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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趣事篇
2024-01-02 09:26:27 来源: 作者:孙秀利 【 】 浏览:1358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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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趣

 

   记得童年的春趣从“草色遥看近却无”之时就开始了。在凉瓦瓦、甜丝丝的春风里,憋了一冬天的淘小子疯丫头们,在星期天到来之时,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就像随着季节而苏醒的兴奋的春雀们一样,叽叽喳喳散落进山野的怀抱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了。

   淘小子们的最爱是分成两伙“打仗”。刚看完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面的情节记忆犹新,也很值得模仿;用划拳的形式确定谁当侦察员,谁当敌人。划拳赢了的小伙伴兴高采烈地折来最先发芽吐叶的柳条、臭李子树条,编成支棱八翘的“伪装帽”套到头上,又把木头刻的染了墨水的“盒子枪”或是高粱秸编的“枪”别到就要掉到胯下的裤腰上,很威风地安排“打仗”的情节。而划拳输了的被迫把头上戴的布帽用柳条撑成大盖帽样儿,很不情愿地歪扣到脑袋上,垂头丧气地去守“战壕”。战斗打响,侦察员把虚握的拳头对着嘴充当报话机,“我是黄河”“我是长江”地联系着,一边借着树丛躲闪迂回前进。而“敌人”只能在阵地上乱晃悠,还要不时虚张声势地喊上一声“口令”。打仗的结果自然是“敌人”被全歼,山头上胜利的欢呼声响成一片。

   在我们玩“打仗”的游戏时,女孩子们则去小河边阴暗潮湿处采一种椭圆形的当地百姓叫芨芨草的草叶,回去和明矾掺在一起砸碎,再用布包到指甲上。第二天早上,指甲就被染成了红色,好几天不褪,她们就有了人前人后显摆的机会。

   男女生共同喜爱的活动是挖“酸浆”,一种酸酸甜甜、入口生津的植物。伙伴们选了窝风向阳的乱石坡,人群散开来,寻找陈年的“酸浆”老秸子。我和宝龙一伙儿,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找到了一墩又粗又壮的“酸浆”老秸子。顺着老秸子的根部挖下去,破开土层不深,就露出了嫩白的“酸浆”嫩芽。我小心翼翼地采下来,象征性地吹吹上面粘的泥土,就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酸酸的汁液一会儿就盈满了口腔。再看宝龙,酸得鼻子眼睛都抽搐到一起去了。他的眼睛本来就小,现在只剩了一条缝,还紧着往嘴里塞呢。

   我正乐不可支,那边忽然传出小玲的惊叫:“长虫,长虫啊!”我和宝龙急忙奔过去,看见乱石间一条灰褐色的“铁树皮”正挪动着还有些僵硬的身子,在众人的惊叫中正要寻机逃走。说时迟,那时快,为首的阿祥举起手中的镰刀砍过去,“嗖”地一下斩掉了蛇的一段尾巴,蛇却钻进石堆里不见了。众人还在愣怔,突然宝龙拍手说:“坏了,坏了,长虫报仇,十年不晚。如不打死这条长虫,它早晚得找阿祥报仇!”一席话说得阿祥白了脸,手一挥:“还愣着干什么,大伙儿快挖呀,还真要等着它回来找我报仇啊!”大伙儿一拥而上,拿着手中的家什奔向了土石堆。一时刨得尘土飞扬,石头冒火星子。突然阿祥手一挥:“停!”大伙儿一看,原来那条蛇露出了那段受伤的尾巴。阿祥扔了镰刀蹲下去,双手一下子就抓住了蛇的尾巴,使出吃奶的劲往外拽蛇。我们也在他身后躬了身子喊加油,可受伤的蛇就像粘在了石头缝里。阿祥用了半天的力气,最后“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手里攥的仅是一段血淋淋的蛇皮。二次受伤的蛇却不见了,过后,任凭我们怎么卖力挖,就是看不到它的踪影。

   “打蛇事件”的阴影笼罩了我们,大伙儿再干什么都怏怏得打不起精神。这时太阳也快要落山了,伙伴们决定回家时才想起今天出来玩的事由。走时是告诉老人出来采猪食的,否则也不会放我们出来疯玩。大伙儿就急忙各自采些灰灰菜、婆婆丁、苣荬菜,筐是肯定装不满了,只能从框底装上一层树枝,上面盖上一层猪食,筐就显满了,好在那时老人们都忙,谁也不会认真检查,只要把筐里的猪食对着老人亮一下倒到猪圈里就算交差,接着又去找别的乐趣了。

 

夏趣

 

   狗热得伸出舌头,鸡热得耷拉下翅膀的时候,我们放暑假了,童年的夏趣就从水中开始了。

   从小生长在鸭绿江边,却被家长和老师严禁到江水里洗澡,因为每年的夏季村里都有因去江里洗澡而被溺死的人。

   鸭绿江不让去,村西的小河就成了我们的乐园。那时还没有农药和白色塑料袋污染,小河蜿蜒,清澈见底,两岸杨柳依依,枝繁叶茂。清澈的河水里游荡着花泥鳅、瞎嘎子(鸭绿江沙塘鳢)、柳根儿等小鱼,石板下趴着狗虾(脊腹褐虾)、蝲蛄,有我们想抓也抓不尽的鱼虾。

   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我们就带着抓鱼的家什出发了。因为天热起来的时候,我们是要洗澡的,所以女孩子是不能一起去的。大家沿河而上,寻找一处水稳的泡子,把带来的罐头瓶口缠上剪了方口的透明塑料布,瓶里面放上苞米面饼渣作诱饵,用棍子挑着灌满水沉到水底。诱饵开始在瓶里飘荡,迅速吸引了一群小鱼隔着罐头瓶想嘬饼渣却嘬不着。小鱼们游来游去终于发现了瓶上方的塑料布剪口,于是循着诱饵的香味鱼贯而入,争食起来,瓶里的小鱼越聚越多。这时千万不能起瓶子,狡猾的大一点的鱼已经从深水处警惕地游了出来,慢慢地接近了罐头瓶口,围着瓶口游了几圈后,一下子钻了进去,惊得小鱼钻出瓶口夺路而逃。瓶子里的大鱼越来越多了,黑压压地盖住了瓶底,这时,猛地把瓶子从水里抄起,瓶中之鱼就无处逃窜了。

   没抓鱼的人也没闲着,有的张罗着捡柴火,有的搬石板搭烤鱼的灶台。小有更是挽了裤腿下到水里找蝲蛄洞,手伸进返出细沙的大石头下摸蝲蛄。往往在他的尖叫声中,一只钳着他手指的蝲蛄就被拖了出来。手离了水,蝲蛄钳得更紧,怎么甩也甩不脱,疼得他直跳脚,我们哈哈笑。

   石板被烧得烫手的时候,伙伴们把活蹦乱跳的柳根儿、瞎嘎子鱼放到石板上。鱼拍打几下尾巴后,一会儿的工夫就被烤得泛了白,肚里的鱼油也冒了出来。而蝲蛄,则像不胜酒力的大汉,甲壳渐渐地红透起来,浓郁的香味飘了出来。阿祥从兜里掏出几颗大粒盐,用石头碾碎,用手拈着撒到鱼身上,一会儿更加浓郁的鱼香就冒出来,小伙伴们不由得吸鼻咂嘴,跃跃欲尝了。

   鱼也就七八分熟吧,馋猫们就急不可耐地伸出了脏兮兮的爪子,每人去滚烫的石板上摸了一条鱼,双手倒着、嘴里吹着,急三火四往嘴里送着。吃蝲蛄的,更是带壳嚼得咔咔响。那个香呀,现在梦里想起来,还差点流口水。

   太阳毒起来的时候,伙伴们开始另一个游戏了,洗澡。先采来一些蒿草,把泡子的围堰加高,待憋起来的水超过肚脐眼的时候,小伙伴们“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跳进水泡子里,你来几下狗刨,那姿势难看得令人发指;我打个仰泳,晒黑的肚皮漂到水面上,泛着水光。最厉害的小有会扎猛子,一头扎到水底,半天才浮起来,赢得伙伴们一阵热烈的掌声。或许刚才的烤鱼吃得过多,我的肚子突然绞着劲地疼,急忙钻进岸边的草丛里自寻方便。在提起裤子将要离开时,我忽然发现草丛中一块石头上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直晃我的眼睛。我奔过去一看,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是一块全钢手表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一下子就抓到了手里,紧紧地攥着,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要知道,在当时,手表可是稀罕物,全村也没有几个人有,被誉为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三转一响”四大件之一,是结婚时女方索要彩礼的最高标准。捡了手表,也没有心思再洗澡了。我胡乱编了个理由离开小伙伴们,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把手表郑重地递到了母亲的手里。

   母亲端详了一会儿手表,突然表情严肃地问我:“你捡手表时有人看到吗?”我心如鹿撞般摇头。母亲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块手表?”我嗫嚅:“就是不知道,才回来问你的。”母亲拽过我的手,把手表放到我的手中,郑重地对我说:“孩子,东西再好,不是咱的咱也不能要,否则夜里会睡不着觉的,你把东西交上去吧。”

   就这样,我把这块价值一百二十多块钱的手表上交给了班主任,后来查明,手表是村里一个男知青洗澡时落下的,是他省吃俭用多半年才攒钱买下的。物归原主后,男知青感激不尽,给我写了大红的感谢信,并由校长在课间操上当着全校的同学们宣读,我实实在在地当了一回名人,感觉相当好。现在回想起来,还由衷地从心里感谢我已经故去多年的母亲。她简单朴实的话语,教会了我怎样做人,至今还在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

 

秋趣

 

   秋霜尽染山岚,家乡五花山异彩纷呈之时,小伙伴们的兴趣就转移到了山上。彼时,学校要放农忙假,便给学生布置“小秋收”任务,采摘山葡萄、核桃、五味子什么的山货,卖到供销社收购站。这样我们兜里既有了零花钱,又支援了国家建设。

   一大早,伙伴们就拐筐背篓,朝着目的地进发了。筐是荆条编的,篓是椴树皮缠的。从小生长在山里的孩子们,山里的宝贝藏在哪里,是了然于心的。先是在沟底遇到了一棵核桃树,成熟的核桃落了一地。伙伴们象征性地捡了几个放到筐里,因为路途遥远,捡多了背在身上会越走越沉的。又走了一段路,在爬坡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挂在树上的一串串鲜红的五味子,正骄傲地迎风招摇。

   五味子是山货里面最值钱的了,重量又轻,伙伴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往自己的筐里划拉着。间或选一粒饱满红润的塞进嘴里,酸涩得直皱眉头。筐底一片红艳的时候,五味子架上就空了,伙伴们也累得坐到了松软的落叶上。

   正歇息时,小有突然提议,大家起得早,该弄点好吃的填填肚子了,这个提议受到了大伙儿的一致称赞。于是伙伴们就朝一棵山梨树出发了。山梨树长在一个窝风向阳的山坳里,人还未走近梨树,在微醺的秋风里,一股绵软香甜的山梨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伙伴们“呼啦”一下拥了过去,却突然又屏声静气地钉在了原地。原来一只刺猬正在树下采集越冬的口粮,蓬勃的密刺上,已经扎上几颗金黄绵软的山梨。它还在晃晃悠悠地寻找新的目标,听到可疑的脚步声,立刻缩头团身,形成一团,沿着微斜的山坡,一溜烟儿地跑了。还有一只可爱的小松鼠,两只前爪抱着一个山梨蛋子,在我们面前摇摇尾巴,大摇大摆地消失了。先来的走了,后到的我们才走到树下,山梨的香味更浓了。扒拉开上面盖着的厚厚的落叶,金黄绵软、香味扑鼻的山梨立刻勾引了我肚子里的馋虫。

   急忙伸手抓起一个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感觉立刻弥漫了口腔,特有的山梨清香直冲脑门,和着口水,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我又伸手去扒拉下一个……,直到手上染了梨香,胃里泛上了酸水,小伙伴们才停下手来,同时把未捂软的山梨,又用落叶盖好继续捂,给动物抑或我们继续储备。

   我们接着朝岗梁出发,目标是一架山葡萄。当我们呼哧带喘地爬上岗梁时,就远远地望到在一棵碗口粗的白桦树上攀附着一架山葡萄。暗红的葡叶间,紫莹莹的山葡萄挂满了葡萄藤,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葡萄挂在树上,也难不倒我们。大家挥刀抡斧,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桦树。当我们蜂拥而上的时候,悲剧发生了,不知道是谁踩到了地雷蜂子窝。地雷蜂子也就是土蜂,蜂窝是“坐”在土里的。家园被入侵的地雷蜂子朝我们蜂拥而上,转瞬间,就有几个伙伴捂脸拍腚,尖叫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伙伴们立刻四散而逃,但可恶的蜂子循着人的汗味和体味尾随而至,继续拼命地蜇咬。

   情急中,有人喊:“快卧倒!”伙伴们立刻趴到了林间的草地上,抱头撅腚,姿势难看,像被鹰惊吓了的野鸡一样顾头不顾腚。可是我们以往躲避草蜂的经验却不适合躲地雷蜂子,因为地雷蜂子是贴着草皮飞行的。我们趴下后,地雷蜂子就顺着裤管和衣襟钻进去了,与身体来了个亲密接触。我们又被蜇得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脱衣服、扒裤子,样子狼狈极了。

   随着地雷蜂子纷纷掉地死亡,我们终于逃过一劫。再互相一看,模样惨不忍睹。小有的单眼皮变成了肿眼泡,活宝的薄嘴唇变成了“猪拱嘴儿”。最惨的是阿祥,刚才奔逃时踩到石块上崴了脚脖子,现在坐在地上捧着肿得老高的脚脖子直“哎哟”。溃败之军要打道回府时,才发现我们刚才光顾奔逃,装山货的筐扔到了蜂子窝附近,经过几番协商,几个轻伤的伙伴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地去拿筐。他们像侦察兵一样悄声靠近,才发现警报已经解除。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地雷蜂子窝边只有工蜂在忙忙碌碌地修补被踩坏的蜂巢。我们远远地用长棍子挑回了筐,扶上阿祥,一支溃败之军沿着山岗逃之夭夭了。

 

冬趣

 

   当雪花漫天飞舞之时,关东山漫长的“猫冬”生活开始了。可是“猫冬”仅限于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我们一帮熊孩子照样在冰天雪地里野,因为放寒假了。

   冰封的河套成了我们的冬季游乐园,没有游乐工具,自己动手,腊木条放进灶坑里用火烤软后,趁热放到脚底下踩着压弯。等到冷却后,剥去外皮,简易滑雪板就成了,用脚踩着在冰面上蹬来蹬去,很惬意。这还只是小儿科,我们还会制作陀螺呢。几个人围在一起,把捡来的螺丝帽放平,用铁勺把“臭油脂儿”(沥青)化开,趁热浇筑到螺丝口内,慢慢地形成一个尖腚儿,待没完全冷却之时,在腚尖上摁上一粒钢珠儿,陀螺就成了。这算简易的陀螺,精致一点的,是用木头一点一点削出来的,削完再用砂纸打磨光滑,再在陀螺顶上染上一点红色或贴上一点红纸,这样用布条做的鞭子抽起来才好看。光滑的冰面上,人随着陀螺转来转去,陀螺转到哪里,笑声就传到哪里,笑声甚至震落了柳毛树梢上的“树挂”……

   疯玩一阵后,身子冷了,肚里饥了,就踩着冻得咯吱作响的积雪,一溜烟儿地跑回家。围到奶奶刚刚笼旺的泥火盆边,伸出手来翻来覆去地烤,烤了前胸烤后背。等烤得小脸通红,手心发热,奶奶就用火钳子从火盆的热灰里扒拉出来几个烧得焦黄的土豆,扒完皮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咬一口,又沙又面,简直香透了。几个热腾腾的土豆落肚后,趁奶奶不注意,跑到屋檐下,摘下一棒紫红色的“鬼子”苞米,搓下来一些颗粒,再悄悄地埋到火盆的热灰里“爆”玉米花儿。有时等不及,用火筷子拨来拨去,苞米粒就“噼啪”地在小灰里炸响,冒起一股一股的白烟儿,招惹得奶奶踮着小脚在后面追赶,埋怨烟灰闹得满屋子都是,我们却嘻嘻笑着不当一回事儿。

   盼望着、盼望着,年的脚步近了,我们的兴致高了,这时我们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供销社了。今天告诉妈妈供销社分刀鱼梢子了(小刀鱼),明天告诉奶奶发“光腚子”糖(裸菊瓣糖)了。来鞭炮烟花的消息是一路跑着回家宣布的,有电光炮、谷草结子鞭。电光炮留着三十晚上吃饺子时放,谷草结子鞭是拆下来,揣到兜里和伙伴们一起放着玩。奢侈一点的人家能买上几个二踢脚,几只“月旅行”“钻天猴”。无论买多买少,一律乐呵呵地拿着往家跑,找一个干燥的地方藏好,也就藏起了一个念想。

   “今天生产队杀年猪,你们哥儿俩早点过去。”为生产队操刀杀猪的父亲起早临走时,对躺在被窝里的我和弟弟说。我们听了立刻就兴奋起来,懒觉也不睡了,爬起来胡乱地洗把脸,穿戴得严严实实,一起朝生产队的饲养所奔去。

   等赶到生产队饲养所一看,两头年猪已经杀完,大卸八块地摆在案板上,生产队会计正在计算每家每户应分得的猪肉斤数。父亲从腰间掏出用苞米窝子包着的猪沙肝揣到我的兜里,还热乎乎的呢,我一路紧紧地捂着兜,像捂着捡来的宝贝,和弟弟急匆匆地往家赶。

   刚进家门,我和弟弟就聚在了灶坑边,用一条铁丝仔细地穿好猪沙肝,两面抹上大酱,驾到火炭上烤了起来。随着“吱吱啦啦”的冒油声,一股浓郁的混着酱味的肉香飘散开来,我和弟弟不禁抽动鼻子,咽下几口唾沫,手中的沙肝翻动得更勤了。当沙肝变成暗红色,缩到铁丝上时,就烤熟了。我和弟弟假惺惺地举到奶奶面前让奶奶先尝,奶奶就慈爱地笑了。在“小馋猫”的感叹声中,我和弟弟你一口我一口,小口小口地咬,慢慢地嚼,那个香啊,简直香到了骨子里,至今还萦绕于脑海深处。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大年夜在我们的翘首期盼中姗姗而至。入夜,我们吃了接年饺子,换上新衣服,仨一帮俩一伙上村道上玩开了。那时候,家中手电筒都很少,我们手中提的都是自制的土灯笼。切块萝卜,中间挖个孔儿,放进一根小蜡烛,再放到罐头瓶子里,瓶口用绳吊着,提着出去玩。昏黄的灯光,只能照到脚底下的一小块,却快乐得不行。溜达一圈后,跑到大队饲养所听老鳏夫讲故事,讲的什么也听不懂,伸手去炕上的笸箩里抓过一把瓜子,揣进兜里就跑了。

   正在黑咕隆咚的街上乱逛,前面突然传来阵阵尖叫声,似乎还有火星一闪一闪地冒光。我们急忙跑过去,发现原来是二宝子的棉裤上正往外冒火星呢,他拍着大腿惨叫不止。我们急忙捧起一团团雪往棉裤上撒,还是不行,最后大家七手八脚把二宝子的棉裤扒下来了。他的大腿根已经烧得红肿一片,被我们抬着回家了。原来,他在家燃了一块“老牛肝”(一种干蘑菇)当火种,出来放小鞭,结果时间长忘了,把它放到裤兜里,引燃了棉裤里的棉花,引火烧身了。好在烧得不重,只是在大腿根留下了一片疤瘌,也没影响到以后娶媳妇。

   吃完守岁饺子,放完辞旧迎新的鞭炮,我们甜甜地进入了梦乡。梦里,又回到了四季丰富多彩的童年生活中去了,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甜甜的笑容。

 

锔补匠

 

   “锔盆锔锅锔大缸,磨剪子抢菜刀来!”每当我脑海里回响起这样的喊声时,便想起了童年的乡村,以及在乡间奔走的锔补匠。每年秋收粮食进仓后,乡村出现了短暂的农闲时节。这时候锔补匠就登场了,记忆里的锔补匠一般都是矮壮的身体,收拾得干净利落,挑着一副锔补家什担子,在村巷里穿梭,嘴里吆喝着响亮的号子。身后跟着一帮瞧热闹的乡村孩童,也跟着胡乱喊着。锔补匠也不恼,偶尔回头做一个鬼脸,博得孩子们的一阵欢笑。

   房门“吱呀”一响,谁家的主妇走出院子,朝着路上的锔补匠喊:“哎、哎——,锔匠,我家有东西要锔,进来看看!”“好嘞!”锔补匠响亮地答应一声,走进院子,放下担子。主妇边递开水边说:“哎,锔匠,手艺怎么样啊,我家可是有好几件家什要补的。”“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瓷器活儿,大嫂,你就放心吧!”锔补匠响亮回答。于是家庭主妇从角落里搬出炸纹的铁锅,渗水的瓷缸,还有磕破的瓷盆,马上就要入冬了,还要等着这些家什渍酸菜、腌咸菜呢,这可是老百姓一冬天的嚼裹儿。

   锔补匠从担子里拿出小电钻,换上锋利的钻头,在破损的家什上用手指丈量一下破口,找出适合的锔钉,把锡粉和上鸡蛋清用开水搅拌好,用金刚钻钻好小孔,把锡粉灌进小孔,把锔钉用小锤敲进去,固定好,待冷却后就可以了。锔好的家什需要灌水检验是否漏水,以不漏水为合格。锔大件家什是需要付钱的,磨剪子、抢菜刀为赠送项目。只要锔补匠的担子放下来,惊动了村人奔走相告,锔补匠的活就能接续上了。

   常年在老家一带转悠的锔补匠人称“刘老黑”,身材低矮粗壮,黝黑的一张猪肚子脸上终日挂着谦和的笑容。穿着打扮也干净整洁,袖口常年套着一副套袖。刘老黑来我们村干活时认识了带着小儿艰苦度日的寡妇张大嫚。那年月,常人家度日尚且困难,何况寡妇,所以家里需要补的东西也多。刘老黑也是看张寡妇家困难,锔补家什时锔钉也布得密些,赶上女人家不方便干的活也主动伸手帮忙,有时赶上饭口,也在张寡妇家对付一口,一来二往,俩人就熟络起来。当张寡妇知道刘老黑常年漂泊在外连个家也没成时,就动了心思,再给刘老黑端水时就加了糖,煮面条时碗底卧了荷包蛋,有时俩人在一起唠嗑时还会脸红。走南闯北的刘老黑心知肚明,看到张寡妇人好,过日子又实诚,自己三十多岁了也没成个家,也有了那个心,俩人很快就好了起来。刘老黑来村里更频了,有时天晚了就住到张寡妇家。村人们见了说,刘老黑不但锔补了张寡妇家的家什,还锔补了张寡妇家破损的生活。

   对刘老黑动心思的还有张寡妇十岁的儿子张大明。张寡妇是对刘老黑的人动心思,张大明是对他的手艺动心思。这小子眼瞅着刘老黑对破损的铁锅、大缸鼓捣一阵,变魔术一样就不漏了,对他的手艺崇拜得不行,央求张寡妇非要跟着学。开始时刘老黑不同意张大明干这行,常年东奔西走太辛苦,收入也没有保障。后来见这孩子真想学,于是就答应教他,赠人一饭不如授人一技,毕竟艺不压人吗。于是择日张寡妇让张大明正儿八经地磕了头拜了师,又为他置办了一套锔匠的行头,张大明星期天和寒暑假就跟着刘老黑游走乡村,学习锔补技艺了。这小子心灵手巧,学得又用心,很快就成了刘老黑的得力助手,没满两年,就出徒了,锔补手艺受到了村人的普遍赞赏。

   后来,刘老黑岁数大了,腿脚变得不灵便,没有特别难锔的活,就不出山,放手让已经初中毕业的张大明单干。张大明手艺越来越精,游走乡村的范围越来越广,挣的钱也越来越多,盖房子、结婚生子,全凭了他的这门手艺。

   再后来,乡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家中需要锔补的家什也越来越少了,几近于无。就在刘老黑感叹锔补行业日落西山、走向没落时,张大明却在县城注册成立了大明瓷器修补行,为县里收藏家协会瓷器爱好者修补破损的瓷器,把锔匠手艺提升了一个档次,专门和文玩瓷器打交道,修旧如旧,创造性地使破损瓷器重见天日。经过张大明巧夺天工的修补后,原来的裂纹、破损处,变成了一片树叶,一朵祥云,甚至栩栩如生的一只蝈蝈或一只蚂蚱,赋予了瓷器新的生命和意义,收费当然也水涨船高了。后来张大明把锯瓷技艺整理申报了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算让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了,刘老黑知道后心里很受用。

 

货郎担

 

   在寂静的乡村小道上,拨浪鼓清脆的响声回荡之时,货郎就进村了,村人欢乐的时刻也就到来了。

   在物资匮乏且物流不畅的年代,走村串巷的货郎,受到村人的普遍欢迎,特别是挑的货郎担儿,简直成了百宝箱、魔术盒,针头线脑儿老头乐,胭脂顶针香粉盒儿,琉琉陀螺嘎拉哈儿,只有想要的,没有货郎想不到的。货郎进村,成了村人的节日了。拨浪鼓一响,村人奔走的方向,货郎担一放,村人扎堆的地方。大姑娘小媳妇无声无息挑拣自己中意的物件,孩子们大呼小叫地表达自己的惊喜和快乐,就连不买东西的老人们也围了上来,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货郎讲新鲜事,听得津津有味,忘了回家。

   能挑上货郎担走街串巷,也都不是简单的人,一来岁数要小,腿脚灵便,一天走个二三十里路不在话下;二来能说会道,察言观色,要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本事,才能卖得出去货;三还要头脑灵活,算账准确快捷,都是小本买卖,薄利多销,算错一笔,往往会赔了本钱。说到底,能当上货郎的,都是人精。

   那时的货郎,有两种,一种是在供销社上班的公家货郎,按照领导的安排,弄副货郎担,下到村屯卖货,增加供销社集体收入。他们挑的货郎担,货物价格高,讲价还价也困难,关键是货郎卖货的积极性不高,卖多卖少都一样。另一种是后来出现的私人货郎担,卖的东西是公家货郎没有也不屑卖的,货物琐碎细小,但花色品种齐全,好讲价,货郎的嘴也甜,七大姑八大姨叫得热乎,不买东西也能赚个心欢喜。关键是还可以捎带货物,这次没有的,报了货名和价格,下次一定给你捎来。这样就有了回头客,私人货郎也越来越受到村人的待见。

   游走于家乡一带的货郎姓什么忘记了,大伙儿都称他为货郎“喜来乐”。“喜来乐”原在供销社工作,长得矮小敦实,一副倒八字眉下终日挂着笑眯眯的一双吊脚眼,嘴角微微上翘,见面就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腿脚勤快又没成家,供销社几个领导一合计,就让“喜来乐”当了货郎,本就闲不住的“喜来乐”一拍即合,挑起一副货郎担,乐颠颠地走街串巷去了。

   货郎“喜来乐”穿着一套供销社发的深蓝色工装,戴着一副深蓝色套袖,货郎担两边的货筐装得满满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货筐上用彩色玻璃纸扎的小风车不停地转动,走在寂静的山路上不甘寂寞,哼哼呀呀地翻唱起郭颂的东北民歌《新货郎》:“哎……打起鼓来,敲起锣哎,推着小车来送货;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啊,有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扎的线围脖……”唱着唱着忘词了,把山雀唱飞了,也把自己唱笑了。

   一进村,“喜来乐”的拨浪鼓响得又脆又密,大人小孩闻声就跑出来了。这个问“喜来乐,捎的顶针带来了吗?”那个嚷:“你上次卖的‘古巴’糖也不甜啊,保不准掺了假?”“喜来乐”放下货郎担,嘴里嘻嘻哈哈地应着,手麻溜地收钱递货,有贪小便宜的妇女趁他不注意“嗖”地掖起个小物件后装成没事的样子。“喜来乐”见了也不言语,只是朝着别处喊:“谁买了那个线轱辘还没给钱啊。”揣东西的妇女只好讪讪地掏出钱递过来,嘴里不忘损他:“还喜来乐呢,来了一点也不叫人乐呵,又不是你家的东西。”喜来乐收了钱装着没听见,接着忙活其他的事情了。

   也有足不出户、在家等着“喜来乐”上门卖东西的。那就是村里的小寡妇“小白鞋”,她结婚没多久,丈夫出车祸撒手而去,连个孩子也没留下。“小白鞋”常日里喜欢穿一双绣着牡丹或牵牛花的白色小鞋,头发梳得水光溜滑,俏脸抹得粉里透红,走路一步三摇,风摆杨柳,全身透着风流。

   也不知啥时候,她看上“喜来乐”了。在“喜来乐”路过她家门口时,娇声娇气地喊:“来乐,过来,姐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喜来乐”应声走进院子,又被“小白鞋”叫进屋子。这边“小白鞋”翻看货郎担里的东西,那边“喜来乐”已经喝上“小白鞋”准备的热腾腾的糖水或鸡蛋水了。在

   “喜来乐”心里喝得热乎乎之际,“小白鞋”就凑了过来,搔首弄姿:“看姐扎的红头绳漂亮不?”一会儿把脸送过来:“快闻闻,你给姐带来的粉香不?”就在“喜来乐”手足无措、准备落荒而逃之际,身后又传来“小白鞋”的声音:“中午早点过来啊,姐给你包三鲜馅饺子,头茬韭菜的,鲜着呢。”久而久之,“喜来乐”掉进了“小白鞋”的温柔乡,两人生米做成了熟饭。俩人到了谈婚论嫁之时,遭到了“喜来乐”父母的强烈反对:一来“喜来乐”吃着当时炙手可热的“红卡片”;二来“小白鞋”守寡不说,名声也不大好,在两位老人强有力的反对下,“喜来乐”打了退堂鼓。这边“小白鞋”却不干了,因爱生恨,跑到供销社找领导告状,说“喜来乐”玩弄自己的感情。“小白鞋”三天两头不停地闹,后来供销社给了“喜来乐”一个开除留用察看的处分,才算平息了事端。

   “喜来乐”一气之下,辞掉了供销社的工作,跟朋友跑到南方做买卖去了。后来,人们又看到货郎“喜来乐”了,这次他的货郎担里,装的全是从南方倒腾回来的“紧俏货”,计算器、电子打火机、喇叭裤、蛤蟆镜,货郎担必配的拨浪鼓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双卡录音机,播放的还是郭颂的《新货郎》,据说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呢。

 

老马轶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家农村分田到户,同时分的还有生产队的牲口和农具。队长写好阄后,大伙儿碰运气,抓到好孬和旁人无关。老马抓了一匹牙口好、膘肥体壮的大青马,却和别人换了一匹老白骒马。黑牛白马,在当地本就遭人忌讳,不被待见,况且又老又瘦。惹得交好的人都说老马脑子进水了,他却无动于衷。

   老马原先是生产队的车老板子,在一次送公粮的途中,一匹充当边套的儿马子半路上耍起性子,把一挂大车拽得东扭西歪,向路边冲去。险象环生之际,老马飞身过去死死地拽住儿马子的口嚼子,没想到性情暴烈的儿马子转头朝老马脸上咬了一口,鲜血“呼啦”一下子就下来了,模糊了老马的眼睛。危急之时,是当时充当“夹沿”的白骒马死死地抵住扭动的大车,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惨剧的发生。自此,老马脸上留下了一块月牙形的疤痕,人送外号“马咬子”。“马咬子”对白马产生了一份难以言及的情愫,时时予以照顾,分牲口时,又把过了“口”的白马换到了自己家里。

   牲口过口譬如人老,皮肉松弛、牙齿松动,精疲力小。好在大包干后也没有多少活计需要出马,只是春种秋收忙上两季。常日里老马侍候白马非常细致,白马牙口不好,老马就将每天割回的带着露水的青草及时倒进马槽子,干草更是寸草铡三刀,拌了泡好的豆饼水为白马催膘。马无夜草不肥,每天半夜,老马都及时起身,给白马添草加料,昏黄的灯光下,白马眼泪汪汪地不停地用头蹭老马的衣襟,蹭得老马眼窝潮潮的。用手拍着白马的脑门说:“吃吧、吃吧,多吃点。”寂静的午夜里,白马“唰啦唰啦”的嚼草声,成了老马耳朵中最美的音乐。

   闲来无事,老马做起饸饹面的生意。他把用苞米面兑上一定的白面、榆树皮面,上面条机压出来,分成一缕缕缠好晾干,吃的时候再用热水浸泡,佐以喷香的卤汁,再炸上一盘辣椒酱或鸡蛋酱,往往能吃得热汗津津、口齿生香,是农忙时村民们喜爱的一道面食。

   老马把晾干的饸饹面装到白马拉的板车上,走村串巷叫卖。饸饹面可买可用苞米换,老马既散了心还有了一定的收入,小日子过得逐渐滋润起来。日子一好,老马的酒瘾就上来了,常常卖完饸饹面后到小酒馆喝上一顿,还往往喝多。老马经常东倒西歪地从小酒馆或酒友家里晃荡出来,一拍白马的屁股,满嘴酒气地说:“老伙计,回家喽!”然后躺到板车上,一会就呼呼大睡、进入梦乡了。任凭白马拉着板车,慢悠悠地在路上行走。说来也怪,什么躲车避人,右侧通行,白马全懂,日落时分,板车准会停到老马家门前。白马“咴儿咴儿”地打着响鼻儿提醒老马到家了,老马从板车上坐起,伸伸懒腰,一天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过了一段这样滋润的日子,老马还是出事了。这天卖完饸饹面往回走,中途老马停车去路边尿尿,一脚踩空,栽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得昏了过去。白马见老马半天也没爬上来,就拉着板车来到路边,伸头用热烘烘的舌头去舔老马的脸,见无反应,又叼着老马的衣角往上拽,还是无济于事。于是白马拉着板车横在了公路上,扬脖冲天“咴儿咴儿”高叫,叫声透着焦灼和凄惨,很快就吸引了路上经过的车辆,老马得救了。这时白马的脸上已是一片泪痕,濡湿了稀疏的马毛。

   一晃,老马和白马都老了。老马弯腰驼背、面如枣核,步履蹒跚。每天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白马毛皮日渐稀松,走路一瘸一拐,它的眼睛得了白内障,连吃草料都得用鼻子寻找了。这时,老马的老伴已经过世,儿子也在外地娶妻生子,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独留下老马和白马相依为命,苦熬时光。

   这一日,城里一个马贩子上门找到老马,要出一个合理的价格买走白马杀了卖肉,老马“喯儿”也没打,摇摇头直接拒绝了。马贩子不解,说一匹又老又瘦的白马,怎么就当成了宝贝。老马说,我俩是老伙计,你不懂你不懂,最后马贩子悻悻而去。老马去马棚在白马面前坐了许久,四目相对,四行无言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白马又流了一回泪,是在它死去的前夜。当时,瘦得皮包骨头的白马已经好几天没进草料了,连炒得喷香的黄豆闻也不闻一下。老马陪着白马在牲口圈里度过了最后一夜,天亮后,请了几个村人,把白马埋到了离祖坟不远的山坡上。每年上坟的时候,都会去埋着白马的地方坐一会儿,嘟囔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有一次,坐着坐着,一头栽倒,再也没起来,结束了老马和白马一生的故事。

 

扭秧歌

 

   扭秧歌是从前乡村过年时的主要娱乐形式。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大队通知下来,让各生产队组织社员准备扭秧歌。在家猫冬闲得无聊的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们一听,乐得一个高就蹿下了地。男的扑克也不打了,脸上的纸条也忘了揭,奔苞米楼子去找自己的高跷了。女的黏豆包也不包了,黏火烧子也不烙了,翻箱倒柜找胭脂粉、花布衫。扭秧歌的高跷一般用结实且轻飘的楸木、柞木、女儿木做成,四五十厘米高,圆柱体,底端钉着一颗马掌钉,踩在冰雪地上不易滑倒。绑到腿上,正好在腿弯子以下,扭着方便。

   高跷都是木头本色,也有爱美的男女在高跷腿子上用红蓝油彩画出一道道杠儿,扭动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孙悟空、猪八戒的高跷矮,二十厘米左右,便于翻跟头。一个秧歌队,最重要的还是唐僧师徒四人一副架儿,许仙、青蛇、白蛇一副架,还有扭“地蹦子”的“老卖婆”“傻柱子”,都由村里固定的人扮。这些人需要大队干部亲自登门去请,兜里揣着烟卷,没张嘴先递烟,好话说一箩筐,还承诺分报酬时比一般秧歌队员多。需要大队干部登门相请的还有响器班,鼓手、锣手、喇叭手,他们的吹奏,决定着秧歌的精彩程度。答应下来后,响器班的几个人需要“合音儿”,在村西结了冰的河面上,喇叭先起音儿,锣鼓镲配合,“呜哩哇、呜哩哇——”“嘁嘚隆咚呛——嘡——”,此起彼伏的声音带着渐浓的年味传出很远,惊了一群觅食的麻雀,“叽喳”叫着,飞远了。

   随着年关临近,秧歌队的筹划也紧锣密鼓起来。用细铁丝做花冠,在上面绑满自己扎的红红红绿绿的纸花,戴到头上,扭起秧歌来,一颤一颤的,煞是好看,是每个秧歌队员的标配。腊月二十九,要将各生产队的秧歌队员集中到村小的操场上合练,由大队团支部具体操办,大队书记坐镇指挥,排队形,定秧歌队打头人,一般编成两排,利于交叉和变换队形。这时各生产小队的秧歌队员扮相、服装、头花什么的都没亮相,互相问起,都藏着掖着,等到正式表演时再露一手。

   年三十在高挂的红灯笼、鲜艳的春联映衬下,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来临了。守岁吃过“发纸饺子”,怀里揣着年初一要放的小草鞭,我便沉沉睡去了。

   大年初一,是在零星的鞭炮声和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醒来的。穿上崭新的衣服,吃完妈妈煮的热气腾腾的白菜馅饺子,一溜烟儿奔着锣鼓响起的地方去了,撇下了还在描眉上粉抹口红,沉浸在化妆喜悦中的妈妈。踩着“咯吱”作响的白雪和雪地上凌乱的鞭炮红屑,来到村小的操场上。此时操场边上站满了穿着崭新衣服的大人孩子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快乐,互相问着过年好,唠着过年嗑。小孩子们则在浓妆艳抹的秧歌队员间窜来窜去,探看每个人的扮相。

   常日里很少化妆的村人们,此时每人脸色雪白,嘴唇猩红,眉毛弯弯赛月牙,一笑脸上掉粉渣,不开口都不知道是哪家。喇叭吹起来,锣鼓敲起来,孙悟空和猪八戒挥舞着手中的金箍棒和钉耙,沿着学校操场边扭一圈,不时朝人们做鬼脸,把看热闹的人赶上了台阶。清空场地,两挂长长的鞭炮响过之后,缠着红布的锣鼓喇叭齐鸣,两排秧歌队宛如两条长龙扭将起来,时而插花,时而八字,时而前行,时而后退,队伍中,青蛇一身皂,白蛇一身白,许仙则是书生的扮相,戴着早年相公的帽子,手中摇着纸扇最悠闲。唐僧的帽子是纸糊的,方格子被单披在身上就成了僧衣,最搞笑的是猪八戒的头,是用一个葫芦从中间锯开,用墨水染黑绑到脸上,上下颌一动,葫芦瓢嘴就跟着“嘎巴”,发出“咔咔”的声响,在小孩子眼里很神奇。被秧歌队围在中间的是扭地蹦子的“傻柱子”和“老卖婆”,“傻柱子”反穿一件羊皮大袄,斜挂一串常日里牛戴的铁铃铛,扭起来“哗啦、哗啦”直响,引得人们掌声阵阵,就扭得更起劲了,一道道汗水很快冲乱了脸上的妆容,伸手再抹一把,就变成大花脸了。“老卖婆”脸上画着密麻麻的皱纹,叼着二尺长的烟袋杆,烟口袋在烟袋杆上荡来荡去,拐的筐里装得花花绿绿,扭起来鸭摆鸭摆地,还不时朝人群飞个媚眼,引得人们指指点点,笑弯了腰……

   从大年初二开始,秧歌队开始给供销社、磨坊、油坊、代销店、大队干部家拜年,每到一家都会放上一挂鞭炮,给一条烟、几斤糖块,再封一个红包,就算贺礼了。一家扭上二十分钟或半小时再奔下家,收的东西集中起来等秧歌队解散时统一分发。

   农村的秧歌闹过正月十五就算结束了,高跷捆扎,束之高阁,村人们开始打柴或备耕生产了,曾经的热闹留在了记忆里。

 

照相

 

   照相是童年时代最神秘、最奢侈的事情之一。

   那时,每家的八仙桌或是炕柜的上方,都挂有一两个相框,木制的,玻璃面、红纸衬底,里边镶着一家人和亲朋的照片。孩子过生日或满月、情人的订婚照、结婚照是必须有的照片,照片一般为黑白照,个别有在底片上上色,洗出来后色泽不纯,看上去怪怪的。有的照片底部还题有“为人民服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什么的。照片上的人不是绷着脸,就是傻傻的笑得不自然,可见当时照相时的紧张程度。当然,小孩子满月或生日照片除外,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那一刻抢拍的,每一个都笑得天真活泼、阳光灿烂。

   每年年根卫生大扫除时,母亲都要把相框小心取下来,用湿抹布细细地将上面落的灰尘擦干净。撬开后面垫的硬纸板,换上一张崭新的红色衬纸,把乱了位置的相片一张张重新摆好,也把一年里新照的相片加上去。有时摆弄着摆弄着,手突然就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悲戚的表情,这是哪一个挚爱亲人年内离世了,母亲手里拿着他的照片愣了许久。

   有时我们这帮已经知道羞耻的小子们趁着换照片的机会,央求母亲把自己的“光腚照”取下来,开始母亲装着不答应,在许诺承担一连串的家务活后,目的得逞,照片却被母亲收去珍藏起来了。

   印象最深的是照小学毕业集体照。头一天班主任就通知下来,让男生理一下头发,换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照相师是从县里照相馆请来的,带着相机和三脚架,村小的老师集体坐成一排,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坐中间,身后是站着的一排或两排学生,挺胸抬头,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照相机。此时照相机稳稳地架在三脚架上,被一块黑色的布片盖着,照相师的头钻到里面看镜头,调整着学生的站位,纠正着学生的表情,折腾一番,举起手来,高喊:“注意喽,朝这看,一、二、三——”“噗”一声,照相师捏了手里的皮胶囊一下,照相完成。我们刚松了一口气,照相师又举起手:“全体注意了,再来一张!”我们又紧张了起来——

   真正近距离接触照相,还是姐夫买了照相机以后。姐夫两口子一拉溜生了四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姐夫买了一架黑白照相机,海鸥牌的,装在浅黄色的皮套里,挂在脖子前,晃来晃去,显得很精神。

   这年放暑假时,正赶上姐夫休年假,他带着照相、洗相设备,回故乡来了。我和弟弟自然成了他的帮手,特别是弟弟,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跟着走街串户,帮着登记姓名,提三脚架、相机套什么的。没事时,他也跟着姐夫学照相,什么取景要领、头脸比例、光圈度、曝光度什么的,学得头头是道。那时一个胶卷能拍十二张底片,有时一天下来,还剩一两个底片没照,姐夫就给我们家人照了,照完好洗相。

   洗相前,得专门布置一间暗室。找一间小暗屋,用棉被把门窗堵得不透一丝光亮。姐夫拿着拍完照的胶卷钻进去,借着一丝微弱的红光,一张张把底片剪开,放进事先兑好的显影液里显影。人像显现后,再用镊子夹着放进定影液里定影,这期间要反复观察底片的清晰度,把选好的底片用夹子挂到绳上晾干,再印到相纸上用烘干机烘干,用切边机把照片切出来。切边机有直边和花边的两种,一般过世老人照片用直边机切,年轻人、孩子的照片用花边机切,切出来的照片有一种美感。有时胶卷跑光或是显影液定影液兑的比例不对,出来的照片就要报废,还得给人重照,一张四寸照片也就收个三两块钱,报废不起,所以姐夫洗相时十二万分小心,钻进小暗屋里一捣鼓就半天。

   照相是新生事物,年轻人接受得快,成了姐夫服务的主体。有的老年人一辈子没照过相,儿女想借送上门的机会给老人照张相,以备人走了好留个念想。动员老半天,老人一会说照相那玩意摄魂,照过相的人就没有精神气了。一会又说相机的闪光像做透视一样,杀细胞伤身体。姐夫想出一个办法,每到一村,先免费给亲戚家的老人照相,由他们现身说法,起带头作用,效果好了许多。

   姐夫假期结束时,周边的村子都照过了,还剩好几个胶卷。临走前,在弟弟的再三央求下,照相机留下了。弟弟暂时成了小小照相师,几个胶卷用完,钱没挣着多少,倒是多了一沓亲人的照片。年底换照片,家里两个相框,照片排得满满当当的,惹得母亲还嚷嚷着没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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