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词传统中有一种传承了两千多年的“隔水伊人”情感模式。汉魏时期的古诗十九首有“迢迢牵牛星”;杜甫有诗云“美人娟娟隔秋水”(《寄韩谏议》),李白写道“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都写出了对彼岸美人的追求和思慕。这样的情感模式发端于先秦,以《诗经》最为典型。“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诗经》最早将“水”与“伊人”进行意象化描摹, 并以《蒹葭》篇开创了“隔水伊人”的情感模式; 而后世更多是对《诗经》修辞情感的继承, 将“隔水伊人”升华为更具普适意义的“求女” 情感模式。
一、《诗经》中“水”意象的寓含意义
《关尹子·五鉴篇》曰:“情,波也; 心,流也;性,水也。”情与水在文学意义上的联通具有相当悠久的历史。“水意象的大量运用,或者作为情感符号,或者作为物境因素,与抒情主人公的爱恨情怨融为一体, 不仅是对当时农耕社会生活方式的折光映射, 还是对当时文化风俗和诗歌美学的一种直接体现。”《诗经》通篇洋溢着体察感悟现实的情感,在爱情诗中,与水相关的篇目就有三十余篇,这些篇目描写生动活泼,情感真挚, 形象鲜活,在“水”的滋润下,《诗经》中的爱情体验变得更加丰富,进而“泽被后世”。
(一)“水”是爱情的见证者
《诗经》中的恋爱往往是淳朴而美好的, 书写的爱情也往往是纯粹的。而“河水流动的绵延不绝,水流方向不受控性,以及水本身的清澈纯净,水的这些特有的自然的属性, 在原始先民的印象中跟与自身的主观情感融合在一起,原始先民就会自然而然地把他们的主观情感赋予客观的流水,在诗歌表达过程中,主观与客观便这样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了,这便是我们常说的“兴”的手法。”
《诗经》中很多篇目都是以“河”来起兴, 男(女)主人公往往触景生情,由河水来兴起对心上人不可抑制的思慕之情。如《召南·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本诗便是以“江有汜”起兴,女主人公视线中的支流“汜”“渚”“沱”寄寓了她关于爱情的全部回忆和思念,当年她的丈夫便是从这几条水路来到她的身边,后来也是沿着这几条水路飘摇离去不曾归来。江水见证了夫妻二人的分与合,爱与恋,是二人情感的寄托与见证,由江水的起兴,到“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的内心之声, 江水的浩浩汤汤既隐喻二人相遇的激动与热烈,在一声声呐喊中体现了女主人公刚强的性格,与之相伴的是,被抛弃后的报复心态侧面展现出女子的感性一面,后世文学中常见的写作思维即是以“水”喻女子。
无独有偶,《陈风·泽陂》篇也通过“水” 来起兴,记录了一段青涩的爱情: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这首诗同样也是以女性为主视角进行书写,“有美一人”的“美人”在这里指俊俏的小伙子。本诗通过河水与“蒲荷”来起兴, 既符合少女善于观察生活,心思可爱质朴的特点;又和后文的“涕泗滂沱”形成了对照, 将少女心中纯洁又有些俏皮的思慕之情书写得极富美感。以“荷花”喻“美人”,以“泽” 象征生命的盛放,这样的写作方式更加展现了女子对“美人”的思念和由衷的赞扬。
《江有汜》和《泽陂》构筑了“水”作为爱情见证者的两种对立的文本框架,“水”要么见证了惨遭抛弃的不幸,要么记录了心头萌动的初恋爱意,在“水”的见证下,《诗经》中的爱情更有了一种“流动的感性”和打动人的细腻,它为爱情赋予了一种永驻的魅力。
(二)“水”是爱情的阻碍力量
《诗经》中的爱情有甜蜜的阳面也有相离的阴面;而“水”有时便作为爱情修成正果的障碍而存在。《周南·汉广》篇中便出现了“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用渡河象征求爱,继而用“江水难渡”象征着与“游女”的情关难过。黄永武教授认为:“汉水太广,不能潜泳而渡; 汉水太长,不能乘筏而达。这茫茫的长江, 荡荡的汉水,暗比情爱追求的鸿沟天堑, 这鸿沟天堑就是男女交际间的自我约束的礼。”“水”在《诗经》中也具有礼教大防的寓意。儒家释《诗经》便是重视它的“诗教”之功,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而孔子这一思想之发端还得回到西周时期对思想的束缚与控制中,自由恋爱在彼时如“怪力乱神”一般,故而以难渡之“水”比喻不可僭越之“礼教”。在此意义上对“水”意象的象征运用最为成功的是《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条大河阻断了诗人见心上人的路,只能隔水相望,徘徊辗转,遥寄相思,但即便他“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求索,彼岸的心上人却终究是如镜中花、水中月般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不可得见。全诗只写一人之所,之思,之见,近乎冷酷地写出了断肠之悲,离殇之痛;再与周遭寒气未散,晨光熹微之环境相配合,营造出一种清冷幽寂的艺术氛围。正如陈启源先生所评:“夫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
(三)“水”寄寓了双方的相思与怀念
江水的流动性使相隔的恋爱双方有了些许的慰藉,在爱情真切的陪伴需求之下,他们希望将心事付与江水并将他们送到心上人的彼岸,《鄘风·柏舟》便书写了青年女子因对心上人爱得入骨与母亲袒露心声的故事: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髡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在礼乐政教之下年轻人的爱情受到宗法的限制,但青年一辈仍然能大胆表达自我, 在与母亲表明自己心意的同时,女子也希冀用水中漂荡的柏舟盛满自己对心上人的思慕, 借江水奔流寄送自己由衷的爱恋与相思。另一方面,诗中的恋爱观也影响了后世诸多文学作品,《孔雀东南飞》便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诗经》“水”意象的后世继承
作为中国“根文学”之一的《诗经》为后世所继承并发扬,其中对于“水”的运用是后世中国文学中常见的形式之一。
(一)《楚辞》发展了“隔水伊人”模式
作为南方文学的代表作,《楚辞》在保持地域书写特色的同时也通过南北互动借鉴发扬了《诗经》的写作模式。以屈原为例, 在对现实失望后他创作了《离骚》,并通过《离骚》表达自己的“求女”愿望。这种“求女” 模式是对“隔水伊人”的借鉴与发扬,在“求女” 模式中,阻挡在前路的“水”不只是作为礼教大防的投影,更是包含了一切与理想冲突的险隘。这样的处理方式既保持了原始“隔水伊人”朦胧美好的诗意美感,又拓宽了这一行为基础的适用范围,普适化了心理追求的书写,为理想文学的表达丰富了“具象化” 的具体使用方式。
《离骚》有言:“朝吾将济于白水兮 , 登阆风而缫马。 ”据洪兴祖《楚辞补注》考证,“白水”是神话之泉,在此屈原希望渡过神泉以寻求内心安宁,即《离骚》的最大母题之一——寻觅;而在《九歌》中这一寻觅对象更为明显,《九歌·少司命》有句“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在《楚辞》中, “香草美人”是美好政治理想的寓征,故而隔水的蘅皋之岸也便成了屈原追寻的目标。
而到了宋玉时期,“隔水伊人”发生了第一次的异变——“巫山神女”。在《高唐赋》和《神女赋》中宋玉虚构了楚怀王游三峡见巫山神女的故事,“巫山神女”作为“隔水伊人”的象征异化,在以往文学创作中单纯的“爱情”上添加了“爱欲”的特征。
(二)唐诗创新出“水月共吟”的写作模式
隋唐时期的诗人大多心思浪漫,下笔宏阔。对于传统一味追寻隔岸伊人的平行性和流动性,他们已经没有太多兴趣;他们将目光转移到当空的明月,明月的空间性和永恒性被唐代诗人看作更能寄寓相思渴慕的对象; 另一方面,月与水自身带有的性质对比也为诗人们带来了丰富的创作思路。
初唐时期,“水月共吟”的代表作应当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此篇视野宏大, 是隋唐时期较早将水月共写的作品;开篇“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二十八字写出了夜晚月生江面之开阔与气势,也开始了愁情的第一次对比——即便江水千里奔流不息,但终究会有一轮明月相照,以江水的流动性和明月的永恒性巧妙对比,奠定了一种绮丽又有些肃杀的情感基调。随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引入主人公作为对比中介,增添了对时空变化的思考与历史变迁、物是人非的感伤。而后巧妙融“月”“水”“人”三位一体,既有景致的虚幻悠远,又有人事的动情惆怅,在“水月共吟”模式上贡献了不俗的文学力量。
盛唐时期,诗人们的想象力更加天马行空,更加无处不至,因而对于时空的观察更加细致新颖。李白《渡荆门送别》别出心裁: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 云生结海楼。”比起张若虚写得更加大气磅礴, 江流之大,却挡不住月升于空,江面倒映一面月镜,云层仿佛形成一座座琼宇楼阁,荡气回肠,充满想象与浪漫,十六字便写出渡江夜景,给读者以浩瀚无垠的想象空间。但最后笔锋一转,“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张弛有度,有大景,有小情,从此篇可见彼时的大唐文风雄气真情。中晚唐时期的江月更带有一种因国运渐衰,衷情难诉的愁情。李贺《梦天》言:“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大有借云游月宫之思排遣人生苦短、生命无常的悲情。天宫之月“壁斜白”“湿团光”; 而人间则是“千年如走马”,沧海桑田。
三、结语
《诗经》作为我国的“根文学”之一, 在意象运用,手法烘托等多个维度都为后世提供了生生不息的语言资源和文学思路。作为《诗经》中最常见意象之一的“水”,更是由于其浩浩汤汤、流动不息、温润如玉等特点为文人骚客们提供了不竭的想象,《诗经》也如水一般,静谧地、安然地在历史的浩繁卷帙中汇集成一条华彩的长河,成为中国古典诗歌躯体中一条隐约流淌并连接心脏的静脉,具有超越时代的丰富内涵,对诗歌“水” 意象的阐释在现代文学理论的范畴下仍然适用,具有经久不衰的魅力和生生不息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