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诗歌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平和浓厚的个人风格,他的诗歌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以及其人生志向。“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昭明太子萧统十分推崇陶渊明的品德与诗文,但对《闲情赋》一篇,萧统却发出“白璧微瑕者,唯在〈闲情〉一赋”“惜哉, 无是可也”的叹息。本篇重点讨论陶渊明《闲情赋》以及萧统“白璧微瑕”之文学观。
陶渊明,名潜,字元亮,生于一个没落家庭,他青年时居住在浔阳柴桑的农村,环境虽恶劣,却十分闲适与恬静。这种乡村生活对陶渊明日后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性格有着深远的影响。陶渊明的诗歌往往以歌颂田园、赞美隐士为主,《闲情赋》是陶渊明众多诗歌中唯一一篇以男女爱情为主题的辞赋。但就是这唯一一篇描写爱情的辞赋却被萧统评价“白璧微瑕”,认为“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陶渊明的诗歌一定程度上因萧统而为人们所熟悉,同时萧统的文学观念也在对《闲情赋》的评价中得到了体现。
一、《闲情赋》分析及各家看法
(一)原文内容
《闲情赋》是陶渊明作品中无论风格还是思想内容都很独特的一篇,不仅一反陶渊明以往的风格,而且表现的思想内容也不同于陶集中的其他作品。此篇描写了作者日思夜想的一位绝代佳人,记述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诗人见到这位女子的第一面就立即折服于她的容貌,认为其才貌双全,举世无双,可与佩玉比洁,可与幽兰争芳。陶文一改往日清新朴素的常态,表达炽热,连发十愿,想要化身成为美人衣之领、裙之带、发之膏、眉之黛、枕下席……只为亲近美人、陪伴美人。这部分也可看作全篇之高潮,一连串拟物手法的运用,想象丰富、构思巧妙。十种物象,皆为寄托欲与美人亲近之情,然则十种转折,又有十番担忧离别的理由。《闲情赋》继承了《九章·抽思》中“愿”“悲” 领起的少见的四句模式,“十愿”变作“十悲”,前两句表达情感深切动人,后两句又转念表示无论幻化为何物,陪伴美人的愿望都无法长久之困,作者一腔柔情在这“十愿” 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部分,作者坐至天明,屋外北风大作,听着凄凉忧郁的笛声,他想着美人莫不就在此处,在这样的境地思念佳人,想要将自己的情感寄于行云之上告知美人对她的思念,但无奈行云逝而无语,时光也如此荏苒而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 作者终是感叹自己对美人的百般相思不过是为自己平添烦恼。迎着清风,希望清风能够扫去自己的疲惫,将自己的情思付诸流水。“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斥责《郑风·蔓草》中男女的私会,高声吟咏《召南》留下的正大诗歌。最终摈弃一切杂念,希望将自己放逸的情思收回,保持初心,使闲情归于正道。
(二)写作风格
陶渊明在《序》中写道,作此篇的目的是模仿前人,最终使人之心境回归雅正,从而达到讽谏作用。赋的末尾“坦万虑以存诚, 憩遥情与八遐”与《序》相呼应,旨在强调作者作此篇的讽谏意味,以礼结情,这样的首尾与汉大赋的“欲讽反颂”也不谋而合。陶渊明善于写景,经常能够将景物与情感自然融合,抒发内心所想。本篇也不乏对环境的描写。作者郁郁寡欢前往南林徘徊的环境描写,以及夜不能寐、坐至天明时对屋外景物的描写无不抒发了作者内心的凄凉之情。
此外,此篇风格亦与楚辞相近,在意象选取方面,屈原《离骚》好以“香草美人”自比, 本篇也有类似的写法,如“十愿”中愿化为美人衣领、腰带、发膏等;“待凤鸟以致辞, 恐他人之我先”也与《离骚》中“凤凰既受诒兮, 恐高辛之先我”一句相似,都期望以凤鸟寄托自己的心意,而又担心被别人抢先的情感; 在强调美人的德行时,陶渊明认为其比佩玉更为纯洁,比幽兰更为清香。屈原也以描写佩戴江离、秋兰来侧面抒发自己的高洁志向, 二者都通过物象寄托高洁情感。
(三)历代文人学者对《闲情赋》的看法
历代学者对《闲情赋》的看法主要有言情与寄托两种。言情一派代表人物主要有萧统、李治以及郭子章等;寄托一派则以苏轼、张自烈、邱嘉穗等为主。萧统认为《闲情赋》卒无讽谏,不该单单作为一篇如此大胆坦率的爱情作品而存在,并大有“此篇实属陶渊明文章的白璧微瑕,其不该作此篇”的感叹。对此苏轼则态度强烈地反对萧统的观念,认为“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苏轼认为陶渊明的《闲情赋》与《国风》《离骚》相同, 都是言此寓彼的寄托之作,认为萧统并未理解陶渊明在此赋中以爱情来寄托的用意,因此才做出这般评价。郭子章也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认为萧统用看待圣贤的眼光看待陶渊明,所以对他责备之切,苏轼只是用看待屈原、宋玉的眼光去看待陶渊明。针对苏轼的观点他进一步提出“屈犹可言,宋则非陶所愿学者”;袁行霈认为郭子章的这番说法“无形中将爱情排除在圣贤之外,将讽谏之作与抒写爱情之作分出了高低”,是变相对萧统观点的肯定。
针对前人的看法,笔者认为无论是言情观还是寄托观都各有道理,但笔者更偏向寄托一派。首先陶渊明在《序》中交代了以下几点:1. 此篇是在模仿前人之作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来的;2. 创作此篇的目的是“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并在《序》的末尾指出,虽然文笔不太巧妙,但大体没有违背前代作家的用意。这两点可以说明陶渊明写《闲情赋》绝对不只是为了抒发情感, 他更主要的用意还是在寄托这一层面。古人常以“香草美人”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常以追求爱情来比喻君臣结合,例如《离骚》就是以香草美人喻明君,对美人的追求隐喻希望能得到明君赏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陶渊明《闲情赋》亦是如此。陶渊明笔下的美人德才兼备,他对其热烈地赞美使之不像一位凡人。笔者看来这更像陶渊明在追求心中的明君,他赋予这位君王最美好的德行并愿化为他身边的一切,常伴左右。生于没落世家,他的出身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早年也曾怀着积极的态度渴望入仕,但求取仕途的道路是艰苦的,官场的争斗是令其厌恶的,社会的不公也是其不愿面对的,在经历了种种艰难之后他终是告别官场,又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自然之中。陶渊明在隐居时也并未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此间他也写下了许多反映其政治理想的作品,因此笔者认为《闲情赋》应该是一篇寄托之作。
二、萧统的文学观
(一)文质并重
萧统在《文选·序》中明确提出“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改变,难可详悉”的观点,认为文学是不断变化的,是一个由质朴趋于华丽的过程。虽然在《文选》的选文过程中, 萧统较为注重“增华”,但作为正统儒学的接受者,他在本质上还是更偏爱雅正之风, 因此《文选》中收录的典雅之文总体上多于辞赋华丽的文本。这一点其实也并不矛盾, 萧统的思想是十分复杂的,除了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学观外,他还受到佛教与道教的影响, 这种儒释道相结合的思想,使萧统既追求辞藻华丽之文也喜爱清新典雅之文,如此,萧统喜爱陶渊明的诗歌就不足为奇了。陶渊明的诗歌自有一种自然朴素的真理蕴含其中, 这种蕴藉性赋予陶渊明的文章耐人寻味的特性。以《饮酒》为例,其并没有采取直接的说教方式,而是通过自然景物来抒发自己的观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而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教化作用。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也写道,“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 就是在肯定陶渊明诗歌的教化作用。
(二)传统的儒学观
齐梁时期清谈玄言之风盛行,儒学的传统地位逐渐被削弱。但儒家思想中的治国理论,如“君权神授”“三纲五常”等观点都很好地维护了统治者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儒家思想顺理成章地成为梁王室推崇的思想。因此儒学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维护统治的工具,是一种治理天下的强有力的手段。萧统自幼学习的也都是儒家的经典文章,长此以往自然形成了内在的传统儒学观,因此笔者认为萧统称陶渊明《闲情赋》“白璧微瑕” 也是受传统儒学观念的影响。
《昭明文选》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萧统主持编纂《文选》有其教化意味。在萧统看来,陶渊明实属一位贤才,贤才不应该写这种“卒无讽谏” 的文章,贤才更应该写出有益于政治的作品, 发挥其作品的教化作用。因此,不论萧统本人多么推崇陶渊明的文章,最终都以儒家思想观念为判断标准,他更看重的还是文章的教化作用。在他看来《闲情赋》一文没有任何讽谏的意味,自然就不具备教化功能,所以《文选》没有收录《闲情赋》。
三、对萧统文学观的评价
(一)先进性
萧统文学观的先进性在于他不仅认识到了文学具有反映现实的意义,而且在选文过程中十分重视文学的教化作用。萧统偏爱陶渊明,认为“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萧统生活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彼时战乱不断、政权更替,在那样的社会里萧统读到陶渊明的文章会有如遇知己之感。笔者将《陶渊明集序》暂且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萧统坐而论道,提出“道”是为人处世的准则,并提出了两种境界,即“自衒自媒者”和“不忮不求者”,并将第一类人的行为称为“士女之丑行”,称第二类人为“明达之用心”。他认为人生易逝,不该终日无所事事,被庸俗杂念困扰,自然引出显达者未必有“道”, 穷困者未必失“道”的道理。第二部分主要赞赏陶渊明的人品与诗品,提出陶渊明《闲情赋》的不足以及谈论陶渊明诗歌的社会教化功能。梁朝时期文学娱乐风兴起,萧统是反对者之一,萧统十分看重文学的教化作用, 这种文学观可使后人通过学习,从作品中记述和体现的主题思想中得到教育,还能够通过作品认识到国家兴衰的原因,以此警戒自身,这种重视文学教化功能的行为在当时可谓遥遥领先。
(二)局限性
萧统文学观的先进性固然十分重要,但我们更要认识到萧统文学观的不足之处。萧统的文学观很大程度地影响了《文选》的收录,还是以《闲情赋》为例。纵使萧统十分喜爱陶渊明的诗歌,但针对《闲情赋》这篇文章他还是感叹“白璧微瑕”而不予收录, 这是因为萧统本身的儒学观念使他无法接受陶渊明写出这般热烈奔放而又毫无讽谏意味的辞赋,充分体现其过于关注儒家伦理道德, 忽视文章讽谏本意的思想,此为局限之一。
萧统“典而不野,丽而不淫”的文学观念虽使南朝以来注重浮饰、重视雕凿的文风有所改观,但我们可以看到《文选》还是收录了一些注重浮饰的作品,表明其文学观并未完全转变,此为局限之二。
四、结语
萧统是陶渊明作品的第一发掘者,正是在他独特文学观的指导下,他才能在众多作家中发现陶渊明的过人之处,并广泛收集陶渊明的作品,作成《陶渊明集》,避免陶渊明诗集的散佚,这一方面萧统功不可没。萧统主持编纂《文选》收录梁以前的作品,也为文化传承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并不能因为其功绩而对萧统文学观的局限性视而不见, 他崇尚儒学的观点使他在收录作品的过程中对一些文章抱以主观色彩,这种主观性很可能使一些本身十分具有文学意义的作品被舍弃。
通过以上对陶渊明《闲情赋》以及对萧统文学观的分析,笔者认为《闲情赋》并不像萧统所言的那般“白璧微瑕”。陶渊明作《闲情赋》在笔者看来更像是对明君的期盼, 对自身政治抱负无法实现的苦闷,其中的讽谏意义值得后人更深层次地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