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母亲的衣物时,从伴随了她一生的旧红木箱子里发现了一个装得鼓鼓囊囊、旧书样式的油纸包,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打开一看, 原来是母亲做鞋用的纸鞋样,整整齐齐夹在里面。细细一数,足足有二十六套,而且已经陈旧发黄。同时,还有一双小巧的布鞋进入我的视线。布鞋鞋面虽然有些塌陷,但鞋子却依然整洁干净。它们安静地躺在那儿,默默无语。望着这些大小不一的纸鞋样和那双精巧的手工布鞋,一旁的父亲叹了口气,说:“这可都是你们母亲一生的宝贝啊……”
母亲走了,但她珍爱一生的纸鞋样和一双精巧的手工布鞋却被她细心地保存了下来。瞬间,小时候家乡农村主妇们做布鞋时的情景, 便一幕幕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们村里人们穿在脚上的都是布鞋。那时的商店里没有布鞋卖,只有胶鞋和少量的球鞋。胶鞋是下雨天才穿的, 这是每个家庭必备的。而球鞋,只有家境好些的人家才买。人们穿的布鞋,不管是平时穿的单鞋还是冬天穿的棉鞋,不管是大人穿的还是小孩子穿的,都是每个家庭的主妇自己动手做的,也可以说是祖辈传下来的一门传统技艺。
母亲嫁给父亲后,便将做布鞋这项传统手艺带到了我们家。随着大哥、二哥、大姐和我的相继出生,母亲便用她的传统手艺开始为我们铺陈最初的人生。每天农活儿一结束,母亲放下农具,回到家就拿出她的针线工具。一双双各种尺寸的布鞋,在母亲娴熟的手中很快缝制而成。我们穿着布鞋,第一次站在地上,从初学步时的摇摇晃晃, 到房前屋后和田间地头的奔跑跳跃。
那时,每个人从小到大需要好多个纸鞋样。纸鞋样一般分鞋底和鞋面两部分,除了男式、女式的不同,还分大人、小孩,单鞋、棉鞋, 圆口、尖口等多个尺码和样式。做纸鞋样的材料,大都是用旧报纸、旧课本、作业本、书皮等做成的。母亲有一本卷了边的旧书,里面夹着全家人的鞋样。
做布鞋除了鞋样,还需要打袼褙。在那时,母亲只能找出几件平时积攒下来破得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将它们清洗干净。等晒干后, 再抽空坐下来拆解。母亲用剪刀将有用的地方剪成一块块大小形状不一的碎布料,每剪下一块,就摞在一起后捆好。这些剪下捆好的旧布料叫作“铺衬”。
铺衬积攒得差不多时,母亲便会选择一个晴好的日子,卸下一到两块厢房门,用大板凳搁好,用清水擦洗干净。随后,母亲到厨房里用面粉打一盆冒着热气的糨糊,让父亲或姐姐用高粱把子蘸着均匀地刷在门板上。母亲卷起袖子,把准备好的铺衬按照形状大小依缝不重叠地拼凑好,贴在门板上,再用手掌在上面拍打。就这样,刷一层糨糊,贴一层铺衬,铺到四五层即可。当两扇门贴完, 母亲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但她还是笑着告诉我们:用袼褙做的鞋底穿着不会打滑,也没有湿气,轻松舒适。
袼褙晒干后,母亲把袼褙从门板上揭下来,便着手剪鞋底鞋帮了。每一次,母亲把家里人不一样的纸鞋样压在袼褙上,依着鞋样剪出鞋底和鞋帮。再将剪好的鞋底叠到约一厘米厚,用崭新的白棉布上下盖面,沿边儿包好后,就开始纳鞋底了。
由于我们兄弟姐妹多,母亲要不停地做布鞋。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常常是一觉睡醒,依然看到母亲一人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因为母亲白天要干农活儿,纳鞋底的活儿只能放在晚上。
只见微弱的煤油灯下,母亲的右手中指套一个顶针,拿针尖在头皮上蹭几下,对准鞋底一针扎下去,再用顶针借力往上一顶, 把针顶得穿过鞋底,针头便带着棉线拉出来, 这叫抽线。抽线时发出“哧哧”的响声,等棉线抽拉到底时,再用力勒一下,这样不至于使棉线绳松松软软地趴在鞋底上。因为鞋底比较厚,必须针针如此。所以母亲在纳鞋底时,不仅把鞋底纳得很密,也纳得很紧, 而且针脚也特别齐整,分布十分均匀。只有鞋底针脚纳密实,鞋子才禁穿耐磨,不易开裂和炸缝。如果鞋底纳稀了,鞋帮没穿坏, 鞋底就会先磨出洞来。难怪父亲那时总在母亲面前夸她做的布鞋既舒适合脚,又结实耐穿。
那时,我不知道母亲做一双布鞋有多么辛苦,我只知道布鞋穿在脚上很舒服,总爱四处跑着疯玩。这样一来,穿鞋就比较浪费, 一双布鞋往往没有穿多久就被弄得伤痕累累、无法修补,最后只好被母亲心疼地扔掉。而母亲却没有一丝埋怨,依然永不停歇地一针一线,把细细的情和无私的爱都缝进了布鞋里。
在我上小学时,全家人穿的衣服基本上是补丁加补丁,脚上穿的除了布鞋自然不用提其他的了。看见一些同学穿上了球鞋,虽然十分羡慕,但想到年年“超支户”的家境, 也就作罢了。
等到我上初中时,凸显出了对体育的浓厚兴趣。篮球、乒乓球、长跑、跳高、跳远等,每一项运动我都积极参与。那时候梦寐以求的是有一双平底球鞋,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叫“运动鞋”。穿上它能像电影电视里的运动员那样,在运动场上纵横驰骋。家里人最终还是让我梦想成真,给我买了一双蓝色帆布球鞋,他们说蓝色的球鞋比白色的耐脏、好洗。记得当时的价格好像是不到五块钱。穿着蓝色球鞋,我自豪地穿行在学校的篮球、乒乓球等各项体育运动中,瘦小的身材通过体育锻炼,不仅运动能力得到了提升,而且越来越壮实。我也一直很爱惜这双蓝色的平底球鞋,直到高中毕业时我都还穿在脚上。
高中毕业时,我考上了大学。因为那时大学毕业包分配,所以意味着端上了农村人十分羡慕的“铁饭碗”。看我就要离家到省城读书,家里人也想到了“与时俱进”,他们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一双廉价皮鞋。穿上皮鞋的那天,感觉底硬皮硬,夹得我的脚四周都有些不舒服,心里想,古时候的女人缠小脚应该就是这种感受吧。皮鞋虽然没有布鞋穿着合脚和舒适,但我穿着它走在省城大学校园的水泥街道上,心里还是充满了一种自信的快感。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城里工作。离开了母亲,也远离了母亲的手工布鞋。
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我的足下,首先始于母亲手工做的布鞋。母亲辛劳一辈子,为我们兄弟姐妹做了多少双布鞋, 我们已经记不清楚了。而正是从母亲收藏的那些纸鞋样和手工布鞋开始,它带着我们从家乡去往远方,又领着我们从远方一次次地回到家乡。布鞋带着母爱,与岁月同行,伴着我行走在家乡蜿蜒的田埂和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进高楼耸立的城市里,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到有一股暖流自脚底升起,使我的每一步迈得更稳当、更坚定。带着这份爱,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人生道路上。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让老百姓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农村家庭的女性早已不再自己做手工布鞋了,人们脚上穿的都是从商场或专卖店里买来的各种样式和品牌的时尚鞋子。而曾经在生活中有过重要作用的手工布鞋, 作为一个时代的印迹早已远去,手工做布鞋的手艺在农村也可以说“失传”了。但不管怎样,穿着母亲手工做的布鞋那种特别舒适和踏实的感觉,总是让我难以忘怀。
一次上街闲逛,看到一家鞋店里摆放着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老北京布鞋,不觉勾起了我对布鞋的回忆。以前,母亲亲手给我们做布鞋。现在,母亲不在了,但我仍然怀念布鞋,想念布鞋的好。于是,我买了一双穿上,结果感觉特别合脚。
后来,我们一家人去外地旅游。临行前, 我花六十多元在街上买了一双老北京布鞋。店主说,加二十元就能再买一双。我知道那是商家的销售方法,但我还是加了二十元多买了一双。
现在搬到新居后,一家人的鞋都放在一个大鞋柜里。皮鞋、运动鞋、高跟鞋、拖鞋…… 春夏秋冬,各种功能、各种款式,满满当当。因为我的喜爱,老北京布鞋当然也在其中。
鬓华虽改心无改。我知道,无论时光过去多久,那些记录我人生成长故事和装满母爱的手工布鞋,始终穿在我的脚上,指引着我前进的步伐。
(发表于《参花》2023年,1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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