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声催春早,北雁南飞收秋忙。
在乡下,每年的早春季节,蛰伏一整个冬天但其实并未真正休息一天的农民,早早就行动起来。备肥、晒籽,整理耕具,开始筹划一年的春耕大计。哪块田该种啥,哪块地该轮作,必须在撒肥、犁地、下籽前谋划得当。要不然事到临头,手忙脚乱的会耽误了农时。一步跟不上, 就步步跟不上,这相差的几步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就会影响秋后的收成。
当第一场春雨丝丝缕缕地从昨天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中飘洒下来, 当布谷鸟“布谷、布谷”清脆嘹亮的叫声从泛绿的柳树枝头敲响人们的耳膜时,整个村子里的人家霎时就忙乱起来。
这时,站在村东山梁上的那处烽火台上,搭眼向村里望去,虽说整个村子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但可以清晰地看到,村子里成排的房屋、院子已经苏醒,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里飘出了淡淡的炊烟。院子里, 人来人往,鸡飞猪叫,打着火的三轮车、四轮拖拉机发出“砰砰砰”的吼叫,一幅春耕的画面徐徐地在乡村大地上展开。
此时的田野里,一派繁忙的景象。冬小麦早早地泛了青,春镇春浇过后,一天一节地长,农历的五月天,就能开镰收麦,农家人刚进夏忙时节,就能吃到新麦馒头。
其他的地块里,辛勤的农家汉子把早早就备好的农家肥一车车地拉到沉寂一个冬天、刚苏醒不久的地里。小满前后,安瓜点豆。有的人家迫不及待地,将夏熟的瓜果蔬菜培植在靠河的地畔里。每户人家的菜地不大,少的几分,多的不足一亩。但种植的品种大同小异,一畦一畦的黄瓜、辣椒、西红柿、茄子、水萝卜、芹菜、洋葱、蒜苗栽植在菜田里。由于紧邻小河,浇灌方便,不怕天干地旱,相对来说操心少点。这些菜田以后的打理工作大多由各家的女人们来完成。
此时的男人们正在那几亩几十亩甚至上百亩的大块田地里忙碌着,施肥、翻地、铺膜、下种……成片的玉米、高粱、谷子、莜麦、芸豆等按着节令时序顺着一垄垄洁白的地膜播种进去。
这时,还不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稍事歇息休整几天,几场春雨过后,便迎来了夏锄的忙活。一家一户分别耕种着几十亩地的庄稼人,家家户户大都养着几十只上百只羊,种地所用的农家肥足够用。他们才不屑于用那些化肥、农药、除草剂啥的。
淳朴的乡下人传承着老祖宗留下来的耕作方式,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经十几道人工亲手营务出来的庄稼生长得厚道、朴实。像老农人一样,虽然外表不那么光鲜亮丽, 但让人感觉到放心、可信。
当地里的禾苗长到一拃高时,伴随着禾苗一起长大的是各种各样的野草。这些野草的种子去年秋天就和各种冬眠的虫子蛰伏在地里,每年的春季,等不及播种进去的庄稼种子发芽生长,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苏醒过来, 一夜之间就从土里冒了头。但它们的生长过程也就短短的几天,在它们的个头还来不及超出禾苗的时候,就迎来了厄运。这时,一个个男人女人荷锄走进了庄稼地,顺着地垄, 一锄下去,杂草就倒下一片。为防止它们复活后再次祸害庄稼,农人们专瞅艳阳高照的天气去锄地。锄倒的杂草还被归拢到一边, 让太阳暴晒。断根失去水分滋养的杂草,让太阳晒得蔫巴巴的,彻底失去了活力和生机, 再也不会祸害庄稼了。
有的庄稼一个夏季只需锄一遍草就够了, 有的庄稼可费人了。比如谷子,从间苗开始锄起,直到抽出谷穗来,得锄三遍以上。为防止谷子在雨季坠着沉甸甸的谷穗倒伏,在最后一遍锄草时,还得顺着谷垄把土堆隆到谷子的根部。这时,从地头望向地尾,一行行的谷秆整齐、笔直、挺立,谷穗朝着一个方向低垂,谷秆根部隆成一道小土梁。这样锄出来的地,谷子的根部容易吸水,遇到雨涝天气,还容易排出多余的水。这对于喜旱怕涝的谷子来说,好处不言自明。这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劳动人民在多年的劳动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还有一种庄稼也非常费人费力。那就是北方普通老百姓家一日三餐离不开的山药蛋。山药蛋学名马铃薯,老百姓大多叫“山药蛋”, 还有的叫土豆、洋芋,真正叫马铃薯的人几乎没有。种土豆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北方的四五月份,妇人们把去年秋季储存在地窖里的土豆用箩筐吊出来,挑选块头小、芽眼多的用刀切成菱形的块状,用草木灰拌过,再一瓣一瓣地播种进去。土豆出苗后, 需要及时除去杂草并松土。等到根苗下的土豆根部开始结出块茎时,至少还得锄三遍。每一遍的叫法还不一样,头遍叫锄草,二遍叫松土,三遍叫隆土,四遍叫压苗。每一遍都有各自的用处,最后一遍非常关键。这时候的土豆大多长成拳头大小的山药蛋蛋了, 走近土豆苗旁,你会看到它们都裂开了一条条指头宽的缝,这时候,不把两锄头的土隆到跟前,把苗压压,那些调皮捣蛋的土豆蛋蛋就会顶开土缝,钻出外面来。暴露在风吹日晒下的土豆蛋儿表皮就会变成绿色。变绿的土豆会产生一种叫龙葵素的有毒物质,吃这种土豆不仅口感发麻,还会导致腹痛、腹泻、呕吐等身体不适症状,严重的会出现中毒的情况。真是土豆好吃地难锄。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连绵的大雨小雨过后,村庄开始变成了另一种颜色。杨柳依旧葱茏如翠,山梁上的庄稼渐渐由绿变浅、变黄,大地变换成另外一张调色板,黄色变成了画板的主色调,庄稼、树叶、野草,沟、坡、峁、梁,次第被涂抹上由浅入深的黄绿色。满山的松柏依旧翠绿,田间路畔的杨柳,迎风招展的枝头通身披上了渐变为金黄色的叶饰。不甘寂寞的爬山虎,挥舞着一团一蓬红艳艳的枝蔓藤叶,在秋天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弯曲蔓延描绘着色,好似为热闹了一个季节的夏天留下一条条火红的纱巾,深情款款地缠挂在秋的脖颈上,点缀着秋色的单调凋零,渲染着秋收的丰厚肥腴。山坡上,向阳处,凌霜傲雪的野菊花仍然在争先恐后,热闹盛开,招惹来不甘隐退的蜂蝶在花丛中轻舞。站上山坡远眺,整个村庄犹如水墨画板中的一座大房子,笼罩在朦胧的轻烟薄霭中, 丝丝缕缕,仙气四溢。清晨时分,雾浓霜重, 草叶上的露珠在初阳的照射下,折射出钻石般的七彩光芒。此时的白天比夏季萎缩了不止一个时辰,太阳落山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急。日薄西山时分,天沿边红霞飞升,田陌里老牛悠踱,屋顶上炊烟四起,月牙儿早早地挂出来,闪烁的群星璀璨在淡蓝色的天幕中, 秋夜的温柔满满地溢出来,包裹了村庄。田间阡陌,庄稼黄绿相杂,高矮起伏,寒蝉凄切, 蚂蚱迟缓,鸦雀啁啾,一幅生动的农家丰收图次第展开。
秋风乍起,北雁南飞。田野里,山坡上, 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谷穗点头,高粱似火, 果子含羞,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飘浮着。秋高气爽,正是一年好时节,迎来了农家人的一场浩大盛事。
村外的打麦场地十分平整,沾满泥土的碌碡清洗得干干净净,静静地俯卧在场地的中央,庄稼把式们把收秋的家什从空房子里倒腾出来,背绳、铁叉、木锨、鞍架等修整一新。搬来磨刀石,除去镰刀、头的锈迹, 蘸水磨出的刀刃雪亮,吹发可断,指头试上去噌噌作响。
几场秋阳暴晒过后,大地一片金黄,直晃人眼。只有满地高粱,像一个个醉酒酡颜的红脸膛汉子,挺立着火炬样的穗子,在这片金黄色的丰收图中,在缓缓的秋风中左右摇摆。整个村庄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啼狗吠,大地已摆开了秋收的战场。镰刀挥舞,庄禾伏地;䦆头抡起,土豆露脸。农家院子里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玉米棒子、滚瓜溜圆的西瓜、南瓜,白菜、萝卜也一样样地起获回家。打麦场里牛拉碌碡转圆圈,人舞连枷飞响歌,火红的高粱飞溅,金黄的豆粒蹦跳,农家的仓房里垛起了山一样的谷垛, 收藏了丰收的富足。
心性热闹的孩子们也没闲着,庄稼地里割谷驮运等活计还使不上他们,他们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像大人一样,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在田野里欢快地蹦跳着,捡来树枝干柴,掏来一捧带着泥土清香的山药蛋,借暖乎乎的秋风,点燃一兜旺火,将架在柴火上的山药蛋烧燎成一颗颗黑蛋蛋。跑到小河边的菜地里拔几棵香葱,嘴里咬着从家里拿来的酸萝卜,一个个吃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后,挺着滚瓜溜圆的肚子来到小河边洗手洗脸。清水河静静地看着他们,河水里映出一个个黑脸包公,孩子们乐不可支, 互相逗趣打闹一番,牵着手,唱着学校里学来的歌,一路蹦蹦跳跳,惊飞一树鸟雀。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离开家乡故土三十多年了,儿时,家乡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那一场场的秋事。几滴寒露过后,时令就迈入霜降,田野里的粮、豆、瓜、果、菜已经全部收获完毕,进仓的进仓,入窖的入窖。打麦场上也只剩下一堆堆的庄稼秸秆,鸡儿、雀儿在秸秆堆里用爪子东刨刨、西划划,在啄食漏收的颗粒。清晨, 四周田野山梁的草木身上已披染了一层薄薄的白绒衣。初冬,这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探头探脑地从秋后深翻的田地里冒出头来, 向着天地间呵出一股一股带有寒意的冷气, 将寒霜冷露凝结在一切能够附着的物体上, 仿佛向人类昭示领地主权。只有山坡向阳处, 还有大片的野菊花不屈地开放出白的、粉的、黄的、紫的花朵,凌霜争傲,为人间挽留一年中最后的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