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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阳光
2024-10-25 14:26:35 来源: 作者:王一凡 【 】 浏览:114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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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又搬来新房客了,是位小伙子,姓金,甘肃人,长得憨憨实实, 动静却格外轻。若不是他敲开我的屋门送来一袋猫粮,我都不知道他和我做邻居已经有些时间了。

   猫粮是送给一只三花猫的,它总是跑上楼来找我蹭饭吃。小金说, 他在老家的时候也养猫,橘黄的颜色,长得肥肥大大,很是壮实,所以取名叫“大橘”。大橘喜欢在夜色将晚的时候溜出去,又在天色渐亮的时候溜回来,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被窝,毛茸茸的身子,很暖和。

   就在这个时候,那只总来蹭饭的三花猫来了,它站在楼梯口探头探脑地叫了两声。小金从猫粮袋里抓把猫粮,放进一只空空的玻璃碗里——那是我给三花猫准备的碗,搁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小金说,每次看到这只猫,他就特别想念他的大橘——他离开老家的那天,大橘盘着尾巴卧在院子里晒太阳,小金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大橘的身边,正好遮住了照在大橘身上的阳光,它不开心,抬头看了小金妈妈一眼,便跳上屋顶去了。

   但妈妈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那里。

   “你妈妈她还好吗?”我问。

   小金没有回答,他丢下正吃得欢实的小猫,转身回屋了。


   算起来,我住在这栋楼里已经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

   二十五年前,我是穿着婚纱,被我的父母和一群亲朋兴高采烈地送到这里来的——那时母亲大约就是我现在的年纪,她穿墨绿色的西装,梳着波浪卷的发型,是那个时代很时髦的样子。父亲身材高大,头发浓黑而茂密。当他们拉着我的手, 对我说以后要和婆家人好好过日子的时候, 我看到母亲在哭,父亲也在哭。

   我也想哭——女儿离娘的眼泪是一种告别,既告别自己天真懵懂的少女时代,也告别与父母二十几年朝夕陪伴的幸福时光。但那一天我却是哭不出来的,爱情的甜蜜像迷幻药,它在某一个特定的年龄阶段,能令许多女人忘乎所以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他,所以卓文君夜奔相如,杜丽娘思念成疾。只有岁月会让药性渐渐失效,或早或晚,总在某个刹那,女人的心里出现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当这种疼痛感第一次出现在我心里的时候,我已人至中年。那一天,我看到父亲灰白的头发飘在风里,无力得如同凋零的落叶。他那目送我一步步离去的眼神,混沌中流露着模糊不清的难舍,但只要我说:“爸,我不走了。”

   他又会似怒非怒地说:“这娃咋净说胡话呢。”

   在那个我披着婚纱踏进的家门里,除了我想嫁的男人,如今还有一对比父亲更加年迈的公婆,以及一个花季的女儿。但父亲的家里却日渐冷清,母亲走得又急又早,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挂面是要用开水煮的, 炒西红柿以前记得去皮……父亲在手足无措之中开始了没有母亲的生活,他的身形依旧高大,朝向我的面孔也依旧挂着宠溺的微笑, 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是一夜之间, 父亲的头发变得花白并且稀疏凌乱,他穿着浸了油渍的外套坐在楼下晒太阳,脚上的鞋子满是灰。

   但父亲一直拒绝我回去照顾他。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小家和睦安康, 他比住皇宫吃满汉全席都舒坦。


   就在小金搬来以前,我一直都想租下隔壁那套房子,添些家具,把父亲接过来,这样既可以照顾好公婆,也可以照顾好他。

   但父亲不愿意。

   那一天,我和他坐在阳台上,四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穿过窗玻璃落在我们的身上, 带着十分温暖的味道。我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父亲面颊上几缕暗红色的血丝,指尖游走, 仿佛滑过几十年的岁月。从前我的小手也是这样抚摸着父亲面颊上的红血丝:“爸爸的脸上爬着小虫子。”我又惊又怕道。

   父亲突然倒在床上,他捂着脸说:“小虫子咬爸爸,疼死了!”

   我哇哇地哭,祖母把我抱在怀里怎么哄也哄不好,但她却很是开心的样子。她说我知道心疼父亲,将来父亲一定会享我的福。

   几十年的岁月从指间倏忽而过,父亲脸上的红血丝愈加深重,他的面色变得黑红, 深浅不一的褶皱从他的眼角爬向两颊,让他在四月的阳光里看起来依然是苍老的——而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哇哇啼哭的小女孩。

   但祖母的话,却依然在耳边。

   我问父亲还记得吗,祖母说过,他是要跟着我享福的。

   父亲无声地笑。微微的风透过窗纱拂过父亲花白的头发, 他点燃了一根烟,放在唇边,星点的红光开始慢慢地撕扯着香烟的衣裳,柔软的烟灰从父亲的指缝间虚弱地飘落。

   “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但不是现在。” 父亲掸一掸膝盖上的烟灰,慢悠悠地说,“我娃现在的任务,一是把你那边的爸妈照管好, 二是把你的书写好。”

   父亲一生不喜名利,但他最喜欢听的消息,还是我又要出新书了。

   我翻一翻存在手机里的出版合同,计算着时间——距离交书稿的日子还有八个月。

   八个月以后正好是年底。

   父亲说,到时候他再搬过去,和我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父亲发烧是在五月。

   我回去看他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软绵绵的样子,像是周身的筋骨全都被高烧融化了一样。

   父亲说,他只是感冒了——我也以为父亲只是普通的感冒。但医生却把一张病危通知书递到了我手上,她说,父亲得的是一种叫作“间质性肺炎”的病,它让父亲的肺像玻璃一样破碎了,并且再也无法修复好。

   “他随时会因为呼吸衰竭而离开这个世界。”医生的语气庄重而无可奈何。

   医生矮矮胖胖,她所有的表情都被湖蓝色的帽子和湖蓝色的口罩遮盖着,仅留一双秀气的眼睛藏在精致的近视镜后面,镜片反着光,照见了我那张苍白而无助的脸。

   那天晚上,我拨通了隔壁房东的电话, 我告诉他说,我幻想过很多遍,父亲住在他的那间屋子里,与我一门之隔,我喊一声:“爸, 饭好了。”我的父亲半是欢喜半嗔怨,他拉开屋门,磨磨蹭蹭地边走边说:“可咋吃呀, 肚子还不饥呢。”

   邻居在电话那边一直默默地听着我泣不成声,听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只要我的父亲能回来,房子的事情交给他来办。

   小金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搬走的。他搬走的那天,我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医生给他换了高流量的吸氧机,比大拇指还要粗的管子悄无声息地将氧气输送进他的身体里,但他稍一做动作,依然会呼吸困难。

   父亲说,他的病他知道,怕是不行了。

   但我依然坚信,我的父亲一定会回来。小金打来电话,他让我不要放弃,因为一旦失去了,就再也不可得。我猜想着,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前一定是阳光下妈妈孤单而清冷的身影。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小金,在她的身体里,“癌”细胞每天都在疯狂地生长着, 她每次只在电话里告诉小金说,家里啥都好, 她也好着哩。


   小金搬走的时候,从我的门缝里把我托邻居给他的补偿金又原封不动地塞了回来。他说,他错过的东西,真不想我错过,所以他并不要什么补偿金,但他拿走了我搁在楼梯间的那只玻璃碗——他把三花猫带走了, 他告诉我说,三花猫怀孕了。

   父亲就像是知道了这一切似的,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体温一直平稳,可以下床去上卫生间,甚至还能喝上几口小米稀饭。

   医生说,父亲或许真的会好起来——我一直就相信,我的父亲一定会好起来。我在小金留下的那套屋子里添了台彩电,又买了沙发,换了全新的家具,还买了移动马桶放在父亲的床头。我每天都满怀期待,我只要一打开屋门,就能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我问他看的是什么,父亲说:“演啥看啥,看啥都好。”我又问他想吃什么, 他的眼睛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做啥吃啥,吃啥都好。”

   但我知道父亲爱吃油泼面。他喜欢在我给他下面的时候,先就着一小碟牛肉喝上二两酒。父亲说,那简直就是最幸福的生活。握着父亲冰凉的手,看他躺在病床上大口喘气的样子,我对他说:“爸,我以后要让你天天都过这样的幸福生活。”

   父亲艰难地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答应我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父亲坐在那张新买的大沙发上就着牛肉喝酒,酒香缓缓地飘散在我的梦里,我觉得我的父亲真的回来了,他就在与我一墙之隔的那间屋子里安然地打着鼾。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会隔墙喊我的名字说,天亮了,该起床了。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急促得令我心惊胆战。矮矮胖胖的女医生在电话里说,父亲的情况突然很不好,她要我马上赶到医院。

   七月的风,在宁静的清晨已经有了燥热难耐的味道,它从车窗外吹进车里来,吹得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一样。

   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被一群穿着湖蓝色衣服的人一路小跑着推向抢救室。女医生跑在最前面,焦急的目光从精致的眼镜后面流露出来,透着至深的关切。她抓住我的胳膊说:“快握一下你爸的手!快!”但我却被父亲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向我投来的目光凝滞住了——那目光深情地望向我,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宁静而沉着。他的脸被一只塑料氧气罩笼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这目光带着笑意,在一片湖蓝色之中,从我身边瞬间地闪过。


   抢救室的门外,一位母亲正祈求着医生拿她的肺去换她女儿的肺——如果可以,我也想用我的肺去换父亲的肺。

   但医生无奈地垂着头。

   这位母亲的女儿刚刚离世了,而我的父亲与我相隔一道厚而密实的门,我不知道他在里面究竟怎么样。一开始还有穿着湖蓝色衣服的人拿几张纸神色焦急但又十分庄重地找我来签字。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签下的是什么,哆哆嗦嗦一阵慌乱之后,世界好像突然变得宁静——没有人再来找我签字,也没有人从那道厚而密实的门里传来关于父亲的消息。

   小金发来了微信。他告诉我说,三花猫生小猫仔了,原本是两只,但有一只生下来就死了,活下来的那一只很健康,长着橘黄色的茸毛,他感觉像是他的大橘又回来了。

   大橘是在小金妈妈离世那天走丢的,走丢那么久,现在“它”终于回来了。柔柔软软, 像团小肉球似的。小金说,他要一直守护着小橘猫,不会让它再走丢……

   手机有一些黏手,屏幕湿滑,我试了好几次,终是不能完整地回复小金一条信息。我丢开手机,把自己软软地放在抢救室门外冰冷的地面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然传出来,有人在叫“王×× 家属”。

   “王××”是我父亲的名字,它从那扇大门的背后传出来,如惊雷一般,大门突然洞开,仿佛我的父亲正微笑着从门里走出来,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脸上依旧带着宠溺的微笑。我迎着他走去,我好像看见一缕阳光又一次地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正如我们坐在阳台上相互依偎时那般温暖。

   那是四月的阳光,它曾最后一次慷慨而又深情地环抱了我和我亲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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