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上的雨由着自己的性子，一阵紧似一阵，风也起了伴奏，天地间一片浑浊。雨水朦胧了我们的眼睛，根本认不清眼前的世界。“徐姨——”“老徐——”我们不间断的呼唤声，很快就让雨雾给淹没了。

    “老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顾老头抹了一把脸上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声音颤抖着。

    “放心吧，只要她放弃那头牛……”我安慰着他，内心却掩饰不住担忧和焦虑。要不是我，她怎么可能这样？自责和懊悔，开始充斥整个身心。

    怎么说呢，顾老头是我的左邻，徐老太是我的右舍。我是一名驻村扶贫干部，租的房子就在他们中间。因此，他们的情况我最了解，也才有今天的故事。

    要说他们也不容易，顾老头前年失去了老伴，而徐老太的老伴则去世多年了。咱一个女人家，就生活在他们中间。这么直白地告诉你， 或许又引起你的联想了。不过没关系，他们是两股道跑的车。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因为他们是我的邻居，有点风吹草动的，我能不知？在我来之前，他们两家总是大门紧闭，老死不相往来，是因为我的到来，才有所改变。

    徐老太虽说有一个女儿，但也在贫困户的行列。都说女大不中留， 一年前，女儿在外打工跟一个男人走了，至今还没有音信。徐老太常年多病，没有生活来源，日子过得十分困难。

    而顾老头则是另一番风景，儿子在上海一家婚庆公司当策划，前年在上海买了套房子，今年又买了辆车，才结过婚，小两口在上海过得挺滋润，却把顾老头一人丢在家里。好在儿子毕竟是儿子，逢年过节回来一趟， 平时积攒的私房钱也打到顾老头的卡里，顾老头想用了就跑到五里外的镇上银行取。日子虽然过得下去，却孤寂又无聊。

二

    那天上午，我正要到镇政府去参加扶贫工作会议，刚推出两轮电瓶车要跨上，徐老太突然从她家屋里过来了，轻声对我说，李书记，问你件事，人找不到了可以报警吗？

    我知道，她又要找女儿了。我说，按理说可以报警，但是你女儿是她不愿和你联系， 和正常失联不一样。报警会给警察添麻烦， 再等一段时间，或许她会和你联系的。

    那行，就先不报吧。真没想到，养了个闺女指望不了，到老还得靠政府。徐老太喃喃自语，低下了头。

    你别难过，政府也在考虑你的事儿。这不，最近我们准备给你家送一头小牛犊，好好喂养到年底，就可以卖个好价钱了，收入也能上万吧。

    那太谢谢了，但不能光靠政府救济，我也要自己动手。唉！就是这个破身体经常犯病。要不，哪能麻烦政府？

    你放心，以后我会帮你办个慢性病补助， 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谢谢了。徐老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下乡这一年，早就摸清了徐老太家的经济状况：三亩地承包给养殖大户，每年三千元，再就是养老金每月百八十元。可她身体差，是医院的常客。贫病交加，使她无法正常生活。为此，我特意为她制订了一套脱贫计划，决定双管齐下，一来帮她找到女儿， 让她女儿尽赡养的义务；二是根据老人的身体状况，帮助她发展养殖业。这两项，哪一项办成了，她都可以脱贫致富。

    村里的贫困户有十来家，有的是因病因灾致贫的，有的是无经济来源致贫的，而徐老太两者兼有，因此，我就格外关注她。

    自从跟她做了邻居，我个人没少帮她。经常给她买药买菜，不时也给她点钱。但是要让她彻底脱贫，指望救济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要拓宽她的经济收入渠道。不管怎么说， 徐老太勤劳，农村稻草多，喂头牛应该不成问题。

三

    记得刚来时，我逐家逐户摸排贫困户， 不符合条件的清退，符合条件没有上报的补报。徐老太就是那次补报上的。贫困户名单公示后的第三天，顾老头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那天，我从镇里开过会回来，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刚进门，顾老头就来了，气呼呼地站着不说话。

    怎么了？顾大叔。

    凭什么给她弄个贫困户？就因为你们是邻居？

    大叔，正因为我们都是邻居，才了解她家的情况，不过，你也应该清楚才是。

    我有什么不清楚。她有个女儿，跟了一个大老板，能缺她钱花？顾老头歪着头，瞪着眼看我。

    顾叔这是较真了，她闺女不是好久没和家里联系了吗？

    你怎么知道她们没联系呢？说不定经常给她打钱呢？

    徐姨不识字，每次取钱都让我代替，她卡里有没有钱，我能不知道？再说了，她们母女联系干吗要保密呢？徐姨并不想装穷当贫困户，这次还是我摸清了她家的情况才补报的，徐姨还不知道呢！

    可是，不管我怎么解疑，他就是不相信。反正你就是偏心。不等我解释，顾老头就把我晾在一边，留给我一个粘着几根稻草的后背，走了。

    这老头有意思。这第一关就遇到麻烦， 不知以后还会怎样？我沉思起来。

    晚上，我来到顾老头家。刚进院子差点儿绊了一跤，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牛槽、牛套、犁耙、棍棒等杂物。我笑着说，顾叔， 你这是摆的什么龙门阵啊？

    顾老头说，李书记怎么想到到我这破家看看？

    真对不起，来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溜门子呢。整天都在瞎忙，见谅啊！

    你啊，看不起我们穷人，哪能来。顾老头大声说。

    我知道，他这情绪化的语言，是故意说给徐老太听的。也许，来这一段时间，还没有到他家坐坐而经常去徐老太家，让他有了看法。于是，我笑着说，你不欢迎我吗？

    顾老头见我没生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着说，欢迎，欢迎！

    顾叔，我先帮你把这院子里的东西归整归整吧。说着，我就动起手来。

    顾老头连忙摆手说，这使不得，使不得。你一个大书记，哪能做这事。

    我说，没事啦，远亲不如近邻呢。见我执意，顾老头跟过来一起整理这些杂物。看着这一堆东西，我一时疑惑起来，这些杂物也不值几个钱，怎么不扔掉呢？

    舍不得扔，虽说都是过去的农具，当时用着可趁手了，扔掉可惜！

    我没再说话，继续帮忙归整。不一会儿， 院子整理好了，顾老头看着整洁的院子，高兴地说，还是女同志会收拾。我走时，顾老头低声说，李书记，你别往心里去，我，我那天说的话你别介意。

    这是哪里的话，跟顾叔就像自己人一样。

    那，李书记以后有空，经常来转转。

    一定来。

四

    再次来到徐老太家，她正在屋内整理箱子里的物品呢。我们打过招呼后，我就帮她一起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大都是一些旧物件， 这些东西中有一双虎头棉鞋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双我们小时候常穿的棉布鞋，鞋尖上绣着老虎头的图案，虎的眼睛用黄色的丝线叠加绣上，金黄色的圆圆的眼球鼓鼓的，炯炯有神。那时候，小孩儿没棉鞋穿，当娘的就做这样的棉鞋给孩子御寒。虎头棉鞋在当时可是好东西呢。因为会做棉鞋的多，但是会绣上虎头图案的就少了，绣不好就猫虎不分了。这是需要有一定的刺绣功力才行。

    这是你做的？我端详着那双虎头棉鞋。

    她笑了笑说，做得不好。

    挺好看的，现在会做这样鞋的人太少了。

    听我在夸她，她红了脸说，是闺女小时候穿的，现在却联系不上她。说着，她低下头。我安慰她说放心吧，你闺女一定会回来的。她噙着泪点点头。

    当我告诉徐老太说你是贫困户时，她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激动，反而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政府是关心我，但这样会让人笑话的。

穷并不丢人，只要勤劳肯干，会慢慢富起来的。我鼓励她。

    嗯，要不是因为女儿气坏了身子，我啥活都能干。你说，我才五十多，还不老呢。徐老太点点头说。

    没过多久，徐老太的小牛犊送来了，是一头黄色的小牛犊，被徐老太牵着，安静地站着，咀嚼着，嘴角两边的唾沫像孩子吹的泡泡，不时有一两个破裂。见到小牛，徐老太喜形于色，盯着小牛犊像是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怜。

    徐老太说，现在这头小牛只能吃精饲料， 不能放出去吃青草，今天我就去镇里买几袋牛饲料在院子里喂它。

    我说，小牛还弱，你要细心照料。

    这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徐老太连连应声。

    牛拴在院子里，徐老太的院子里多了哞哞的声音，让她家一时热闹了起来。每天， 我枕着这些声音入眠，听着这些声音醒来。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农家院落。

    几天后，顾老头找到了我，脸色十分难看。李书记，她的院子里响动太大影响我睡觉。

    顾叔，你怎么把过去的日子给忘了？牛哞、羊咩、马嘶、鸡鸣、狗叫那才叫农村呢， 你原来不都是在听这些声音吗？

    他睁大眼睛问，这么说，你能睡着？

    能啊！听着这些声音，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的那些快乐时光。

    那你也是农村人？顾老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我就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

    那好，农村人应该能了解农村人。顾老头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几天后，我听到徐老太在门口骂人。起来一问，原来是她的小牛昨晚上吃了把青草， 一早晨拉肚子呢。

    青草哪来的？

    不知哪个挨千刀的从院墙外扔进来的。徐老太望着顾老头家。

    小牛没事吧！

    还好，我发现得早，牛吃得不多，过两天就好了。

    看得出来，徐老太是在怀疑顾老头。说实话，我也怀疑。但是咱们没有根据，先不要张扬。我只好交代徐老太，以后多注意就是。

    事后一调查，两个老人一台戏，谁也不让谁，原来他们两家曾因为地界问题闹过矛盾。

    作为一名扶贫干部，化解村民矛盾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于是，我先和他们处朋友， 帮助徐老太拾掇拾掇家务，帮顾老头到镇上购物、取钱。慢慢地，他们都把我当成亲闺女了，有啥事都和我说说。我在顾老头面前说徐姨说你如何如何乐于助人，她还记得你曾帮助过她家呢。在徐老太面前说顾叔经常挂念着你家的生活，只是不便过来帮忙。有一次，徐老太包了饺子送给我吃，我突然来了灵感，把饺子端给顾老头说，徐姨让我送来给你吃的。顾老头兴奋地睁大眼睛说可是真的？我点点头，我发现顾老头眼睛有点湿了。那天，我把自己买的排骨送到徐老太家， 说这是顾叔让我送来的。徐老太愣怔一会儿， 说，我不要他的，他给牛吃青草就没安好心， 我要他排骨干啥？

    看来，不解除徐老太的怀疑，就没法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

五

    小牛犊在徐老太的精心照料下，吹了气一样，长得膘肥体壮。那天阳光很好，徐老太把牛牵到院子外面给牛晒太阳，金黄色的牛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油亮油亮的。

    顾老头也在自家墙跟前晒太阳，我招呼他说，顾叔，你是养牛的老把式了，你来看看这头牛怎样。

    听我这么一说，顾老头慢腾腾地走过来。徐老太没好气地对我说，我家的牛不要人家看，免得人家眼红。顾老头咧着嘴笑，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看情况不妙，就说顾叔， 你先回去休息吧！顾老头“嗯”了一声，转身回屋了。

    一天清晨，我拉肚子，从厕所回来，经过徐老太的院子时，看到几个小学生正趴在院墙上用青草逗引小牛，立即制止了他们， 问他们要干什么。其中一个稍大点的说，我们觉得牛好玩就来看看，我们没打它，前几天我们还喂它青草呢！我告诉他们，小牛还小不宜吃青草，吃了容易拉肚子。他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开了。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徐老太，徐老太看着远处散步的顾老头脸色柔和了许多。

    周末那天，我包饺子请来了顾老头和徐老太一起帮忙，他们见面没怎么说话，但顾老头剁菜馅儿剁得很起劲，徐老太包饺子包得仔细、精致。那顿饺子我吃得特香。

    为了帮助这些贫困户尽快脱贫，我整天忙得滴溜溜转，也很少回城里的家了。

    上次看到顾老头家的农具和徐老太的虎头棉鞋，我就有了想法，想在农村搞个农展馆， 把村民们家中收藏的那些农具、生活用品、手工品，摆放在展厅里，搞个“农家一日游” 吸引城里人。让他们吃农家菜，购农家物，干农家活。准备利用体验式旅游，来带动当地经济的发展。我把想法和村干部一说，他们都同意。说，农村资源到处都是，只要办出特色，就能吸引城里人，到时候，我们村的经济就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