥抱了女儿和女婿,果断地走进去了。

    通过安检,去登机的路上,杨斌看到前面有个人,拉着黑色行李箱,穿一条藕荷色长裙,挺拔、端庄。杨斌感到眼熟,紧走几步,追上去打招呼:您好!女人转过头,四目相对,眼睛瞬间被惊喜点亮了,这么巧? 还是杨斌快人快语:我签证已经到期,前几天去了海边好几次,都没有碰上你。柳叶说: 小丁病了,什么也不想吃。我得回去,劝她妈来看看闺女。

    杨斌和人调换了位子,同柳叶并肩坐着、聊着。

    …………

    房子卖了,回去住哪儿?

    先回去再说,我打算先到一个朋友家住两天,她家有间闲房。然后回老家看看娘家哥哥。

    杨斌想了想说,我那院子里,现在空着一间北房,新装修的,四白落地,床、写字台、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这些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你要是愿意,就过去住。租给你也成,怎么样?

    柳叶笑笑,说:谢谢您的好意!杨斌站起来,帮柳叶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再次落座的时候,有意朝柳叶靠紧了一下,瞬间的碰触,让杨斌的身体一阵酥麻,他赶紧坐直了身子。

    飞机起飞了,十个小时后,就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北京了,俩人的脸上写满了激动和兴奋,尤其是胸腔里那颗不再年轻的心, “怦怦怦”地跳得有些慌乱。

    十个小时,他们没有合眼,一直在聊, 尽管声音很小,但怕影响周边人休息,于是改为在纸上写字。他们推心置腹地聊了很多很多,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儿女的家庭。他们彼此劝慰,客观分析,心情也都敞亮舒畅了许多。

    他们一同取行李,一同走出北京机场。此时,柳叶的手机响了,儿子说:妈,估计您已经安全落地了。怎么样?路上顺利吧? 我陪小丁到医院检查过了,刚把她送回家, 正在上班的路上。大夫说她没毛病,是怀孕了,她打算要这个孩子。您回北京散散心, 尽快回来吧。这是小丁的意思。还有,小丁她妈能来看看更好,实在脱不开身,也别勉强。这也是小丁的意思。

    杨斌的手机也响了,女儿说:爸,安全到京了吧?再过仨月,豆豆就要上零年级了, 您回北京住俩月就回来吧。此时,手机里传出豆豆的声音:姥爷,我上学,要您接送。必须的!拉钩。姥爷,我要跟您学朗诵,我爸不反对了。你听,我学会了一句:汉字是我们的审美,横平竖直告诉我们,中正平和才是至美。听到豆豆稚嫩的朗读声,杨斌开心地笑了:哈哈,你这个小机灵。其他句子, 姥爷通过视频慢慢教给你,好吗?豆豆说: 好!紧接着,豆豆就夸张地亲姥爷,“叭叭” 的,声音倍儿脆生。杨斌觉得自己特有成就感,他的良苦用心,他在这一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外孙身上,已经初见成效。

    杨斌和柳叶对视了一下,无声、无奈, 而又开心地笑了。


(发表于《参花》2022年10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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