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乃《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也是全书中第一个出现判词的角色, 可见曹公对此人物的重视。鲁迅先生说,人物命运“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 在判词中早已透露了人物关键品质、悲剧结局以及悲剧原因。尽管结局是悲剧,但我们仍然不能忽略过程。晴雯这个艺术形象灵巧、耿介,拥有那个时代背景下难能可贵的自我意识与独立精神,其生命如同星星之火,在封建社会中留下了耀眼的光芒。
贾宝玉在晴雯死后为其撰写了一篇名为《芙蓉女儿诔》的长文,其中一段写道:“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本文将从以上三个方面分析晴雯的人物形象及其人性光辉。
一、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
晴雯“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 低微的身份折射出高洁的人性光辉,这就是其“贵”之处。
书中关于晴雯的笔墨很多都在塑造她“心比天高”这个特质,表现最为突出的是她主人姿态的拿捏。如第二十七回中晴雯一见了红玉,就劈头盖脸地一通数落,什么不浇花儿, 不喂雀儿。很显然,她将自己代入到怡红院主人的角色中,站在“主人”的立场上高高在上地在指责“下人”。另外,在第五十一回中,麝月笑晴雯道:“你今儿别装*了, 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从麝月的话中可见晴雯平时惯常是“装*”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她的主人姿态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以及姐妹们眼里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晴雯的回答中应该注意到的是人称的使用:“你们”和“我”。很显然, 晴雯是没有把自己和一众丫头们归在一起的。然而,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或是什么样的资格在“受用”呢,想必就是她给自己预设的“主人公”身份。此外,在第五十二回中, 晴雯生病时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 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这里的主人姿态可谓拿捏得出神入化,其泼辣程度可与凤姐媲美,更不用提在这之后处置坠儿之狠厉。
晴雯之所以有这样突出且不同寻常的主人姿态,和她的自我意识分不开。在第三十七回中,面对秋纹对主子赏赐的衣裳千恩万谢的态度,晴雯说:“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而秋纹说:“凭他给谁剩的, 到底是太太的恩典……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秋纹句句不离“恩典”,在她的衬托下,晴雯显得清醒而独立。在她看来,“一样这屋里的人”就应该平等,她不愿为一件衣裳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低人一等。对她来说,自己的人格尊严比“恩典”重要,为此宁可“冲撞了太太”。她始终持一种宁缺毋滥的态度,闪烁着独立精神的光辉。
平等观念也是她自我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志,主要表现在她与宝玉的相处中。在第三十一回中,晴雯跌扇与宝玉产生冲突,袭人劝架只两个字便触碰到了晴雯的逆鳞—— “我们”。这两个字动摇了她心中的平等。在她看来,她与宝玉是一起的,他们才应该是“我们”,而袭人所说的“我们”显然指的是她自己与宝玉,将晴雯放在对立面上排斥,使得晴雯内心大为不平,导致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后续宝玉闹着要离开,众丫鬟并袭人都跪下了。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站着的人只剩下宝玉和晴雯,在这个时间点上,晴雯又找回了她心中的平等——与宝玉二人之间的平等。然而还没完,面对晴雯的耿耿于怀, 宝玉做出了妥协,于是才有了经典场面—— “晴雯撕扇”。在裂帛声与欢笑声中,宝玉从主人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晴雯也在此刻找回了尊严,与宝玉并肩,实现了二人精神世界的平等。也正是在这里,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宝玉也开始看到了晴雯身上不同于俗的个性,即金玉不足以喻的“贵”。
二、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
晴雯的“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在污浊的大观园中出淤泥而不染的“洁”。
可以说,大观园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心计,这是大环境的产物,也是生存之道,我们不该对此多加指摘。然而当虚伪成了常态,耿介就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她遇事便发,锋芒毕露。在第二十回中, 看见宝玉给麝月篦头,便一边冷笑一边讽刺, 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尖酸,并且在宝玉提出也要为她篦头时嗤之以鼻,不但不接受好意反而阴阳怪气一通后“摔帘子”就出去了, “摔帘子”不就是“甩脸子”吗?竟敢甩脸子给主子看,作为一个丫头,好大的气性。
不仅是麝月,还有小红、袭人,甚至宝钗、黛玉都要看她的脸色。在第二十七回中,其他人都不置一词默默走开,唯有她冷笑着挖苦小红攀上凤姐这根高枝,刺得小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第三十一回中,更是直接把大家心照不宣的丑事拿到明面上来说,撕开大家族内部的遮羞布,又是冷笑几声开始发作,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就差指着袭人的鼻子骂“你和主子有染”了,把袭人也是刺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三句话里两句话不离冷笑,仿佛专门为了刺痛别人而生。而这样的性格的确也会“刺痛”到一些人的神经, 她会死于毁谤也就不意外了。
不但说话直接不饶人,晴雯对于情绪也是不加掩饰。在第二十六回中,因为“没好气”, 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又“偏生还没听出来” 黛玉的声音,不给其开门,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没听出来我们内心都有考量。这样以自我为中心,这样对待宝、黛二人,在大观园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来。
晴雯也并非单纯地只会挖苦人和宣泄情绪,她是敢于说话,直言耿介的。在第五十八回中,面对芳官与其干娘的冲突,袭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 小的也太可恶些。”好一个中庸之道。而晴雯说:“都是芳官不省事……”随着事态发展又转变了态度:“你老人家太不省事……” 我们可以说她善变,但实际上她的内心自有一把公正的秤,她的世界非黑即白。通过对比, 可以看出两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和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同。作为上位者,自然更喜欢前者, 容忍不了后者。这也就是为什么王夫人会选择袭人,而逐走晴雯的原因之一。
其二,与宝玉之间情感的“洁”
晴雯对于宝玉的情感是洁净不掺杂质的, 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追求而无关物质。在第三十一回中,面对宝玉的邀请,她说:“罢, 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 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 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可见晴雯内心清楚袭人、碧痕等都与宝玉有染,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一众丫头实际上都要侍候宝玉,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按理来说丫头们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但晴雯偏不, 她始终与宝玉保持一种纯洁的关系,尽管众人诽谤她,王夫人更是给她冠上“狐狸精” 的恶名逐出贾府。美貌是她的优势,也导致了她的灭亡。她美而自知,却自始至终如她所说并未以美貌勾引宝玉,她对宝玉的感情是纯洁无瑕的,因此她不认、不屈。
这样的“洁”使得晴雯在污浊的大观园中散发出别样的光辉,如同霁月一般璀璨耀眼。然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不懂得收敛锋芒也注定了晴雯的悲剧。
三、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
“精”指经过提炼或挑选出来的精华, 喻其难得。晴雯的难得体现在外在与内在两个方面。
外在上,首先不得不提的是她的外貌。书中并没有直接的描写,而是通过他者的口吻侧面描写。王善保家的最是看不惯晴雯, 对其评价字里行间都是轻蔑,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 侧面写出了晴雯的美貌;王夫人也曾说过晴雯眉眼长得像林妹妹,黛玉的美貌众所周知, 以黛玉比晴雯,或可稍稍窥见后者姿容;另有凤姐也说大观园中的丫头们都没有晴雯生得好,凤姐眼光何等之高,能入得了凤姐法眼并得其青睐,可见非同一般;更为直接的是宝玉所说的“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一言以蔽之。
“风流灵巧招人怨”,若“风流”说其外貌, “灵巧”则是能力了,也是外在的另一方面。在第五十二回回目中,“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使用春秋笔法一字寓褒贬,曹公毫不吝啬他的赞赏之情。宝玉将贾母给的孔雀金裘烧了一块,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都不认得,更别说修补好了。于是病中的晴雯在烘托中闪亮登场,熬了大半夜将金裘补好,几乎看不出补过的痕迹, 可见其手艺之精、心灵之巧。
内在上,除前文已提到过的自我意识、独立精神、平等观念以及直言耿介等,晴雯还有十分突出的一项品质,便是反抗精神。在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中,“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一系列动词:“闯”“掀”“捉”“倒”, 动作行云流水,虽然没有语言神态描写,但我们不难从这些激烈的动作中体会到人物并不平静甚至带有愤怒的心情。晴雯这“尽情” 的一倒,倒出的不仅是物品,还有自己积压的怒气。看似是妥协,实际上是无声地反抗。
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 晴雯临死前将自己的指甲铰下并贴身穿的旧红绫袄交与宝玉,在弥留之际进行最后的反抗:既然担了虚名,不如坐实。将反抗精神贯彻到底——这才是晴雯。
朱光潜说:“对于悲剧,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晴雯作为封建时代的底层奴婢,卑微、弱势,却单枪匹马向整个封建社会反抗,至死也不屈服,今天我们也该为之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