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叶经立秋的手掌翻了一个身,秋风紧跟着就凉了。天空的乌云文静了,白得耀眼, 不再那么厚重强势,一片片瓦蓝消匿了乌云, 串联起来,父亲说,再没大雨了。
话说完,他将锤子、钢钎、镢头放进小车里,迈步铿铿地往东山水库下的沟壑里去。
母亲在后面喊,别忘了吃饭,你个老东西, 就没忘了那一分地!
十几年前,离水库下游半里拐弯处,有块废弃的草滩,也就一分地大小,上面长满了草,下面密布着树根,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把沟壑存在的历史凝缩在手掌心里,仔细筛选了,认准了这儿有可以长任何庄稼的肥沃泥土。他竟然用了十天时间,把它翻了一遍, 斩断了所有树根,平整出一块金黄黄的五间房大小的田地。三面垒了拦腰高的石墙,挖了排水沟,开春种上了苞米,那么一块小地场竟然毫不吝啬地施了一圈粪。
苞米出苗了,父亲除了管理果园和粮地, 一早一晚蹲在那一分地里。这儿朝阳,阳光下来不舍得离开,缠缠绵绵将温情攒下,让人和物处之尽享柔情的抚摸。守着水库,水分充足,如此境界,种啥长啥了。
别人的苞米还蹾在地里时,父亲的苞米已经拦腰高了,棵棵根部粗壮,黑压压的模样, 风一刮,墨绿叶子哗啦哗啦声悦耳,能够嗅到大黄饼子的味道,谁见了谁说,好久没见过这么旺盛的苞米了。父亲耸耸残疾的左胳膊回话,瞧好吧,你等看大苞米棒子吧!
有人说,老伙计,你没算算,雨季能不能淹了?
父亲思忖一番,看看雾蒙蒙的天说,没事的,这几年干旱,少见大暴雨了。
等苞米钻穗时,雨季的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父亲刚躺下就想起了自己东沟的苞米,他对母亲说,我得去看看!母亲说, 雨天里不能出门的。父亲说,没事,当年大雨天里,我们经常急行军。说着披雨衣握铁锨快步出门了。
父亲蹚着雨水,在电闪雷鸣里,极快地来到了东沟的苞米地。闪电光影里,他惊呆了, 满沟滚着浪头的水,早把苞米冲得一干二净, 他垒的石墙也不见了影子。父亲把铁锨往岸边一插,高大的影子,泄了气般萎了下去, 然后站起来,对着茫茫雨雾,嗷——地喊了一声,接下来一阵雷鸣。泪水混合打在脸上的雨点淌下,父亲全然不顾,长久地站立, 望着消失的苞米地。
二
第二天,父亲把地边余下的石头搬到岸上,赶空儿去南山搬石头,慢慢堆起了一个石头垛。村人都有些糊涂,相互嘀咕,这老家伙莫不是闲得慌,出那没味的力?
父亲躲开雨季,赶在秋季又来修田了。
他把外套脱了,只穿汗衫,从沟底东西两边把冲走的泥土挖出来,推到原来的地方, 一车车经雨水沉淀的泥土,细腻温软,发酵了充分的养料,黑黝黝的泥土像极了父亲的脸色,汗水流下,被他一锨锨翻起的泥土吸收, 他混成泥土样的双脚,不动的瞬间,仿佛从土地上长出的两棵树木。
父亲铲锨时,因受过伤而失去劳动能力的左胳膊只起个拢锨柄的作用,力量全在右手上。他双手搬起一块块石头,身子总是歪斜的,步履却十分稳健。偶尔碰伤了手脚, 被石头荆棘划破了,他拔下七七菜,在手里搓揉一会儿,挤出汤汁,捂在伤口上。吐一口唾沫,继续垒墙。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石头,在父亲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各就各位, 上下排列齐整,不用拉线,一顺儿直。
我曾经休班回家,碰到父亲不在家。母亲说,在东沟里开荒。
我不明白为啥秋天里开荒。
母亲说,问你爹去。捎带着给他拿几个桃酥,他早晨没顾上吃饱。
我把桃酥递给正弯腰刨土的父亲,他嘱我放在地边,让我帮他搬石头。我极不情愿地干这出力活儿,态度很不友好地讥讽父亲, 爹,你闲着走走步,蹲蹲街头不行吗?为啥自找苦吃?
父亲丧了脸,大滴汗珠被不满甩落下, 你呀,帮我就帮,不帮滚犊子!
一大垛石头,足有几百块,要一块块搬到沟底,需要多少力气呀!感动加之怜惜父亲,我很快调整了情绪,搬起七八十斤的石头,慢慢磨蹭到沟底,安到父亲刚垒的石墙上,石头露出钢牙铁齿,一不小心就会被砸伤, 除了发力,还要盯着脚下,平稳走路,沉重让腰杆儿咯吱咯吱响动。父亲铲平了最后一锨土,和我一起搬石头。
秋阳并不温和,每到中午,开始火辣辣地没阻拦投射到身上,几个来回,我好久没出汗的身体舒展了,后背开始湿湿的。
干了一个多小时,我和父亲垒好了南面的石墙,齐刷刷的石头白亮晃眼,很似当初大寨田的模样。父亲扑喽扑喽手说,歇歇。他拿起桃酥,大口吃起来。他忽然温和地对我说,老两(我排行老二),这地等收拾好了种麦子,打了麦子,给你们磨面,甭去买面粉,咱的麦子既省钱又环保。
望着父亲充满希望的神态,我心里不解, 付出和收获如此反差,还这么津津乐道。我说, 老同志呀,你能打几斤麦子?值得如此出大力流大汗?
起码多打个三五斗。
我说,我可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干活!
下午,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晚上一起聚聚,我借故离开了家,实在不能帮着父亲了, 搬了一上午石头,确实腰酸腿疼的。
临走,我对母亲说,妈,你能不能劝劝我爹。母亲说,不用劝,你爹喜欢,喜欢就干。
真是夫唱妇随。
三
第一年,父亲种的麦子收获了三千斤。
我故意问母亲,东沟那地多少?
母亲向她老头子努努嘴巴。
父亲瞥一眼老伴,自豪地说,打了十斗。
十斗是多少?爹呀,现在谁还用斗说话, 真是的!
一升一斗一石,说着顺溜,说着会想起粮食的多少,心存金贵,你不懂!父亲耸耸胳膊。
每到雨季,几场大雨,父亲东沟造起的田就被冲垮了。冲垮了,父亲适应了,再把它修补起来,照样抢种一季麦子。
雨季一停,季节到了秋天的门口,父亲又拿出专门时间,来东沟修田了。沟里的石墙长年经雨水冲击,石头相互挤碰,并没有冲出多远,埋在了泥沙里,堆积在一起。父亲不再到南山搬运石头,把冲走的石头搬回来,省却了不少时间,河底的泥土被石头阻挡, 淤积在旁边,挖出来,垫到地里。
几十年的劳作,父亲的背开始驼了,腿迈不动了,原来几天时间能修补起的田,如今起早拉晚,需用十天。
村人劝他,你就这么秋天造田,夏天被毁被冲,出大力流大汗,就为多打个百八十斤麦子,发不了家,致不了富,快不要干了。
父亲耸耸胳膊,你们呀,知道我想啥?
父亲到底想啥?我十几年不明白。按父亲的说法,就为了年年多打个百八十斤的? 雨水冲垮了,他不顾劳累地垒起来,把泥土垫进去,又还原那一分地,然后再种上麦子, 来年雨季前把麦子收了,等着雨水冲垮了地, 再去收拾。这循环往复西西弗斯式的劳作, 虽说有得不偿失的收获,可浪费了多少心血? 可我又不得不敬佩父亲打不垮的硬汉子精神, 只要有收获,哪怕出再多力,也向前冲!
四
最后一次,父亲累倒在刚垒起的东沟地里,母亲去地里寻父亲吃饭,发现父亲昏倒在石头墙边,本家叔父和小舅把他送到县医院后,我才得了消息。
陪着父亲一路检查,最后确诊:父亲是因为劳累过度,大脑缺氧才导致昏迷的。在病床上父亲醒过来后,嘱咐我说,老两啊, 我一时不能出院,你休班回家,找人帮忙, 把麦子种了。
我赶忙答应,心里依然不那么痛快。
父亲让我坐下,他望着我不理解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嘴里应了,心里不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图多打个三五斗,我是怕老天爷惩罚,不给我们粮食吃,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怕吃不饱,你爷爷……说到这,父亲有些哽咽,没再继续。平复好情绪后继续说, 我干着,出再多的力,只要有收成,我痛快, 我高兴哩!
父亲激动地说着,眼里湿湿的。
我赶快抚慰他,爹,您别激动,我懂了, 我懂了。
父亲把身子倚在床头,闭了闭眼睛,然后颤着声音说,那可有十斗麦子,十斗麦子哟!
我赶忙捣蒜似的点头,暗下决心,一定种好那一分地的麦子。父亲不是西西弗斯, 父亲每年总归有百八十斤的收获,每粒麦子都淌着硬汉子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